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如玉早起有固定的時間,　多年養(yǎng)成習(xí)慣,　即便在北疆遲遲未能到來的黎明,　也不妨礙裴如玉按時間醒來，他剛要摸小炕桌上的火折子點(diǎn)燈起床，就感覺腳下被窩里好像多了個什么東西在他小腿那里。

　　裴如玉拿小腿蹭蹭，熱熱軟軟，他生怕是白木香的腦袋鉆他被子里來了。白木香睡覺像打仗,　一點(diǎn)兒不君子,　以前路上時倆人睡一條炕,　半宿自己被子蹬了，她就自發(fā)搶裴如玉的被子，這事兒很常見。

　　燈光鋪照屋內(nèi)的第一眼,　裴如玉就看到白木香頭朝墻腳朝他，在他被窩里的倒不是白木香的腦袋，是白木香的一雙胖腳丫。被子一個勁兒的往上蓋,　腳就露出來了，白木香睡夢中也不能凍著自己，她自發(fā)尋找熱源，腳伸裴如玉被子里了。

　　望著被子卷兒里拱出的腦袋頂,　裴如玉揉按著眉心,　這把腦袋埋被子里得睡著多不舒服。他拿起邊兒上不知何時被白木香拋棄的枕頭，大半宿沒人枕,　入手一層涼意。裴如玉換了自己枕頭給白木香擱腦袋底下,　再把蓋著腦袋的被子往下扒一些,　讓白木香露出臉來。

　　完全不是想像中的淑女晨間安靜美好的睡顏，白木香睡覺不老實，睡時南北向，醒時就可能是東西向了，一頭濃密的長發(fā)也叫她睡的篷亂。給她拂去沾在臉上的發(fā)絲，這才能看到白木香的熟睡的臉，白木香眉毛濃密，不是那種彎彎秀眉，她眉峰有一點(diǎn)崢嶸，眉尾修長，壞脾氣時總是把眉毛揚(yáng)的高高的，神氣的不得了。平時神采弈弈的大杏眼這會兒正在闔目熟睡，一圈烏黑卷翹的長眼睫在眼瞼下投下一點(diǎn)暗影，鼻梁又高又直，相書上就說這樣鼻梁的女子脾氣比較執(zhí)拗，果然是真的。把被頭給木香壓下巴底下，雪白的被頭襯得木香的唇愈發(fā)紅艷，還有那么一兩絲未曾散盡的木香花的香氣幽幽縈繞，裴如玉腦中突然浮現(xiàn)這樣一絲滾燙念頭：肯定是甜的。

　　*

　　白木香對鏡梳頭，問裴如玉什么時候起來的。裴如玉看她梳頭那粗魯樣，梳不通竟要硬來，裴如玉拍她梳頭的手一記，“怎么梳頭也這樣急，好像扯疼的不是你自己個兒是的。”其實，白木香有一頭順直的好頭發(fā)，別的女子梳發(fā)髻編辮子，頭發(fā)都會彎曲，白木香頭發(fā)天生直順，睡一宿就又直了，垂在腦后，當(dāng)真有種長發(fā)如瀑的感覺。裴如玉捋起她的頭發(fā)，見是有一小綹頭發(fā)打了結(jié)，伸手給她解開理順，說一聲，“繼續(xù)梳吧。”

　　白木香在鏡子里對裴如玉挑挑眉毛，裴如玉依舊溫雅如玉的還以微笑。

　　白木香把頭上梳理順當(dāng)，開始編辮子，裴如玉從她妝匣里挑條發(fā)帶，就聽外頭腳步聲響，接著傳來丈母娘帶著笑的清脆嗓音，“都起來啦？”

　　裴如玉起身相迎，“岳母早。”

　　“坐坐，不用管我，我就是過來瞧瞧。”親切的問倆人昨晚休息的可好。

　　“挺好的。”白木香系好辮梢，同窈窈道，“這就用飯吧。”

　　窈窈小財過去廚下端早飯，白木香早飯后要同小財去試織機(jī)，作坊招人的事也得開始了。裴如玉今天也得把府城來的一干人打發(fā)走，兩人都是大忙人，打打眉眼官司都得趁早上有空。

　　裴如玉遞給白木香個烤包子，自己夾一筷子燉豆腐，白木香說，“你也吃個包子，別總吃素，吃肉才搪冷。”裴如玉一向吃的素淡，白木香則是天生好胃口，早上都要吃肉的那類人。裴如玉從來便是吃肉也只是淡淡兩片的那種，今天卻是看了眼烤的焦黃肉汁稍稍凝溢在皮外的烤羊肉包，白木香夾一個給他，裴如玉就接了，慢條斯理的撕開個口子，吃了起來。

　　白木香早上兩個烤包子，一碗白米粥下肚，鼻尖兒沁出細(xì)小的汗珠，她抬起手指擦了去，起身說，“你們慢吃，我跟小財試織機(jī)去了。”

　　裴如玉拉住她，“把嘴圍住，剛吃過飯就往外跑，當(dāng)心吃冷風(fēng)。”

　　“就是女婿這話。”李紅梅見窈窈把厚圍巾拿出來，正要接過給閨女圍上，就見女婿起身，仔仔細(xì)細(xì)的給閨女圍個嚴(yán)實，她那傻閨女直叫喚，“鼻子也圍住了。”

　　“等去了織機(jī)的屋子再出氣。”裴如玉笑，“那屋子沒火，先升兩盆炭火再試，別凍著。”

　　“知道，我們得先軋棉，彈棉、紡、漿、繞、走、染，才能織布，今天先把東西準(zhǔn)備出來，還有招人的告示貼出去，明天就得先招些人手了。”

　　裴如玉心下算了算，那到試織機(jī)怎么也得半月以后吧。實際上，白木香第三天就讓小財試新織機(jī)了。

　　白木香早就把縣衙后街的兩套三進(jìn)大院買了下來，新織機(jī)是放在縣衙，其他的軋棉車、彈棉花的“大弓”，紡車、漿紗、繞紗、走紗、染紗、織機(jī)的一整套家伙什，都是放在這兩套三進(jìn)大院的。裴如玉公務(wù)之暇，還去看過，一看才知道他家木香懂的可不只是改造織機(jī)，人家每個程序都有分工，尤其是紡紗的大紡車，真正令裴如玉大開眼界，大半間屋子那樣大，整架紡車大小有幾百部件構(gòu)成，聽他家木香說，熟手一天一夜能出一百斤紗。

　　幾個木匠就住縣衙了，白木香出高價讓他們留下來干活，現(xiàn)下只是個開始，以后機(jī)子還得添。

　　白木香的新織機(jī)一直調(diào)整到將年前才算最終定了下來，白文押著冬天的織出的料子去了一趟新伊，晚上白木香翻帳本翻了半個時辰，最后得意兮兮的同裴如玉道，“可算是把年前花出去的錢都賺回來了。”

　　“賺了多少？”

　　“賺沒賺多少，可你想想，自到了月灣，買宅子、請匠人、收棉花、一應(yīng)雇人得每月發(fā)工錢，我還心軟，不忍心叫干活的人吃的太差，也不忍讓大家凍著干活，光冬天的炭火錢就一百多兩。只要不賠，就是賺了。”白木香眼眸彎彎，有一種柔亮的光，她匯總后把賬記清楚，合上賬本道，“就是棉花不多了，明年開春還得想法子多收些棉花。”

　　“不如把收棉花的信兒放出去，價碼也放出去，眼下過年不一定有人愿意行遠(yuǎn)路，我看年后會有人出去收棉花。轉(zhuǎn)手倒給你賺個差價也是一筆收入。”裴如玉道。

　　“不用旁人，崔凌一準(zhǔn)兒去。他們兄妹真是一等一的能干。”白木香說的崔家兄妹是縣里的一戶兄妹，崔家原是給裴如玉種職田的佃戶，崔父崔母都是尋常人，相貌亦不出眾，也不知怎么生出這樣一對兄妹。兄妹倆都眉清目秀的干凈相貌，相貌就便是挑著父母的好處長的，為人也聰明伶俐。裴如玉就職后，就是崔嶺把秋天打的稻米，半點(diǎn)不差的送了來，多少田打了多少稻米，佃戶們分了多少，大人這里該得多少，賬目清楚明白。

　　后來，裴如玉招衙役，崔凌原想報名，他年紀(jì)不夠，就沒報上。

　　有志不在年高，白木香收棉花，崔凌家里沒棉花，他是第一個去外縣找了親戚家過來賣棉花的人，還幫著牽橋拉線，介紹了好些人過來賣棉花。看縣尊太太這里除了棉花、干果、菌菇、牛羊、豆米，什么都收，他找人合伙，出去用略低的價錢收了好些來，賣給白木香，多少也賺些銀錢。

　　待白木香這里招女工，他妹妹崔瑩早早就來報名了，做工的女孩子里，她年紀(jì)最小，織布最快最好。白木香很喜歡這兄妹二人，她這里人手不足，干脆讓崔凌過來幫著管些事。

　　倒不是管旁的，白木香收了不少山貨豆米，讓崔凌幫著分門別類按良按優(yōu)的分出來，許多東西，拿到關(guān)內(nèi)都是好東西。白文時常跑新伊，也會帶客商過來月灣看貨。崔凌是個有心人，放貨的一律都是用干凈的棉麻口袋，系口袋的繩子雖是麻繩，人家收拾的整整齊齊，不論什么貨品一經(jīng)他手就收拾的格外鮮亮好看。偏偏見了客商還有一種不卑不亢的態(tài)度，說起東西好壞來頭頭是道，一聽就是行家。

　　白木香一提崔凌，裴如玉也說，“是個可造之材。”

　　白木香得意的拿了個炒栗子來剝，她也認(rèn)為自己用人眼光很不錯。裴如玉接過她手里的炒栗子，每每看到白木香把栗子剝的狗啃一般，他就忍不住替她剝了。白木香清清嗓音，接過裴如玉給她剝的炒栗子，把手邊另一本賬本遞給裴如玉，裴如玉挑眉，白木香吃著栗子，口齒不清的說，“你的賬，自己看看吧。”

　　裴如玉翻開帳本，上面是白木香一言難盡的筆跡。

　　白木香是個賬目清明的，裴如玉的錢都給她收著，現(xiàn)在的月俸也是一文不差的給她，他把裴如玉的各項花銷也記得清楚明白。白木香道，“咱們過來后，有夏天一季稻米的收成，你的職田都是水田，拋去給佃戶的，基本上每畝能剩一石米。這些大米，賣了一部分，銀錢我都給你入賬了。還有每個月的俸祿，也都入賬了。其他，每月花銷都在這兒哪，縣衙沒見收成，衙役們每月的補(bǔ)貼都是你私賬出的。還有縣里那些孤寡老人孩子，每月供給的錢米，也是在你這里走的賬。年下又有一筆年禮開銷，東西是從我這里買的，我給你算平價，也上百銀子了。裴如玉，你這小半年就倒賠出去大幾百兩，還有咱們從帝都一路過來，路上打點(diǎn)花用，也用了上千銀子。要不是

　　你家底厚，就你這倒賠的，現(xiàn)在就得要了飯。”

　　裴如玉微微一笑，合上帳本，又給白木香剝了兩個栗子，拿出零嘴匣子來給白木香吃，“我看你愛吃核桃，托人從新伊買的核桃糖，你嘗嘗看，喜不喜歡？”

　　白木香天生有一種警覺，她拿了片核桃糖，咬一口，既脆且香且甜且酥，濃郁的核桃的香、飴糖的甜溢滿口腔，白木香又拿了一塊，嘴上說，“我不大喜歡吃甜的。”

　　“還有肉脯，這是我讓窈窈用食譜上的方子給你做的，你嘗嘗。”

　　第二塊核桃糖卡嗓子里了，白木香重重的咳了一聲，眼眸精明的半瞇起來，狐疑的盯著裴如玉，“反常既為妖啊，裴如玉，你不是辦什么對不起我的事了吧？”

　　“沒有沒有。咱倆成天在一處，我做什么，你不一清二楚么。”裴如玉笑瞇瞇地把肉脯遞給木香吃，“是這樣，你如今錢也賺了，生意也做起來了。那什么，這過年了，納稅的事，是不是咱們年前算一算啊？”

　　白木香立刻發(fā)揚(yáng)了官場中的不正之風(fēng)，她長眉倒豎，瞪著眼睛，張大嘴巴朝裴如玉噴火，險沒把裴如玉噴死，怒吼，“我堂堂縣尊太太還要納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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