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時地利
“若是沒有脫身之策，想必姑娘也不敢當(dāng)街?jǐn)貧顕洹！?
溫吞如喝白開水般的聲音，從稻草堆中傳出來時，竟不見一絲大敵當(dāng)前卻被掣肘的急迫。
“我當(dāng)然有辦法脫身，”掩映在黑紗下的唇微微勾起，蘇婉心像是很悠閑的整理著衣衫，“我只是想看看，先生準(zhǔn)備如何脫身而已。”
“我夜觀天象，算得大楚為帝星所佑，卻有一帶黑云，若即若離的附于星宿之上，”不慌不忙的引開了話題，那先生一語戳破蘇婉心的身份，“想來姑娘便是忘川之使，九幽冥蝶了。”
“先生好眼力，想來也如我所料，絕非等閑之輩，”輕笑一聲，蘇婉心眼中狂氣更甚，“只是不知先生可否算到我來此何意？”
“我從來算天命不算人心，姑娘若是肯與我對弈一局，我倒是可以從棋路中窺得一二。”
“是么？”
“姑娘不妨一試。”
言罷也不等蘇婉心回話，那破敗散漫的牛車便砰然炸裂，紛飛的稻草間，有人影如騰云駕霧般，朝城中的窄巷間飛馳而去，一瞬間就駛離了蘇婉心的視線，倒也不是蘇婉心的身法不濟追他不得，只是她突然意識到一個很關(guān)鍵的問題。
“下棋么，我不會怎么辦？”
無常步驚起一地落葉，風(fēng)蕭蕭而起。
臨安城中。
廣陽門外的廣陽大街是臨安城中最大的一片鬧市，雖說日還未及三竿，但這條街上卻已是熙熙攘攘人潮攢動，喧鬧的人聲穿過雕梁畫棟的亭臺樓榭，敲打著鮮明招搖的酒肆旗幡，卻在最終落于蘇婉心的耳畔時，稀釋成了幾縷冰冷而漠然的音符。
蘇婉心不帶表情的走進這座音隱于鬧市的僻靜庭院時，那位先生正將樹下石臺上的落葉悉數(shù)掃盡，方方正正的石臺上，印有縱橫各一十九道的細(xì)長刻痕，乍一看去雖然簡陋古拙，倒還真是個棋盤的模樣。
“悲歡離合，人生百態(tài)，”揮舞長袖掃落最后一片葉，那先生將裝有黑白兩色的棋簍分別置于棋盤兩側(cè)，“不知姑娘對這紅塵俗世作何看法？”
“沒什么看法，”走到棋盤前與那先生對面而坐，蘇婉心神色清冷如冬，“我需要時，他們便是一堆尸體，僅此而已。”
“哈，九幽冥蝶威名遠(yuǎn)揚，能與你對弈實為我的榮幸，”捻起黑子飛快的落下一子，那先生轉(zhuǎn)著念珠，淺淡的眉眼間綴著調(diào)笑的弧度，“只可惜祈年殿已得知我等行蹤，時間緊迫，這一盤恐怕得采用快棋模式了。”
“時間緊迫還不忘下棋，先生可真是好雅興。”
“人生在世，總是要有些愛好才不會虛度光陰，姑娘以殺人為樂，相比起來我豈不是正常了許多？”
面不改色的將手搭在棋簍上，那先生毫不避諱的迎上蘇婉心寒意畢露的目光，而這也是數(shù)日以來，蘇婉心首度認(rèn)真的觀察這位先生。
他的面容在搖墜的樹蔭下，恍如古剎鐘磬般孤遠(yuǎn)而超然，卻因為總是帶著若有若無的笑，又沾染上了寬厚而溫和的氣息，那種感覺，大概就像在歲月的長河中，枯榮了無數(shù)個秋冬的古樹，在春雨的滋潤下又抽拔出了新芽一樣。
“既是愛好，何來優(yōu)劣之說？”
抿了抿唇，蘇婉心執(zhí)起子卻是遲遲不落。
“也對，是我妄言了，但姑娘既然以殺人為樂，想必也不是優(yōu)柔寡斷之人，為何一步棋卻讓你如此猶豫不決？”
在蘇婉心觀察那先生的同時，那先生同樣也在不動聲色的打量著她，這名女子看似年紀(jì)輕輕，但舉手投足間，卻自有目空一切的自信和高傲，倒真如她的綽號一般，透著夜籠寒水月似刀般的陰冷殺機。
怪不得從她進來后，這小院就開始有點冷了。
不過她此時的表現(xiàn)倒是令他頗為訝異，要知道，他剛剛只是隨手把黑子擱到了角落，算是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普通開局，也沒刻意做什么高深的棋路，怎會令她躊躇了半天也不知如何下手？
“先生既懂演算天機，可曾算過這局棋你是贏是輸？”
“醫(yī)者不自醫(yī)，何況我平生參研棋局無數(shù)，真正輸?shù)囊仓挥幸槐P而已。”
“這么說來，楚國這次復(fù)辟，先生是志在必得了？”
棋落石臺的聲響干脆有力，蘇婉心手腕一翻便將白子擺上了天元之位，見此情形，那先生神色微凜，但斂著溫潤光華的眼中卻是空明怡然。
“非我勢在必得，實乃天命所趨。”
“這倒是，今時今日，大楚確實是天命所鐘，”蘇婉心又執(zhí)上一子，雙眸卻是不經(jīng)意的看著漏在棋盤上的陽光碎片，“不然我也不會出現(xiàn)在這里了。”
“哦？姑娘的意思是說你即是天命，”循規(guī)蹈矩的將黑子布成局，那先生不動聲色的牽起平和的笑容，“這是不是太囂張了點？”
“我只是在闡述一個事實而已，”手上隨意的落著子，蘇婉心血色的眼瞳中有光芒流轉(zhuǎn)，“臨安城是大楚故都，依山傍水，周圍有沃野數(shù)千可作農(nóng)田，物產(chǎn)豐富，且燁國自平定南方諸侯國至今，堪堪過去數(shù)十年之久，想來人心所向尚未完全歸附于祈年殿，先生挑了這么個地方，是把地利與人和這倆點都占盡了。”
“于是呢？”
“于是便剩下天時了，而這也正是我要為先生爭取的東西，”像是不會下干脆破罐子破摔，走完開頭幾步后，蘇婉心的落子效率竟隱隱有超越其對手的趨勢，“我相信對于復(fù)辟之事，先生早已準(zhǔn)備萬全，然而復(fù)辟之后呢，我以為僅憑臨安一城，終究難抵燁國的千軍萬馬，何況燁國背后還有祈年殿的輔助，因此先生需要的，是一個能在事成后穩(wěn)住陣腳的機會，也就是天時。”
“不錯，大楚之所以尚處于蟄伏待機的狀態(tài)，便是在等待恰當(dāng)?shù)臅r機，我聽姑娘所言，竟似有賜我天時之力？”
說話間，那先生微微皺起了眉，倒不是顧及這雙方互相試探且互有保留的對話——他的目光，正頗為專注的停留棋盤的中央，那一片白子正宛如天女散花般凌亂的鋪開，絲毫看不出什么高深莫測的棋路或殺招。
“燁國看似天下大統(tǒng)，實則卻是四面楚歌，彤雨閣在北，望天樓在南，這兩個都是其不得不提防的隱患。”
“彤雨閣？”那先生搖了搖頭輕笑道，“彤雨閣與祈年殿素來交好，且彤雨閣在雪山深居簡出，與世無爭，姑娘竟想要他們和祈年殿正面相抗么？”
“與世無爭？只是時機未到而已，”蘇婉心輕哼一聲，眉目間有不屑的輕慢之色“不過對于先生和大楚來說，西北雪山即使被鳳凰的圣焰悉數(shù)融化，也始終是遠(yuǎn)水救不了近火。”
“那么姑娘所說，便是單指望天樓了？”
“不錯，望天樓早有北攻之意，七日之內(nèi)，我定能引其付諸行動，”蘇婉心依舊在隨意的落著子，白子恰好填補到了一處明媚的碎蔭之上，“先生可在望天樓出兵的同時高舉義旗，等望天樓到時，先生已將臨安城占下，屆時不論是祈年殿還是望天樓，都會忌于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之憂而不敢輕舉妄動，大楚便可在他們雙方的夾縫中站穩(wěn)腳跟了。”
“祈年殿，望天樓，彤雨閣……”似乎是想通了什么，那先生不再執(zhí)著于盯著棋盤，而是看著蘇婉心平和的笑了笑，“忘川之畔，還真是在下一盤很大的棋吶。”
“這亂世之中，不做執(zhí)子之人，便要做子為人所執(zhí)，這不也正是先生的想法嗎？”
“是了，細(xì)細(xì)想來確實如此，”手中執(zhí)著黑棋卻不下了，那先生刻意沉下了聲線，“只是我尚有疑問，姑娘，或者說忘川之畔，既然已決意助我大楚，又為何要當(dāng)街?jǐn)貧顕勘刮业缺┞对谄砟甑畹囊暰�之下？”
“因為我等不及了，如此一來，你們?nèi)粝氩还μ澮缓垼阒荒艹媒酉聛淼倪@個時機動手了，”看著那先生又撥弄起念珠，蘇婉心反而笑的肆無忌憚，“等待，總是最令人厭惡的事情。”
“那我依了姑娘之言便是，”那先生說得風(fēng)度謙然，手上卻開始收拾石臺上的棋子了，還順便掃凈了重又覆上棋盤的落葉，“明明不會下棋，卻能在我面前故弄玄虛這么久，姑娘于棋道上的造詣果然不淺。”
“先生甚至連身份都未表露，卻在言談間，就得到忘川之畔的鼎力相助，”蘇婉心挑唇，言語間絲毫不落下風(fēng)，“先生最擅長的，恐怕便是瞞天過海，以及暗渡陳倉了吧？”
“我是誰不重要，反正將來定有重逢的一天。”
“也是，那我便先告辭了，先生保重，勿要創(chuàng)業(yè)未半便中道崩殂了啊。”
話的尾音還在被陽光熏暖了的空氣中回旋，蘇婉心已拖著無常步的憧憧鬼影，飛身躍至了遠(yuǎn)處高樓的一角飛檐上，看著那抹身影漸行漸遠(yuǎn)，那先生也無意識的輕轉(zhuǎn)起了手中的念珠，霎時間，無數(shù)白色的睡蓮好似如夢初醒般，于他的身畔綻開了皎潔而溫潤的光芒。
姿態(tài)萬千，亦真亦幻。
——蓮臺，正是佛門中神圣而高潔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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