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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落子無悔(02)


  傅聿城水土不服,加之多日熬夜,一落地北京就生了病。

  來之前在賽事籌備的大群里就有北京這邊的主辦方提醒,比賽這幾日北京有霾,還挺嚴(yán)重。等下了高鐵一看,灰蒙蒙的空氣恐怕多吸一口就要中毒。天氣影響心情這事兒是有科學(xué)根據(jù)的,他們明日比賽,大家都處于高度緊張,但不敢說自己緊張,免得害隊友更緊張的狀態(tài)。這黑云壓城城欲摧的天氣,簡直是個契合心境的下馬威。

  傅聿城患了腸胃炎,還得拖著病軀準(zhǔn)備明日的比賽,晚飯沒吃,直接睡了數(shù)個小時。他掛念著明日庭辯的稿子還有個地方?jīng)]捋順,臨睡前還定了個鬧鐘。

  睡得昏沉,黑暗里手機(jī)響起的時候,他心情煩躁,差點(diǎn)直接把手機(jī)摔了。摸過來一看才發(fā)覺不是鬧鐘,是個電話。

  等靸著拖鞋走到樓下,瞧見梁芙的瞬間,他多少體會到了物理意義上的“眼前一亮”。

  傅聿城打量一眼,她穿衛(wèi)衣和闊腿牛仔褲,扎個馬尾,往小了說,像個高中生,他打起精神,笑得客氣,“師姐過來出差?”

  梁芙遠(yuǎn)遠(yuǎn)就瞧出這人不大有精神,近看面色蒼白,嘴唇有些脫水干裂,“……你生病了?”

  “腸胃炎。”

  “吃藥了嗎?”

  “白天去診所掛過水。”

  他人站著,瞧著她,面容清癯,神色不大濃烈,也沒有要請她上去坐坐的意思。

  梁芙也站著,兩人都不說話,氣氛有些僵持。

  梁芙早發(fā)覺這人心思難猜,尤其在他刻意隱藏,不愿讓人揣測其情緒的時候。他是因為生病是以情緒懨懨,還是仍舊耿耿于懷再不愿應(yīng)從她的“心血來潮”,她無法知曉。

  猶豫一貫不是梁芙的作風(fēng),只頓了片刻,她便徑直往前一步將人手臂一挽,“我是過來慰問苦力的,帶我上去看看。”

  他們住在十八樓,三女四男,一共四間房,傅聿城跟楊銘一間,小本科生單獨(dú)一間。為了讓傅聿城好好休息,這時候人都聚在另兩個男生的房間里。

  到了十八樓,傅聿城介紹過自己住的房間之后,還真打算把梁芙往大家聚集的房間里帶。

  梁芙腳步一停,“傅聿城,你是不是故意的?”

  傅聿城低頭瞅她一眼,“我故意什么?”

  這人可真有些惡劣,睚眥必究。梁芙往他房間門口一站,攤手,“房卡。”

  房間里不算整潔,床品隨意堆著,藥品和純凈水瓶子雜七雜八鋪了一桌,靠窗掛著兩套明日比賽的正裝,旁邊放著掛燙機(jī)。

  梁芙自發(fā)地去找熱水壺?zé)龥]怎么照顧過人,料想這種時候“多喝點(diǎn)熱水”總歸是沒錯的。

  傅聿城似乎有些焦躁,滿屋子找煙盒,找到之后點(diǎn)燃抽得兇猛,也不管自己是不是還生著病。端著煙灰缸晃了一圈,咬著濾嘴又去動那掛燙機(jī)熨燙衣服,他蹙著眉黑著臉,只差沒在額頭上寫明“生人勿近”。

  梁芙倒是不信邪,靠著桌子瞧他,“你們明天幾點(diǎn)比賽?能旁聽嗎?”

  “八點(diǎn)半,不能旁聽。”

  “……我也不是真想聽,只是想你贏,我爸老念叨崇**學(xué)系弱,什么Jessup,貿(mào)仲杯……全被人壓一頭。”

  “崇大在這塊沒什么積累。”

  “那你有信心嗎?”

  “沒有。”

  話里話外透著不大想要搭理她的意思,梁芙真要被他氣笑了,頓了片刻,她走過去,徑直把插頭一拔,掛燙機(jī)噴氣的聲音消失,傅聿城低頭去看她。

  他也不是撐不起這副頹廢模樣,俊眉星目,再怎樣折騰也不顯難看。只是梁芙不喜歡,頭頂一盞燈,燈光融融的暖,可也照不進(jìn)他眼里。那里面只有疏離冷淡,瞧她與瞧任何不熟的朋友沒什么兩樣。

  她多少覺得心頭一梗,自己漏夜前來,平白受這一通氣。可她本能覺得機(jī)會就這一次,再不把這結(jié)解開,以后就是越纏越緊的一團(tuán)亂麻。

  梁芙迎著他的目光,笑問:“我說一句你就要懟一句?”

  傅聿城淡淡地瞥她一眼,沒吭聲。

  梁芙把他咬在嘴里的煙扯下來,扔進(jìn)一旁的煙灰缸里,到底沒忍住話里帶火氣,“不舒服就去躺著,跟兩件衣服置什么……”

  話沒說完,她腰忽被傅聿城一把箍住,往他跟前一帶。她呼吸一提,反手按住了一旁沙發(fā)靠背的一角,定住身形,仰著頭倔強(qiáng)去看他。

  傅聿城定眼瞧她,眼里一層譏誚之意,“師姐,我雖然算不上大忙人,可也沒那么多時間一直供人消遣。”摟著她的姿勢溫軟又曖昧,說的話卻是劍拔弩張。

  梁芙立馬掙扎,沒掙脫,反讓他箍得更緊。似乎生病讓他失去分寸,這樣咄咄逼人的話也能吐口而出毫不猶豫。

  梁芙氣不過,斜眼瞧見煙灰缸里剩半截的煙頭,拿起來便朝他小臂上按去。

  “嘶……”傅聿城松了手,反倒笑了,“你瘋了?”

  倒沒敢真用力,那火星剛一觸及皮膚,她便往回抽手,“你才瘋了!”她把煙頭按回?zé)熁腋桌锏膭幼饔幸还珊輨牛薏坏冒咽裁慈舜笮栋藟K一樣,“……傅聿城,我比你可忙得多,我行程安排有多緊湊,你不如去打聽打聽。”

  話里潑天的驕傲和委屈。

  靜默一瞬,傅聿城笑出一聲。

  梁芙狠話放得并無氣勢:“我現(xiàn)在就走,你馬上給我買回天津的車票!”

  “恐怕不行,高鐵這個點(diǎn)已經(jīng)停運(yùn)了。”

  梁芙瞪著他,本是要生氣,眼圈卻開始泛紅。

  傅聿城手臂再去摟她的腰,她掙扎一下卻不再動了。懷里軟玉溫香,她脾氣再烈,到底是女生,服軟的話,不該由她來說的。

  先頭雖有曲折,可話到底已經(jīng)算是挑明了。他半枚砝碼也沒有的窮鬼,沒資本豪/賭浪擲,可倘若是她下令,他也未妨不要那么理智。

  傅聿城低下頭,目光和語氣一道變得柔軟,哄著她似的:“除夕我去找你,今天你來找我,這事兒就算扯平了,行嗎?”

  梁芙“哼”了一聲。

  “況且,你還燙了我一下。”

  梁芙?jīng)_道:“那你也燙我一下!”

  “我怎么舍得。”他笑,難得有些浮浪,捉著她的手去環(huán)住自己后背,把她整個地?fù)砣霊阎校瑓s沒半分狎昵之意。

  兩人靜靜的都沒有說話,梁芙方覺一路奔襲而來,到這時候心才落定。

  “門口”滴的一聲。

  楊銘拿著另張房卡,和喬麥一道過來探視傅聿城的情況。開門一看,窗前一男一女“分開避嫌”的動作還沒做全乎,要離不離的,反倒有點(diǎn)被人當(dāng)場捉/奸的欲蓋彌彰。

  門口兩人嚇得跳出去十丈遠(yuǎn),喬麥雙手合十舉過頭頂,“學(xué)長打擾了!你們繼續(xù)!”

  傅聿城喝道:“回來。”

  喬麥和楊銘面面相覷,最后還是互相謙讓著走了回來,近看才發(fā)現(xiàn)站在傅聿城身邊的是梁芙。他倆原本是一批學(xué)生中間最沒八卦心思的那一部分書呆子,但方才這種狀況,多少香/艷過了頭。

  梁芙站定,離傅聿城半臂遠(yuǎn),神色坦然又凜然,“我在天津巡演,聽我爸吩咐過來給傅聿城加油,順道慰問一下你們。”她說得好像真是這么回事一樣。

  楊銘和喬麥立馬說:“謝謝師姐!”

  喬麥說:“師姐請吃夜宵嗎?”

  梁芙:“……當(dāng)然!”

  楊銘和喬麥進(jìn)屋,過去詢問傅聿城狀況,他們白天送他去掛了水,買了藥,但沒一人敢在近前“伺候”——這人生病的時候黑著張臉,誰看了呼吸都要輕三分。

  現(xiàn)在再看,人似乎精神多了,不再一副死氣沉沉的模樣。

  喬麥沒忍住,湊到傅聿城跟前悄聲問:“學(xué)長,是藥的效果好,還是人的效果好?”

  傅聿城失笑,“你又懂了?”

  喬麥推眼鏡,“我大致還是懂一點(diǎn)的……”

  “你稿子都熟悉了?庭辯準(zhǔn)備沒問題了?”

  “我是過來陪練的,哪里輪得到我上場。”

  “要真派你上去,你有把握了?”

  喬麥陷入思考,“……學(xué)長,我開始反思平常的自己可能真的有點(diǎn)招人煩。畢竟現(xiàn)在你一本正經(jīng)真的太招人煩了。”

  “……”傅聿城開始趕人,“滾滾滾,快帶著你‘哥’趕緊走,別打擾我休息。”

  挖坑還得自己跳,梁芙點(diǎn)了好幾百塊錢的燒烤外賣。等了半個多小時,幾大袋子的燒烤送到,三人留下傅聿城,把犒勞物資送往隔壁。

  結(jié)果恰逢帶隊的王老師來了,催大家睡覺。王老師自然也認(rèn)識梁芙,愣了下,有點(diǎn)疑惑她怎么在這兒,梁庵道并不是今年的指導(dǎo)老師。

  梁芙大大方方把方才編排的那理由又說一遍。

  倒是說得過去,只是小年輕們對于“近”的概念讓人有點(diǎn)兒費(fèi)解,隔了一百五十多公里也能叫近?

  王老師囑咐大家吃了東西早些睡,一群人累得昏頭轉(zhuǎn)向,抵不住燒烤的誘人香味,嘴上敷衍答應(yīng),一窩蜂全去搶食。

  梁芙趁機(jī)脫身,去前臺又去開一間房,再回到傅聿城的房間。

  傅聿城歪靠在床上,手里捏著資料,手邊柜子上放杯她剛燒好的水,悶頭看書,瞧著心情很是郁悶。

  梁芙樂了,“自己病了能怪誰?怎么樣,是不是覺得有點(diǎn)凄涼?”

  “你不是來陪我了么?”他說話聲音不大,也不太有氣力。

  梁芙坐下,手撐著床沿,側(cè)著頭去看他手臂。他是那種骨架生得勻稱的人,腕骨分明,顯得十分清瘦。所幸那煙頭只輕輕燎了燎,沒燙出紅印。

  傅聿城順著她目光瞧去一眼,“別的不說,師姐脾氣還挺大。”

  “誰讓你冤枉我。”

  “那就能故意傷人?”

  “別拿法條壓我,小心我讓老梁給你小鞋穿。”

  “不敢,以后我都聽師姐的了。”他話里不大正經(jīng),頓了頓,把手里稿子一壓,笑問,“師姐有什么指示?”

  “要是讓你別看了,好好休息,你會聽我嗎?”

  傅聿城把文稿資料一遞,“那你讀給我聽。”

  梁芙:“……”

  見傅聿城笑一聲,調(diào)整坐姿還要繼續(xù)看,她一把搶過書稿,“你躺著吧。”

  傅聿城還真一點(diǎn)不客氣,拉過枕頭,雙臂枕在腦后,闔上眼,洗耳恭聽的架勢。

  梁芙“哼”了一聲。

  全是專業(yè)名詞,梁芙念得磕磕巴巴,但她聲音好聽,清冽不失柔和,是比枯燥文字要有趣得多。

  梁芙讀了片刻,始終沒聽見傅聿城有什么反應(yīng)。停下來轉(zhuǎn)頭看去,他呼吸平順,似乎睡著了。她手撐在他身側(cè),湊近去看。眼皮或許是人皮膚最薄的地方,泛著極淡的青,細(xì)微的血管都能瞧得一清二楚。

  那一排睫毛極長,她忍不住伸出手指。

  還沒碰上,傅聿城倏忽睜眼。梁芙嚇一跳,卻要當(dāng)做無事發(fā)生,想坐回去,傅聿城伸手捏住了她手腕。

  大拇指輕按住,能感覺到均勻跳動的脈搏。低頭去看,他想到皓如霜雪這個形容,配上紅珊瑚的珠鏈一定極好看。

  梁芙被他干燥的指腹蹭得有些癢,但由著他沒有動。

  傅聿城順勢又把她五指都捏進(jìn)手里,一根一根分開了仔細(xì)地瞧。她說不出這有什么意思,他卻瞧得入迷。

  最后,他把她五指一合,團(tuán)在自己掌心里,“去前臺再開間房,你先去休息。我再看會兒稿子。”

  梁芙知道他對待正事極其負(fù)責(zé),自己待這兒也是礙事,平白耽誤他的時間。點(diǎn)一點(diǎn)頭,從床上爬起來,“房間我已經(jīng)開好了,就在你樓上。你得答應(yīng)我,不準(zhǔn)抽煙了。”

  “心情不好才抽。”

  梁芙勾了勾嘴唇,“你看完了就早點(diǎn)睡。”

  傅聿城笑說:“還得把衣服熨了。”

  “讓楊銘熨!他太閑了,還有心思吃夜宵。”

  傅聿城將人送到門口,門廊燃著一盞昏黃的燈,他人在半明半昧之間,低頭去握把手替她開門,睫毛在眼皮上落下淡青色的陰影。

  “傅聿城。”梁芙莫名感覺心臟讓人抓撓似的癢,“明天我等你打完比賽再走,你可別輸。”

  “要等所有隊打完了算總分才知道輸沒輸。”

  “那你也不準(zhǔn)輸。”

  傅聿城笑了聲,說:“好。”她半夜千里奔襲什么也不為,就為看看他。即便不為自己,為了她也得把這比賽贏下來吧。

  第二天大家大早就起來了,又匯聚到隔壁房間,各踞一個角落熟悉庭辯文稿,氣氛比昨晚還凝重,堪比上墳。

  不知過久,門忽然被推開,“吃早飯了吃早飯了!”

  梁芙和帶隊的王老師,一人手里提一個大袋子。

  傅聿城微訝,這么早,酒店自助餐都還沒開始,他以為梁小姐這時候必然還在蒙頭大睡。

  王老師說:“我是知道你們,怕耽誤時間,也不愿意去餐廳吃飯。面包酸奶都有,一人拿一點(diǎn)兒吧。”

  兩個袋子里的東西,一下便給分完了。這房間擠,床上椅上都坐著人,傅聿城拿了個面包,到門口去跟王老師和梁芙說話。

  “還是梁芙細(xì)心,提醒了我才想到。”王老師笑說,“回頭我一定跟梁老師說說這件事。”

  “別別別,”梁芙忙說,“我爸忙,這種小事不用告訴他了。”

  因還有別的事要處理,王老師先走了,臨走前囑咐組長楊銘記得提醒大家先把正裝換好。

  梁芙背靠著門框,抬眼去打量傅聿城,“你笑什么?”

  “師姐這趟可真破費(fèi),為了請我,還得請一堆人。”

  梁芙“嘁”一聲,“這叫一視同仁。我爸是院里的老師,他們都是院里的學(xué)生,換言之都是我?guī)煹軒熋谩!?br />
  “國際法學(xué)院的,也是你師弟師妹?”

  梁芙噎了一下,才說:“國際法學(xué)院的就不學(xué)刑法了?”

  恃靚行兇這個詞,傅聿城原本是不信的,但梁芙仿佛是個真實寫照,瞧著她,聽她講話,無論她說什么歪理,他都想說,對,你說得都對。

  梁芙看著傅聿城吃完了早餐,再喝下去半盒牛奶才放心。大家準(zhǔn)備換上正裝出發(fā),這里離會場不遠(yuǎn),走路十分鐘。梁芙還沒收拾,不跟他們一塊兒過去。

  開庭前十五分鐘就得入場,梁芙整理完東西去會場的時候,傅聿城已經(jīng)進(jìn)去了。她沒有參賽資格,便坐在外面等。會場內(nèi)全是穿一樣格式正裝的參賽選手,都在抓緊開始前的最后時間做準(zhǔn)備。

  ICC中文賽是由中國國際刑法青年學(xué)者聯(lián)盟和人大共同組織的,同時也有許多國內(nèi)頂尖的律所協(xié)同支持。梁芙打量著賽事方陳列的背景海報,在協(xié)辦方里瞧見了一個很熟悉的律師事務(wù)所的logo。正準(zhǔn)備摸出手機(jī)發(fā)個短信問一問,身后有人喊:“梁芙!”

  梁芙回頭看,正是梁庵道當(dāng)碩導(dǎo)第一年帶出的學(xué)生,這logo所屬的律師事務(wù)所的合伙人之一,程方平,也是少數(shù)她樂意叫“師兄”的人。

  當(dāng)年畢業(yè)之后,程方平就北上工作,后來便跟著前輩一起創(chuàng)建了自己的律師事務(wù)所,這些年做得風(fēng)生水起。

  已經(jīng)兩年多沒見過了,梁芙不無驚喜,立馬迎上去同他打招呼:“師兄,你怎么在這兒?”

  程方平這人,工作場合干脆利落、殺伐決斷,私底下卻是個極其隨和的人,尤其孩子出生之后,性格越發(fā)平順淡定。

  程方平笑呵呵說道:“我們在崇城開設(shè)分所的籌備工作已經(jīng)收尾了,今天過來一方面協(xié)助工作,一方面給崇城的分所挖掘人才。”

  “意思是以后就長留崇城了?”

  “我跟我老婆都是蘇州人,崇城離老家近,還是更方便些。”

  “老梁一定得高興壞了。”

  “這事兒我跟梁老師說過,等律所的事情落停了,我正式搬回崇城,就去登門拜訪。”

  程方平本是準(zhǔn)備去觀賽的,和梁芙碰上,便也不去了,一道往休息區(qū)去,坐下詳談。

  “師妹過來做什么?我記得梁老師不是你們崇大隊的指導(dǎo)教練?”

  “我……我爸有個學(xué)生在隊里,我順道過來看看。”

  “是嗎?叫什么名字?”

  “傅聿城,貝聿銘的聿,城市的城。”

  程方平笑說:“我記住了,要是到時候缺人,我一定提溜他去給我打工。”

  他們再聊了會兒關(guān)于各自和家人的境況,有人來找,程方平便先離開了,想晚上請梁芙吃飯,然而梁芙下午便得回天津,不湊巧,便約了下次回崇城再說。

  梁芙獨(dú)自坐了一會兒,她微信列表里時刻有未讀消息,把這些挨個處理,跟周曇扯些閑話,第一場比賽便結(jié)束了。

  先出來的是觀賽的觀眾,梁芙聽見有兩個女生竊笑說今天這場的檢方律師真帥。想來可能是說的傅聿城,便莫名有種與有榮焉之感。

  “……長相倒是其次,他邏輯太強(qiáng)了,揪住對手一個漏洞,把人問得毫毫無招架之力。”

  “不知道是哪個學(xué)校的。”

  “等比賽結(jié)束了去打聽唄……”

  兩個女生相攜離開,梁芙又等片刻,終于從逐漸稀少的人流中看見了傅聿城。

  老實說他們這正裝的質(zhì)量著實算不上好,而傅聿城偏能將其穿出一種商界新貴、鶴立雞群之感,全靠身材和顏值撐著。

  指導(dǎo)教練跟他走在一起,似在討論比賽細(xì)節(jié)。他將資料卷成筒狀捏在手里,蹙眉聆聽,不時點(diǎn)頭。

  兩人在過道里討論了一會兒,教練拍一拍他的肩膀,轉(zhuǎn)身去接應(yīng)下一場比賽的隊員了。

  傅聿城低著頭,眉頭緊蹙,似仍沉浸于比賽之中,徑直往外走,絲毫沒注意休息區(qū)坐著梁芙。

  直到肩膀被人一拍,他回過頭去,舒眉一笑。

  梁芙便似好哥們兒似的勾著他肩膀往前走,“怎么樣?”

  “不知道,還行吧。”傅聿城揉了揉眉心,高度緊張之后的疲累的漸漸泛上來。入正賽二十七支隊伍,評分前六的才能進(jìn)半決賽,這些隊伍不乏北大、中國政法這些法學(xué)強(qiáng)校,傅聿城這樣說倒真不是謙虛。

  “你們現(xiàn)在有什么安排?”

  “正賽每隊要打三場,我馬上還得去觀賽……”傅聿城看著她,片刻,意識到她這問題的真正用意,“……你幾號離開天津?”

  梁芙笑說:“想繞道去天津看我?我忙著呢,也沒空陪你。你好好打比賽吧。”

  傅聿城頓下腳步看著她,忽然低頭,沉聲問道:“師姐,要是進(jìn)了決賽,能不能找你討點(diǎn)兒獎勵?

  他站在賽場的門口,似笑非笑地瞧著她,不知是“師姐”,還是“獎勵”聽著更顯曖昧,話里似有點(diǎn)兒輕佻的意思。

  公子只應(yīng)見畫,此中我獨(dú)知津。梁芙近距離望著他清峻的五官,心臟猛跳了幾下。

  她后退半步,避開略讓自己無法平靜的注視,“……我大老遠(yuǎn)跑來找你,都沒要獎勵呢。”

  “不給嗎?”他笑著問,有點(diǎn)耍賴的意思。

  梁芙知道他多半是瞧準(zhǔn)了自己色厲內(nèi)荏,才敢這么肆無忌憚地使用美人計,“……好好好,我答應(yīng)。”

  “那你寫保證書。”今天的傅聿城仿佛出奇的幼稚。

  “……你是在侮辱我!”

  “不是,這得怪師姐自己,有前科。”

  梁芙?jīng)]脾氣了,眼睜睜看著傅聿城把記事本和筆遞過來。

  她往后翻,準(zhǔn)備找個空白頁面,嘩啦啦之間好像有什么五顏六色的東西給翻過去了,一時好奇,便往回翻。

  傅聿城顯然意識到了那是什么,急忙來搶。她背過身去攔住他,翻回到了那一頁。

  梁芙從前便覺得傅聿城這人應(yīng)該很會撒謊,因為他總這樣一副表情,好似沒什么事能激起他更多的情緒,撒謊與不撒謊的區(qū)別,便沒有人能分辨得出了。

  她望著筆記本里陳列的這一頁說謊的證據(jù),一時間說不出話。

  就為了她隨口一提元旦一道出海去玩,他從旅游地圖上剪下來的崇城周邊島嶼的一角,其下標(biāo)注著密密麻麻的攻略。

  可那時候他是怎么說的——我在復(fù)習(xí),都快忘了這事。

  傅聿城一點(diǎn)沒有被撞破謊言的尷尬,輕輕巧巧地把本子自她手中抽出來,“我得回去觀賽了。”

  “你站住。”

  她抬手揮過去,傅聿城本能閉上眼睛,這一下拍在了額頭上,并不痛。傅聿城睜眼,對上梁芙的目光,她目光里說不出的歉疚。

  “……你就是想讓我更慚愧。”

  傅聿城很淡地笑:“你別冤枉我。”

  梁芙去抽他手中黑膠皮的筆記本,他用了點(diǎn)力,但最終還是松開了。

  梁芙把那一頁扯下來,疊好了放進(jìn)自己提包的內(nèi)袋,再把筆拿過來,將筆記本墊在手掌上,一字一字給他寫保證書。

  末了,她簽上字,沒用那糊弄人的“簽名體”,是似小學(xué)生的一筆一劃。

  “喏。”梁芙把筆夾在本子之間遞還給他。

  傅聿城接過,也沒看,抽出筆把本子闔上,仍然瞧著她,沒再笑,目光卻更深。

  “這下我沒法再抵賴了。”

  “其實……沒經(jīng)過公證,也沒什么法律效力,師姐要想抵賴,也還是能抵賴的。”

  “傅聿城!”

  傅聿城樂出一聲,“好了,我信你。”他看著她,“我信你。”

  沒等第二場比賽開始,梁芙就出發(fā)回天津了。楊老師雖給她規(guī)定三點(diǎn)鐘回去,可她不可能真的掐著點(diǎn)到。晚上有演出,許多準(zhǔn)備工作要做,不能讓那么多人配合她一個人。

  第二天下午,ICC中文賽正賽全部結(jié)束,結(jié)果出來,崇大隊連同另外五支隊伍一同進(jìn)入半決賽。

  半決賽的庭辯角色由抽簽決定,他們抽中了政府律師和被害人代理人。在確定誰出任被害人代理人的時候,大家協(xié)商一致,決定派喬麥出來歷練歷練。

  喬麥不辱使命,最終,半決賽結(jié)果公布,崇大隊進(jìn)入前三名,獲得了去海牙打決賽的機(jī)會。

  往年崇大多于半決賽便鎩羽而歸,能進(jìn)決賽已是前所未有的好成績。據(jù)說教練把結(jié)果發(fā)在朋友圈,一小時內(nèi)喜提點(diǎn)贊上百次,法律學(xué)院和國際法學(xué)院立即于公眾號刊登喜報,群里道賀連連,也是給足了排面。

  傅聿城給梁庵道和梁芙都發(fā)過消息,梁庵道回以勉勵之語,梁芙只說恭喜,問他決賽什么時候。

  這時候大家都還沉浸在喜悅之中久久不能平靜,隊員起哄讓指導(dǎo)老師請吃夜宵。大家半年來神經(jīng)緊繃,值當(dāng)?shù)闷疬@一頓夜宵。他們回程的高鐵票定在第二天下午,時間上十分寬裕。

  老師假意勉強(qiáng),最后到底還是答應(yīng)下來。歡呼四起,大家簇?fù)碇蠋熞粔K兒往外走。

  傅聿城也有點(diǎn)受感染,跟在隊伍后面,捏著手機(jī)邊走邊回復(fù)梁芙:“6月,去海牙打決賽。”

  這時候喬麥落后兩步,推一推眼鏡,對傅聿城說道:“學(xué)長,今天我在庭辯的時候,法官問我的那個問題,我覺得自己沒有答好……“出來吃飯,她也不忘帶著參考資料。

  傅聿城啞然失笑。

  國際法學(xué)院的學(xué)姐走過來,一把抓著她衣領(lǐng)往前拎,“吃飯就吃飯!你再十萬個為什么,我們要把你書燒了!”

  喬麥頗為遺憾地“哦”了一聲。

  傅聿城一邊吃夜宵,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梁芙聊天。她知道他今晚要慶祝,回復(fù)不及時,所以也不催促。

  這晚研究員、指導(dǎo)教練和帶隊老師都被灌了酒,還不少,大家乘興而歸,又玩了兩局狼人殺,這才散去。

  傅聿城趴在床上,摸過手機(jī),把聊天記錄往上一拉,他倆零零散散聊了些不知道什么亂七八糟的。

  傅聿城笑了一聲,在床上瞇了約有十分鐘,爬起來離開房間。離開酒店之后,他給梁芙撥了一個電話,一邊走去便利店買煙。

  接通后梁芙說:“還不睡?”

  “一會兒就睡。”傅聿城拿著煙出了便利店,蹲在路牙上,把煙點(diǎn)著。他這時心情極好,晚上被人攔著沒給喝酒,多少覺得得抽上一支做慶賀。

  “我看見王老師發(fā)的朋友圈了,合影里面你怪傻的。”

  “是嗎?”他沒注意,合影的時候可能在想別的事。

  “我爸今天也很高興,在群里說回去以后召集大家為你慶祝。”

  “梁老師跟我說過。”

  “……天津今天天氣挺好的,我今天的演出也很成功。”

  傅聿城終于忍不住打斷她,繞了一晚上了,都在回避重點(diǎn),“師姐,你是不是忘了答應(yīng)我什么事?”

  沉默片刻,梁芙不甚服氣地說:“我沒忘,不是在思考應(yīng)該給你什么獎勵么。”

  “思考結(jié)果是?”

  “……”

  “你要是沒想法,我就只能照我想的辦了啊,到時候可別翻臉。”

  “愿賭服輸,翻臉是小狗。”

  “這你自己說的,記住了。”傅聿城笑說。

  他咬著煙,走在回去的路上,沿途流光溢彩,到晚上看不見惱人的陰霾天,只有一樹一樹的燈光。四九城的今晚很美。

  這電話一直打到傅聿城回了酒店,進(jìn)了電梯。他與楊銘一間房,怕打擾人休息,就站在門口,壓低了聲音同她說話。

  來往好幾波住客,好奇瞧著他,甚至有上給別的房間提供客房服務(wù)的員工以為他鑰匙弄丟了,自告奮勇要去他拿備用的。

  最終,傅聿城把話題結(jié)束了,“挺晚,我得去睡了。”

  可能片刻的沉默意味著意猶未盡,梁芙輕聲說:“好。”

  “等下回見你的時候,我得討要獎勵。”不定準(zhǔn)確時間了,下回是什么時候,誰也說不準(zhǔn)。

  “你這人可真是斤斤計較。”

  說過晚安,傅聿城笑著把電話掛了。

  回崇城以后,七人小組仍然不能放松,還得籌備去海牙的決賽,辦理去荷蘭的簽證。

  得知傅聿城進(jìn)決賽,邵磊說了不少風(fēng)涼話。今年他們學(xué)校折戟成沙,只得了第四,雖然邵磊沒參加比賽,這里面壓根沒他什么事。

  “老傅,別飄,別到時候跑一趟只得一個第三名。”

  “不還是壓你一籌?”

  “……”

  邵磊又關(guān)心起他與梁家千金的八卦,這種戲碼誰都想看個全套。偏偏傅聿城不配合,丟了手機(jī)沒管,大半天后才回復(fù)一句“忙去了”,邵磊快給氣死。

  傅聿城是真忙,除籌備比賽之外,還有一堆的作業(yè)要做。他們?yōu)榛I備比賽耽誤不少時間,好幾門課的平時作業(yè)堆積如山。傅聿城又是完美主義的人,凡事力求能力之內(nèi)做到最好。有時候他挺羨慕蔣琛和李文曜,這倆晃晃蕩蕩的,把事情做到個七八成便就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

  回去以后,傅聿城還得梁庵道“召見”,前去辦公室見了一面。

  開場當(dāng)然先說進(jìn)了ICC中文賽決賽的事,梁庵道為人低調(diào),也不喜好對外炫耀,但這回傅聿城著實替他爭光,便也沒忍住多夸贊了幾句,又勉勵他決賽爭取奪得好名次。

  這話題告一段落,他沒讓傅聿城走,自己站起身,去給茶杯里續(xù)熱水。

  傅聿城隱約覺出梁庵道有些欲言又止,這次會面似乎不單是為了比賽的事,

  果然,梁庵道重回到座位上,先沒說話,往辦公桌一側(cè)的書架上望去。傅聿城順著看去,那放著個相框,攝于某一年的生日宴會后,穿粉色蓬蓬裙的女孩頭戴小皇冠,被簇?fù)碛谟H友之間,她笑得開朗而不失矜持,當(dāng)真是家教良好的小公主模樣。

  梁庵道端著茶杯喝了一口,笑呵呵開口,似乎是想將這事兒輕拿輕放,“我聽院里王老師說,阿芙比賽那天跑北京去慰問你了?”

  傅聿城沒有隱瞞,“是,師姐那時候正好在天津演出。”

  梁芙搞得那么高調(diào),從天津跑去北京,還假借他梁庵道的名義,這事兒哪可能瞞得住。

  梁庵道心中糾結(jié)。

  章評玉確實嗅覺敏銳,從梁芙指導(dǎo)院會舞蹈這一個事情就能聯(lián)想到這里面有貓膩,但他們猜來猜去的,唯獨(dú)第一時間就排除了傅聿城。

  要說原因也很簡單,傅聿城的家庭條件,實在是……

  這和歧視不歧視沒關(guān)系,梁庵道是惜才的人,不然也不會當(dāng)機(jī)立斷收下這個學(xué)生。可涉及到梁芙,這標(biāo)準(zhǔn)就沒那么簡單了。

  今日把人叫過來,上下左右琢磨,實在是挑不出這學(xué)生什么錯來。可如果說就任由梁芙……他又覺得不對味。

  他鉆研一輩子法律,講理性講邏輯,到這件事上,全都不靈了。

  梁庵道笑說:“阿芙打小是個有主意的人。”

  這話里意思就深了,傅聿城有些抗拒去仔細(xì)揣摩,他本能覺出梁庵道的態(tài)度并非偏向贊同。

  梁庵道說:“那時候她想學(xué)跳舞,她媽媽不讓,覺得學(xué)舞辛苦,還出不了頭,想讓她正正經(jīng)經(jīng)讀書,能讀金融專業(yè)是最好的。但阿芙不同意,非要跟她媽媽杠到底,問清渠借錢,翹課偷偷跑去上舞蹈課……折騰了好久,最后還是我居中調(diào)停,勸說她媽媽跳舞這項事業(yè)做到業(yè)內(nèi)頂級,也是樁了不得的成就。最后,她倆歇戰(zhàn),達(dá)成協(xié)議,倘若阿芙在跳舞上出不了成績,或是出現(xiàn)厭怠情緒,那就聽家里安排,乖乖回去讀書。”

  梁庵道把梁芙這個唯一的女兒當(dāng)明珠一樣寵,還干不出粗暴/干涉橫加指責(zé)的事,他挺清楚要是梁芙一意孤行非得跟了傅聿城,他多半還是會妥協(xié)的。只是這件事怎么妥協(xié),用什么法子才能讓梁芙不受一丁點(diǎn)委屈。

  傅聿城一時不知如何回應(yīng),這話里透出的意思,似又給他留有余地,生門窄窄一線,前有兩尊閻羅把守,端看他如何平安度過。

  梁庵道敲邊鼓的目的達(dá)到,不再多言,讓傅聿城回去好好休息,專心備戰(zhàn)決賽。他決定先把這事瞞下來,不透給章評玉,不然又得橫生事端。

  至于傅聿城和梁芙……且再觀察一陣吧。

  離開梁庵道辦公室,傅聿城仔細(xì)咂摸方才梁庵道打機(jī)鋒的那些言下之意,覺出一些悲涼的況味。這種被人捏住命脈的滋味,真不好受。

  他真不是怨天尤人的那種人,為了認(rèn)準(zhǔn)的事,難到極致他連尊嚴(yán)都能舍下。

  可唯獨(dú)梁芙讓他不知如何去辦,她本身就是一個矛盾,一個不能兩全的命題。到底砝碼放在天平的哪一端,才能雖知艱難,落子無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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