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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


  反正事到如今,就聽天由命吧!至少蘇月是樂觀的,三次接觸皇帝,切切實實能看出來,他雖然嘴下不留情,但舉止宏雅,很有風(fēng)度,絕不是個陰晴不定的暴君。

  兒子是如此,少不了母親的好教誨,所以她也不擔(dān)心太后會找她的不自在。就算還會因那件事耿耿于懷,只要照著先前對皇帝的解釋再說一遍,想必太后也能寬宥的。

  門扉半掩,果然沒有合上,這是多大的恩典啊,就如鐵桶上鑿出一個口子,讓她能夠得見天光。

  回身再看看,蠟燭發(fā)出溫暖的光。她從沒覺得這么尋常的物件,有一天對她來說會如此難能可貴。還有這柴禾……柴禾就算了,屋里地方小,鬧得不好就把自己燒死了。

  后來的飯食,也真如皇帝說的那樣,雖不豐盛,但量大。其余兩頓的糕點也預(yù)備好了,所以這幽禁除了冷一點,沒有火烤,倒也不算太過難熬。

  等到了第四天晌午,終于有傅姆來放她出去了。一推門,還有些驚訝,“這三天,橫是沒鎖上?”

  蘇月笑了笑,“不是,是昨日送過飯忘關(guān)了。姆姆別說出去,小事一樁,免得連累了送飯的仆婦。”

  傅姆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沒說什么,領(lǐng)著她出了棲鴉館。

  回到內(nèi)敬坊,向太樂令復(fù)命,蘇月老老實實認(rèn)了錯,“卑下學(xué)藝不精,有負(fù)佟令的希望,險些拖累了同僚,都是我一個人的過錯。佟令賞我反省三日,我已經(jīng)明白自己錯在哪里了,從今日起必定戒驕戒躁,全心習(xí)學(xué)。求佟令再給卑下一次機(jī)會,讓卑下彌補(bǔ)錯漏,改過自新。”

  這番話說得很真誠,太樂令聽罷點了點頭,“如此最好。那這次就不收繳你的魚符了,且看你以后的表現(xiàn),要是再出錯,神仙也保不了你,記住了嗎?”

  蘇月說是,又行了個禮,這才返回枕上溪。

  回到直房時,春潮和顏在都出去排演了,只有一把琵琶橫置在桌上。

  斷了的弦已經(jīng)續(xù)上了,她抱起來,輪指彈了一段。即便三天過去了,最初的感覺還是沒有變,這把琵琶依舊是陌生的。

  這件事總得有個了斷,不能平白吃了啞巴虧。她擦洗過后換了衣裳,這才帶上琵琶趕往大樂堂。

  正是午間休息的時候,樂工們?nèi)齼蓛删墼诶茸由希龔街弊叩絼⑸瀑|(zhì)面前道:“劉娘子,請借一步說話。”復(fù)又提醒了一句,“帶上你的樂器。”

  劉善質(zhì)沒有說話,她身邊的人卻抱不平,“怎的,關(guān)了幾日,關(guān)出天王老子來了?”

  蘇月連看都沒看她們一眼,只對劉善質(zhì)道:“我在小涼亭后等你。”

  她轉(zhuǎn)身走了,聽見劉善質(zhì)勉強(qiáng)遮掩,“我去看看,看她耍什么花樣……”

  不一會兒人來了,語調(diào)里帶了幾分心虛,“辜娘子,有什么話,非得到這兒來說?”

  蘇月道:“人多的地方說了,我怕你臉上掛不住。”語畢把手上的琵琶遞過去,“樂器有靈性,會認(rèn)主,它在我這里不自在,也請娘子把我的琵琶還給我。”

  劉善質(zhì)白了臉,“你在胡說什么……”

  可話剛說完,蘇月便把琵琶放在一旁,一把奪過了劉善質(zhì)手里的那把。

  拂弦,用慣了的樂器,怎么使都透著舒暢。她伴著弦樂緩聲道:“那天沒有戳穿你,是怕你受重罰。我這把琵琶除了音色略有不同,琴軸上月不小心磕了一下,留下了針尖粗細(xì)的一處劃痕,要我指給你看嗎?還有這把琵琶的弦怎么調(diào),音色才最佳,要我告訴你嗎?”

  劉善質(zhì)見狀,知道不必再抵賴了,長出了一口氣問:“辜娘子要什么?是錢財?樂譜?還是……人?”

  蘇月直皺眉,“錢財我沒處使,也不想做流芳千古的樂師。至于人,我若是真想搶,不在乎劉娘子是否愿意拱手相讓。我什么也不要,只想取回我的琵琶罷了。”

  劉善質(zhì)有些意外,“就這么簡單?害你在臺上出錯的確實是我,你明明知道我是罪魁禍?zhǔn)祝阍趺床辉谔珮妨蠲媲敖掖┪遥俊?br />
  蘇月看了她一眼,“下獄、充營妓,劉娘子選哪一樣?”

  剛才還百思不得其解的人,一下子就說不出話來了。

  蘇月低下頭,撫了撫琵琶的背板道:“我不想同你為那種莫須有的事,鬧得兩敗俱傷。我今日再與娘子說一遍,我和白少卿不相熟,連話都沒說過兩句,請娘子不要捕風(fēng)捉影。”

  劉善質(zhì)到這時似乎才相信她,“辜娘子說的都是真話?”

  蘇月已經(jīng)懶得再和她啰嗦了,一個滿腦子情愛的糊涂蟲,你永遠(yuǎn)和她說不出頭緒。

  她抱著琵琶轉(zhuǎn)身便走,走了兩步聽見劉善質(zhì)脫口而出,“節(jié)后的幾場大樂,為什么你場場被安排在最重要的位置,你知道嗎?都是白少卿為你安排的,他要捧你!”

  可蘇月并不因此暗喜,反倒?jié)M心的不快,“我還得謝謝他讓我擔(dān)那么重的責(zé),讓我連濫竽充數(shù)的機(jī)會都沒有。”

  也許內(nèi)敬坊的所有樂工,都有出人頭地的愿望,被高高捧起,多了許多露臉的機(jī)會,能討得權(quán)貴們的喜歡,那么便有更多的機(jī)會離開梨園了。蘇月雖然也想回家,但她的情況比較復(fù)雜,并不是誰相上了,就能把她帶出去的。

  所以白少卿安排她擔(dān)任大樂中的要職,對她來說是額外的負(fù)累。她并不因此感激他,反倒覺得這份關(guān)照來得莫名其妙,難怪會引得劉善質(zhì)誤會。

  不過過多解釋沒有必要,她也沒有停下步子,只聽見劉善質(zhì)又在身后喊了聲:“我欠你一份人情,日后定當(dāng)報答。”

  蘇月沒理會她,忙著和春潮她們報平安去了。

  春潮和顏在知道她回來了,正站在大樂堂前的廊廡上等她。看見她走來,顏在忙上前迎接,仔細(xì)打量了她兩眼,“關(guān)進(jìn)幽室三天,沒見你變得憔悴,精神反倒很好。”

  蘇月笑了笑,心道這三天無事可做,除了吃就是睡,誠如療養(yǎng)去了。

  春潮看了眼她懷里的琵琶,“換回來了?”

  蘇月說是,“換回來了。還是自己的好,抱著安心。”

  春潮沒說什么,只是微點了點頭。

  前朝遺留下來的樂工,其實都是苦人兒,命運(yùn)已經(jīng)夠顛沛了,落得太樂令說的那個下場,未免可憐。因此蘇月這么做,即便厲害如春潮,心里也是贊同她的。以德報怨看似吃虧,實則是積德,反正沒有引發(fā)太嚴(yán)重的后果,放人一條生路,不求害人的那個人感激涕零,自己求個心安就是了。

  目下蘇月歸了隊,因為有劣跡,元宵節(jié)那日的大演她是沒資格了。太樂丞從別的前頭人里挑選了一個頂替她,然后對插著兩袖,踱著四方步來安排她,“十四日晚間,漢陽長公主府上有家宴,駙馬的老娘過七十歲生辰,請梨園子弟獻(xiàn)演。元宵節(jié)那天排好的樂工不能動,銀臺院里點了三四十人過去,只怕排場還不夠。所以我同上面商量了下,再從宜春院里抽調(diào)十人湊數(shù),這陣子要觀你后效,你就隨她們一道去吧,歷練歷練,還能得些賞錢,也是個肥差。”

  梨園的人借出去本就是常事,蘇月也愿意上外面走動走動,因此爽快地俯身領(lǐng)了命。

  太樂丞又道:“劉善質(zhì)也一同去。我不知道你們之間有什么矛盾,但既然在一個院子里任職,還是盡早消除隔閡為好。”

  所以那天的內(nèi)情,主事的官員其實已經(jīng)洞悉了,不過蘇月愿意大事化小,劉善質(zhì)又是梨園的老人兒,所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揭過了。

  晚上回到直房,顏在還同她開玩笑,“進(jìn)了人家府邸可要小心,別被駙馬看上。”

  蘇月打了她一下,“又在胡說!”

  春潮仰在枕上發(fā)笑,“這種事不新鮮,梨園的人說得好聽叫樂師,說得不好聽就叫樂妓。那些達(dá)官貴人們,打心底里看不起我們,前朝時候我們不知道吃了多少暗虧,但愿新朝少些這樣的爛事吧!”

  “樂妓?”顏在氣憤不已,“我們都是清白人家的女郎,怎么就成‘妓’了?”

  春潮壓了壓手,“我說得淺顯些,助你們盡快看清自己的處境。”話又說回來,“反正去了人家府上,千萬要機(jī)靈點兒。眼下滿上都都是戰(zhàn)功赫赫的王公,咱們誰也得罪不起。”

  蘇月道好,謹(jǐn)記在心了。接下來幾日如常排演公主府要用的曲目,畢竟是去私宅,不像上大殿那么緊張,她竟然品出了一點悠閑的滋味。

  梅引和顏在她們又在練習(xí)江南古曲,她得了空便在一邊旁聽,手指不能撥弦,只好隔空練習(xí)指法。正琢磨門道,聽見身后有人喚了她一聲,回頭看,是白溪石,正站在亭臺下的石階上,仰頭望著她。

  蘇月忙從鵝頸椅上站起身,向他見了個禮,“少卿來巡園嗎?”

  白溪石頷首,日光從他頭頂灑下來,真是一派儒雅的氣象。他說:“前幾日奉命去陪都公干,昨日剛回來。聽說小娘子初五宴上出了岔子,被太樂令處置了?”

  始作俑者就是你,這種話畢竟不好說出口,蘇月只得含糊應(yīng)了。

  白溪石沉吟片刻道:“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大致知道了,今日特地來找小娘子,就是為向小娘子致歉的。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竟給小娘子帶去了那么多麻煩,還請小娘子見諒。”

  蘇月并不打算和他有太多接觸,口頭上支應(yīng)著,“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就不再重提了。況且和少卿沒有太大關(guān)系,少卿不必向我致歉。”說罷笑了笑,便打算進(jìn)亭臺里面去了。

  “辜娘子……”白溪石又叫住了她,愁眉道,“這件事一出,娘子想必對我深有誤會了,我想辯解,竟不知該從何說起。有些事,不是我心下反感就能撇清的,人不尋事,事卻要尋人,這也是無可奈何的啊。”

  蘇月停住了步子,絞盡腦汁道:“我剛?cè)肜鎴@,屢屢受少卿栽培,心里一直很感激少卿。公事之外的那些瑣碎,也請少卿不要放在心上,清者自清么,日久見人心……”然后就卡住了殼,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白溪石見她笨嘴拙舌,反倒笑了,“也是,清者自清,小娘子說的很是。”

  蘇月復(fù)又向他行了個禮,“卑下還有排演,先行告退了。”

  白溪石點了點頭,看她抱著琵琶,快步走開了。

  關(guān)于去公主私宅這個差事,蘇月還是十分期待的。漢陽長公主并不是皇帝胞姐,應(yīng)當(dāng)是關(guān)系較為親近的堂姐,立國之后分封族親,這位堂姐便也得了長公主的封號。

  長公主是外嫁女,聽說嫁到了余杭,離姑蘇遠(yuǎn),想必不知道辜家拒婚那件事。因此蘇月很是安心,只等走出宮門,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十四日一早,來接人的車馬就停在了德猷門外,蘇月隨眾人魚貫登上馬車,一路向南進(jìn)發(fā)。大約穿過了三條街市,馬車停在一個面朝直道的大宅子前,看這宅子很氣派,足占了半個里坊,門前老大兩對石獅子,齜牙咧嘴,嘴里銜著紅綢扎成的花。

  府里的司馬出來迎接,對領(lǐng)隊的太樂丞道:“后堂辟出了樂室,請隨我來吧。”

  長公主府上對應(yīng)邀的樂工很客氣,各色茶點招待著,但上場之前大家仍是不敢隨意吃喝的,至多是烤烤火,喝上半杯茶。

  因為來得早,賓客還沒到,大家閑坐的時候,司馬打起了門簾,引身后的人進(jìn)來。

  進(jìn)門的女子約摸三十來歲光景,生得很端莊,打扮也不甚華貴,通過司馬之口得知,她就是漢陽長公主。

  長公主的脾氣很溫和,含笑道:“今日有勞各位了,到我府上奏樂。還請盡力而為,事后必定有賞。”

  眾人俯首應(yīng)是,心下不免嘀咕,這位長公主一點沒有皇親國戚的派頭,新官上任毫不浮躁,真是難能可貴。

  然而更讓人意想不到的還在后頭,長公主從樂室出去不多久,就聽見對面廊子上傳來不高不低的說話聲,語氣很不好,隱約說什么“今日宴客,也不拾掇拾掇。怎么,要讓賓客們看看,你在婆家受了欺辱”云云。

  大家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推窗朝外看,見長公主正低頭聆訓(xùn),對面站著個穿綾羅的老婦人,一臉嫌惡的模樣。看來平時就是這樣管教兒媳的,即便兒媳成了大梁的長公主,也照舊積重難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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