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約談
姚后到達金州之前,金州的百姓已疏散了大半,余下的要么是故土難離,要么是有心無力。
金州府尹原本是做好了棄城的準備,但自從陛下親征的消息傳來,他每日都和將士們同吃同睡,不分白日黑夜地操練,希望能一挽頹勢。
可是現實卻和他所想的有些出入,他焚香沐浴后奉命來拜,拜的卻不是他們的王。
眼前的人身姿高挑,穿著一身靛藍色的長袍,長發高束,一張如玉似的臉蛋兒上帶著三兩分英氣,雖氣勢不凡,卻不是府尹夢寐以求的“天子”。
“金州府尹羅天湘見過皇后娘娘。”羅大人掀袍下跪,禮儀分毫不錯,但難掩一腔訝色。
姚后抬手:“羅大人請起。聽說你在齊王的軍隊來之前便疏散了這城內大半的百姓,免他們受這戰火牽連,比起那些在叛軍來之前便舉家逃跑的官員來說,羅大人才稱得上是一方父母官吶。”
羅天湘起身拱手:“娘娘謬贊了,這是臣的職責所在,不敢居功。”
姚后莞爾一笑,不過一金州府尹也能和這城池共存亡,遠在京城的天子卻早已被敵軍的鐵騎嚇住,早早地規劃好了逃生的路線。
“想必羅大人見著本宮也甚是驚訝吧?”
“臣聽聞是陛下親征,便以為今日能得見陛下天顏,失禮之處還望娘娘莫要見怪。”羅天湘低頭。
“陛下乃國之根本,眼下局勢如此危險,你我都要以保護陛下為第一要責。”姚后道,“此番陛下派我來便是要我牽制齊王軍隊,給陛下和朝臣們爭取北上避險的時間。”
說完,她笑著看著羅天湘,見他一臉惑色,也不多解釋:“我對金州不熟,接下來還要麻煩羅大人多加照應。”
“自然,自然。”羅天湘嘴上應道,心里卻疑惑重重。
羅天湘自然也知道這彌天大謊是決不能傳出去的,不說齊王那邊,就說這金州城內的百姓,聽說天子親征之后士氣高昂,連每餐飯都要多吃一碗,若說出真相,不定讓他們多失望呢。
到達金州的第二日,便是姚后約齊王于金水河畔一談的日子。
奈何天公不作美,從昨夜開始便飄揚著雪花,洋洋灑灑,蓋滿了整個金州城。
紅棗將壓箱底的最厚的裘衣捧了出來,那裘衣是連帽的,帽子的一圈都綴了白狐毛,輕巧又暖和,價值不菲。
紅棗給姚后穿上,姚后掃了一眼裘衣,道:“你怎么把這個帶出來了?”
“奴婢覺得這個最厚實,又輕巧,該是派得上用場的。”譬如眼下,不正用上了嗎?
“主子不喜歡嗎?”紅棗見她神色不明,有些后悔不該擅做主張。這裘衣雖好,主子卻沒有穿過幾回,想來是不喜的。
“既然帶來了,也無妨。”姚后道。
紅棗松了一口氣,暗道自己以后斷不能這樣了。
金水河面早已凍結成冰,人置于外面,呼口氣便能結成霜。
金州城門打開,一輛黑色的馬車駛出,兩側數十名士兵隨馬車跑動。
“來了。”河畔的亭子里,周麒麟背著手眺望一番,轉頭對坐在石凳上的人說道。
齊王放下茶杯,揮手擺袖,朝馬車看去。
馬車駛到亭子前五十米停下,車夫跳下車轅,掀開車簾,請出里面的貴人。
此時,風雪又大了些,瞬間模糊了視線。
涼亭邊,周麒麟瞇著眼瞧去,那道白色的身影漸漸逼近,待走到離涼亭只有五六米的時候終于得見來人的面容,他下巴上的胡子一顫,驚得說不出話來。
在他身后,齊王顯然比他鎮定太多,他伸手示意,邀請姚后落座。
姚后步入涼亭,視線一掃,所見之處除了她帶來的二十余名士兵以外,不見齊王的人。
可她絲毫不懷疑,若她帶來的人有任何的異動,這種周圍埋伏的人會以最快的速度解決她。
“多年不見,王爺別來無恙?”她笑著落座。
他雙手搭回膝蓋,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以皇后娘娘所見呢?”
這般寒冷的天氣,他穿得著實單薄,可見他面色紅潤,氣血充足,應是身體底子太好不懼嚴寒。換做是藺輝,他肯定不敢這般穿的,畢竟乾元宮的地龍早已把他養嬌了。
“王爺身體雖好可也不能托大,這般冷浸骨頭的天氣,還是穿厚些為好。”她倒是真關心起他來了。
齊王的目光一瞥,從她的裘衣上掃過,她側過頭,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
“麒麟,你先下去吧。”齊王道。
周麒麟:“……”
周麒麟從方才就在疑惑一個問題,一向糙得不能更糙的王爺,為何今早出門的時候特地吩咐他帶上兩張氈墊,還得是帶毛的那種。如今見了姚后,他全然明白了。
周麒麟悶悶地退下去,臨走之前還剜了一眼姚后臀下的那張氈墊。
涼亭里,只剩下他們二人,一切寒暄和偽裝都已不必。
“我寫給王爺的信,王爺看了嗎?”姚后開門見山的問道。
“看了,不怎么感興趣。”他同樣不繞彎子。
姚后氣息一滯,臉上浮現一絲無奈之色。
“大陳已是大廈將傾,憑你一人之力難以挽回,你又何苦再耗費精力?”他傾身向前,看著她道。他十分好奇,一個女子該是如何的在乎他的夫君才會甘心在他拋下她獨自逃命的時候,仍然還想著為他守住這江山。
藺郇的一雙眼,似鷹似虎,他專注地看著你的時候,便讓人以為他眼里全是你。
與此相反,姚玉蘇的一雙桃花眼,便是最多情的長相,眼尾稍稍上挑,讓人覺得她本就是一個無情的人。
“王爺不是外人,我也不必說那些冠冕堂皇的話。陛下的生死我已置之度外,我在乎的是玄寶。”姚玉蘇回視他,“他是陛下的獨子,若是改朝換代,他便是首當其沖的一個。”
“其他人本王不敢保證,但若坐上那位置的是本王,玄寶定然可以長命百歲。”他保持著身體前傾的姿勢,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姚玉蘇心中震蕩,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藺輝藺郇,這兩堂兄弟,完全是兩個路子。當初藺輝極善言詞,勤學上進,又肯屈尊降貴來哄她,比起只會舞刀弄槍一言不發的藺郇來說,他顯然更能俘獲一個十四歲少女的芳心。諷刺的是,經年流轉,那些曾經在藺輝上的優點蕩然無存,而她也不再是十四歲的心境。
再看眼前的藺郇,哪里是木訥不言的人。
“王爺這便是要策反我了。”她笑著,笑意卻淺得很。
“念及與國公爺的師徒情分,本王愿意給你們母子一條生路,包括姚家。”齊王后退了一步,坐直了身子,“擺在皇后娘娘面前的有兩條路,就看娘娘怎么選了。”
選一,與齊王合作,她和玄寶、姚家都可以在這場變革存活下來,往日的榮華雖不復,可一家人卻能安然無虞。
選二,堅持與齊王作對,他便只能踏平金州,北上擒王,到時候護著藺輝逃跑的姚國公便是他的刀下亡魂。
此番來之前,她便知道齊王是塊硬骨頭,她很可能啃不下來。卻不想,他連她下嘴的機會不給。
涼亭之外,風雪肆虐。
她舉目四望,除了一片蒼白,便再難見其他顏色。猶如這局面,她沒有友軍,更沒有援軍,這偌大的大陳只留下她一個人來對抗齊王的虎狼之師。
“口說無憑,請王爺立下字據。”姚玉蘇收回目光落在齊王的身上,那雙流轉間全是風情的美目此時也失去了色彩,蒼涼地看著他。
他牽唇一笑,剛毅的臉龐上浮現的是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沉著自信,他道:“數年未見娘娘怕是忘了我的脾性了,既許了承諾便是盟約,絕不相負。”
立字據這種事,他不想做也不屑做。若信他,便全心相托,若不信,便一切作罷。
姚玉蘇苦笑:“王爺這是要空手套白狼?”
“你知道本王有多重視承諾。”
“若我答應,不是把生死、家族全然托付給王爺了?”
“難道本王不值得你信?”他反問。
姚玉蘇瞥了他一眼,一切盡在不言中。
“皇后多慮了,本王并不是那般小心眼兒的人。”他知她心中所想,哂笑一聲,目光轉向亭外的風雪。
也是。能走到今天這般地步的人,胸懷該是比平常人廣闊許多才是。
那就賭吧,她好像也沒什么輸不起了。
“聽說王爺把西南治理得很好,百姓都很愛戴你。”姚玉蘇起身,身后紅棗將暖爐捧上前放在她懷里。
姚玉蘇對著紅棗微微一笑,還是她懂她。早知道便不選這么個四面透風的地方了,涼得她心都透了。
“王爺既然有治世之才,日后便看王爺的了。”暖爐的溫度傳到她的四肢,她的笑容也露出了幾分真心實意,“這天下早已滿目蒼夷,百廢待興,若我今日真選了一位明君,便是我兒無緣皇位,此生也算對得起天下百姓了。”
她向來會權衡利弊,尤善于決斷,且起手不悔。今日將皇位拱手相送,他日若他走上跟藺輝一樣的路子,想來她也不吝舍了安穩榮華將她拉下馬的。
藺郇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不知是什么東西忽然活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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