易九聽到“煉尸”兩個字，頓時愣住了。

        他在名門的時候聽掌門提到過，煉尸，是可以讓死無全尸之人起死回生的術法，最初由仙門之人所創，但因為這種術法需要以與死者年齡相仿的數具尸體，各取一部，拼湊成人，再為其渡入修為，實在過于邪惡，所以被列為禁術。

        蛇妖見自己的所為已被看破，知道眼前定是高人，也不再隱瞞：“我殺數人，死不足惜，但小環是無辜的啊，再過幾個時辰，我便可以將修為渡盡，叫小環起死回生了，求仙師開恩，放小環一條生路吧。”便是承認了煉尸。

        魔尊沉默了。易九以為他在猶豫，但不想他再次開口，問的卻是：“你是從哪里得知的這煉尸之術？此為仙門禁術，像你這樣的妖怪，怎么可能知曉？”

        蛇妖聽他這么問，以為事情有轉圜的余地，立刻答道：“我曾居于西南之地，此術是從當地的一只大妖口中得知的。”

        “是何妖？”

        “是一只半龍半蛇的大妖。”

        又是一陣沉默。

        過了一會兒，易九忽然看見魔尊勾了一下嘴角，揚起一個譏諷的笑。他說：“煉尸之術，確實要以殘尸做體，渡以修為，但那大妖沒告訴你，這術法所需要的最關鍵的東西。”

        蛇妖的臉色一變，露出了游移的表情：“什……”

        “你的所作所為，不過是為那小蛇做了具身體，要復活小環，還要將她的魂魄從陰卒手中帶回。”魔尊頓了一下，示威似的搖了搖手中的旗幟，“從地府要人，還需要一雙通天徹地、貫通兩界的陰陽眼。”

        “！！！”

        “！！！”

        易九站在魔尊身側，聽他說到“陰陽眼”這個詞時，反射般地向他的側臉看去，心中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個詭譎的想法。

        身邊之人，黑發白膚，眉宇舒展，鼻梁高挺，以尋常的審美來說，這是一張極其好看的臉，只是因為眼盲，常年微閉雙眼，終歸叫人覺得少了些流光婉轉。

        那低垂的睫毛長而密，在下眼瞼投出一片陰影。

        得陰陽眼之人，有通天徹地之異能——這是他在名門的古籍中看到的。

        仙門之人若修行得當，到了一定境界之后，便可保容顏不老。

        魔尊如今看來不過是二十多歲的青年模樣，倘若易九不知情，定會以為他至少有一甲子的修為，可掌門說過，魔尊天生有世所罕見之能，年歲尚輕便已有超過仙門各派掌門之修為，如今，正如他樣貌所示的一般，不過二十五六歲而已。

        天賦異稟，又自稱雙目失明。

        易九忽然想知道，若是魔尊睜開他那雙“失明”的眼睛，會讓他看到什么光景。

        會不會是傳聞之中，左可通天地，右可貫陰陽的那雙陰陽眼呢？

        他看著魔尊那張氣定神閑的側臉，越想越覺得可疑。

        因為魔尊這番話而感到動搖的，不止他一個，還有那盤踞在尸陣之前的蛇妖。

        蛇妖的臉上雖然覆滿鱗片，但在聽完魔尊的話后，卻讓人覺得她臉上似乎蒙上了一層死灰的顏色。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她神情絕望地不斷喃喃自語，一雙妖冶的眼睛盯著面前那一灘七拼八湊的肢體，一顆龐大的腦袋不住地左右晃動。

        她不相信魔尊的話，或者說是不愿相信。

        因此，非但沒有停止向那尸人渡送修為，反而加快了進度。

        每過一秒，她臉上的死氣便加重一分。

        終于，那尸人再也承受不了這洶涌而來的修為，噗嗤一聲，一股血液忽然從那已經僵硬的手臂噴了出來。

        竟是活血！這已經失去活性的肢體里，竟涌出了活血！這法子果真是有用的！小環，小環就要回來了！

        蛇妖見狀，臉上露出一種近乎瘋狂的喜悅。

        魔尊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易九卻已經看不下去，他忍不住出聲提醒：“夫人，莫要心急！”

        他話音剛落，一串仿佛是水燒開時沸氣翻滾的聲音響了起來。

        噗嚕、噗嚕、噗嚕……

        無數的血泡從那各不相同的肢體之中冒了出來，將尸人掩埋在一片猩紅之中。

        接著，啪的一聲，一陣紅雨在二人一妖之間散開。

        等彌漫的紅霧散去，再看向地面——那里只剩下了四肢百骸的殘破碎片，若是變成了那個樣子，再是如何細心的人，也沒法將那些碎塊拼回原狀了。

        蛇妖呆愣愣地看著眼前的景象，粗而長的身體一陣翻滾，一口鮮血從那張巨大的口中噴了出來。

        魔尊只將手中幌子輕輕一揮，便擋掉了向易九和自己飛來的粘稠液體，那灰撲撲的旗幟上沒有沾上一絲顏色。

        他用一種冷靜的，甚至帶著譏笑的語氣說：“你雖然已經渡盡修為，可如今，即便是有陰陽眼，也沒法將你的女兒復活了。”

        易九皺起了眉頭。事已至此，為何非要說這些話去刺激蛇妖？

        蛇妖雖已失去全部修為，但畢竟是一只有著龐大身軀的大妖，要是真的生起氣來或是發起瘋來，他們未必能全身而退。

        更何況，她已經很可憐了。從她的話語里，易九能感覺到，若不是出了女兒被食之事，她并不是一只會惡意害人的妖，不害人，反而為人所害。雖然殺人分尸一事窮兇惡極，但她也愿意以命相賠，算是一只懂義理的妖了。

        然而蛇妖并沒有像易九擔心的那樣陷入瘋狂，她看著再也無法復原的碎尸，燈籠般的大眼中浮現出一股沒有盡頭的虛無。

        她依然蜷曲地盤著自己的身體，巨大的頭顱緩緩落下，倚靠在身體所盤旋成的那座小山上面，然后閉上了眼睛。

        一切似乎都歸于了沉寂。

        枝葉之間灑落的陽光，將空氣中飛舞的細小毫毛反射得晶亮晶亮。那盤成一團的龐然大物在漫天秋毫之中，顯出了一分奇異的平和。

        “她死了。”魔尊像是確認事實一般，在原地站了幾秒，接著便轉身準備離去，“蛇妖已除，我們可以繼續向南進發了。”

        不知道為什么，這明明是一件慘事，易九卻覺得魔尊看上去竟有些高興。

        果真是入了魔了，無法對世間可憐之人產生悲憫之心嗎？

        他心中又蕩起了一層不快。這種感覺，近些年來已經陌生了不少——他在剛潛伏到魔尊身邊時，常常感受到這種不快。

        尸人已崩毀，蛇妖已絕命，林間彌漫著一股死亡的腥臭味。但這叫人惡心的味道，不出幾日便會被林中的清風與草木掃除干凈吧。

        “怎么了，這么苦大仇深地看著我？”

        正走路間，忽然聽到魔尊這么說，易九心中咯噔一下。他確實是在看著魔尊，可魔尊是如何知道的？

        “魔尊，易九斗膽——”或許是因為魔尊心情很好的樣子，易九恍然之間有些失了分寸，“可以讓我看看魔尊的眼睛嗎？”

        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話已經說出口了。

        這提議太過貿然，又太過失禮，不知魔尊會作何想。然而易九，他不過是想要確認一下自己剛才那個沒有由來的猜想。他本該把這份好奇藏在心里的。

        灰袍的青年驀地停下了腳步，易九心不在焉，差點撞了上去。他忐忑不安地看著那張叫人艷羨的臉慢慢地湊了上來。

        修長而有力的五指抓住了他的衣領，向前一扯，兩個人之間的距離變得更加微妙。

        易九看到那如蟬翼、如鵝毛般的睫毛輕輕地撲動著，隨時都會飛走一般。

        那永遠都是微微闔著的眼瞼緩緩向上抬起，背光的環境中，易九隱約看到了一雙不似人眼的眸子。

        空虛的灰藍色虹膜，干凈到叫人害怕的眼白。

        “看到了嗎？”魔尊不知何時松開了手上的力道，易九想要將他推開，身體卻無法動彈。

        那張因為距離過近而被放大了的臉，加上那對毫無神采卻美到窒息的眼睛，看上去就像是一只精巧的人偶。

        “看、看到了……”易九覺得自己有些虛脫，說話也變得結結巴巴起來。

        魔尊的手終于從他衣領上放開，身前的壓迫感驟然消失，易九腿一軟，差點要跌坐到地上。

        蒼白的指尖摸了摸右眼的眼球。指甲在那上面發出一個清脆而微弱的碰撞聲。

        “！！！”

        “這是義眼。”魔尊像是完成了一個惡作劇的孩子一樣笑了起來，“如果眼眶里什么都沒有的話，看上去會很糟糕吧，所以就做了這一對義眼，但是似乎做工太不自然，過去嚇到了不少人，所以平時都基本不將之示人。”

        “……”易九低下頭，“是我……冒犯了。”

        魔尊他，竟然沒有眼球。

        如此一來，易九的兩個疑問便都有了確鑿的答復。

        魔尊無疑是真的眼盲，不僅僅是眼盲，而是連眼球都被剜走，自然不可能擁有什么所謂通天徹地的陰陽眼了。

        雖然易九作出了如此失禮的行為，但魔尊并沒有要怪罪的意思，心情甚至比剛才還要輕快幾分。

        他說：“我倒是沒覺得冒犯，反而很高興，你竟對我的事有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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