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四十一章 細雨梅花正斷魂(二)
一個男人跪求見皇宮中的女人,還是皇上的女人——這人果然是不想活了!
聽到這個請求,讓鹿寧著實一驚。
還沒回頭,她已經感覺到羽楓瑾的身子僵了一下,周圍的空氣似乎在一瞬間都凝固了。
她用余光向旁瞥了一眼。果然,他的臉上沒了感情,仿佛罩上了一層寒冰。
鹿寧暗叫不妙——看來他又誤會自己了!
本來她著實困頓,誰也不想見,很想讓下面的人打發了。
可眼下這情況,自己必須要見上一見,才能打消羽楓瑾的疑惑了!
“陛下,說不定是馬幫的兄弟有急事前來,要不我去看看吧。”鹿寧討好般地向他擠出一絲微笑,要多假有多假。
“嗯,去吧。”他撇過頭望著窗外,不去看她臉上的假笑,無奈地擺了下手。
得到許可,鹿寧跳下馬車,在葉青峰和阮浪的護衛下,走到那人跟前。
那人一身白衣勝雪,一頭烏亮的青絲披肩,纖纖身姿曼妙、瓜子臉上五官十分精致。
他雖不是女子,卻比女子還要嫵媚幾分!
他毫不畏懼地仰起視線,緊緊盯著鹿寧,似有話要說。
鹿寧覺得他有些面熟,卻實在想不出在哪里見過。
或許識破鹿寧并未認出自己,男子眼神黯然,有自知之明地笑了:“看樣子,鹿幫主早就忘了我!我還以為,在靈州咱們一起經歷那么多,早已是朋友了,看來是我高攀了!高貴的皇后,又怎會和一個戲子做朋友呢!”
靈州、戲子!
鹿寧大腦轉得飛快,那段被她試圖忘記的歲月忽然鮮活起來。
鹿寧瞪著他,雙眼帶著驚訝和怒氣:“你是……肖玉樓、肖老板?”
他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為什么要堅持見到自己?
難道是……為了燕西華?
鹿寧的心跟著一沉。
一個不辨情緒的聲音從背后傳來:“他是什么人?”
鹿寧剛轉過頭,羽楓瑾已大步走到她身旁,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不友善的目光緊緊盯著肖玉樓,臉上冷得幾欲結冰。
好像在向面前的男子宣誓主權。
鹿寧在心里笑了一下——好幼稚。
知道他的性子如此,雖然有些不成體統,鹿寧還是任他拉著自己。
“陛下。”鹿寧用不帶任何情緒的聲音介紹道:“此人是赫赫有名的優伶,姓肖,名玉樓。我與他在靈州相遇,后來也是因為他出手救了我一命,才讓我躲過了蔡友德的毒手……”
她刻意回避了燕西華的名字。
羽楓盯著肖玉樓,眼中盡是不滿:“當街攔下圣駕乃是死罪!朕念在你和皇后是舊相識,今日饒你一死!你速速退去,不可再繼續糾纏!”
有靈州的事作保,他決定饒肖玉樓一命,雖然他很想殺了這個戲子!
因為他不想再讓鹿寧和那些亂七八糟的過去,再有任何瓜葛。
心里已經開始盤算著,該如何封殺這場鬧劇。
不然傳到百姓口中,又不知該走形成什么樣了。
面對這浩大的圣恩,肖玉樓卻神色未動。
他優雅的撩袍跪下,向著二人重重磕了三個頭,再抬臉,已是淚眼朦朧:“草民自知身份卑微,不配在此與皇上說話!可蘭若寺里的許道長說,草民塵緣未了,尚不能踏入空門。需要在此跪等圣上前來,唯有您能讓草民了解心愿,斬斷塵緣!從此便能青燈古佛相伴一生了!”
說罷,他俯下身來,將額頭觸到地面,語氣直白得惹人憐憫。
聽到許道澄的名諱,羽楓瑾的臉色稍緩。
對這個神神秘秘、有些瘋癲的道士,他的心里始終覺得是有些虧欠的。
可以說,在這步步驚心的奪位之路上,許道澄是最大的功臣!
他雖然沒有在戰場上身先士卒,所作所為更是不被世人所知。
可他卻是這場戰斗的啟蒙者、向導者、策劃者。
羽楓瑾常說——這場戰斗的關鍵,是要抓住渝帝犯錯的機會,才能一擊即中。
是許道澄愿意潛伏在渝帝身旁,用高超的演技的手段,為羽楓瑾制造了這次“差錯”,才讓他不必再等十年。
羽楓瑾以前一直猜不透,他為何要幫自己,為何要趟這灘渾水。
他以為在勝利后,許道澄會告訴自己,并向自己索要他應得的賞賜。
然而,就在羽楓瑾登基之后,許道澄卻突然不聲不響地消失了!
羽楓瑾派人尋找了許久,才得知許道澄又回到了蘭若寺。
他一路追到鳳凰山的蘭若寺,見他帶著幾個小和尚,如往常一般在寺院中過著與世隔絕的清靜生活。
羽楓瑾以為他在欲擒故縱,便直接表明來意——前來報恩!
只要他說得出,自己就給得起!
他從未對誰這么大方過。
可許道澄卻笑著婉拒了。
他直言使命已經結束,現在他只想回來繼續修行,他與佛祖的緣分還未結束。
這讓羽楓瑾著實有些意外。
或者說,他自詡一向識人很準,卻從未看透過眼前的人!
最后,他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心中的疑問——許道澄為何要幫自己?
許道澄摸著光頭笑了笑,給了他一個高深莫測的答案——在紅塵里走這一遭,大鬧了一場,他堅定了自己向佛的心,從此便了然了。
羽楓瑾停了一會兒,興趣陡增地看著肖玉樓,淡淡地問道:“說說看,你要如何斬斷塵緣?”
肖玉樓緩緩抬起頭,不卑不亢地看著他:
“草民從小便是孤兒,一直跟隨戲班到處賣唱,也算是小有名氣。自從在靈州碰到了胡七,草民便認定了他。可草民知道他身份尊貴,不敢高攀,便黯然離去只盼他平安喜樂!可如今南詔已滅,草民知道他往后的歲月,都要在幽閉中度過,只盼能在與他見上一面,此生便無憾了,還望陛下能成全!”
他意圖明確、語氣堅定,目光中含泄露出一份懇求的卑微。
這樣的請求著實讓在場的人大吃一驚。
要見一個身份敏感的囚犯,可比要見皇后還要罪不可數。
“你說要見誰?”羽楓瑾倏地瞇起眼,臉上多了股戾氣。
“請皇上讓草民見胡七一面!哪怕要草民為此人頭落地,也心甘情愿!”
此情此景,肖玉樓依舊冷靜得讓人不可思議。
從他身上絲毫看不出半點庸俗之氣,其處世不卑不亢、看淡生死、一身傲骨。
時刻都懷有一種,為了某人或某事粉身碎骨的決心。
讓人著迷的同時,也不由得肅然起敬。
可這話卻讓羽楓瑾兩眼冒火、一臉陰霾。
他口氣帶著殺機,冷冷地說著:“朕看你這般癡心妄想,這紅塵不斬斷也罷!就算你跪殘了雙腿,也見不到那罪人一眼!不過,他也活不久了,你如果這么癡心,不如為他殉葬吧!來人……”
“等等——”不知肖玉樓哪里來的膽量,竟然打斷了天子的話。
在羽楓瑾驚詫又憤怒的注視下,他不慌不忙從袖中拿出一封信雙手奉上。
阮浪一步走上前去搶過信來,仔細檢查了一番,才交到羽楓瑾的手上。
羽楓瑾粗暴地打開信件迅速瞥了一眼,臉上的神色微微有些松動。
這是許道澄的親筆信,里面講述了他和肖玉樓如何成為師徒的,并懇請羽楓瑾念在自己面子上能夠網開一面,成全肖玉樓的癡心。
放下信,羽楓瑾的唇邊,拂過一縷淡不可覺的冷笑:“既然許道長開口,這個面子朕不能不給。不過,皇宮禁苑多為朕的妃子。肖老板身為相貌出眾的男子,朕實在不放心放你進去!等朕想個兩全其美的方法,再讓你們見面吧!”
說罷,他拉著鹿寧的手回到馬車上。
馬車駛入城門后許久,鹿寧忍不住挑起窗簾往后張望。
只見濃密蒼翠的山路上,一個雪白的身影,獨孤地跪在那里,久久未動。
——花非花——
時陰時晴的秋日又近黃昏,古樹上的鴉聲噪鳴一片,秋風吹落的蘆花楓葉,灑滿庭院。
鹿寧赤著腳坐在翠湖邊上,光潔的雙腳放在湖中,撩撥著清淺的碧波。
一群紅色的小魚,嬉笑著從她的腳邊游過去。
不知不覺已在水晶宮呆了三日,這里沒有朝堂的喧囂,沒有后宮的斗爭,仿若與世隔絕,雖然短暫卻彌足珍貴。
一湖碧綠的春水,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映出她身后一個高大的身影。
“皇上。”鹿寧連忙收回雙足,當下裙子遮住腳,慌促地站起身來做了個揖。
臉上的一片紅直燒到了耳根。
她知道,自己這樣肆意的行為,在宮中是不成體統的。
她怕被羽楓瑾責備——說她沒有國母之風。
“這里只有你和我,慌什么?”羽楓瑾扶住她踉蹌的身子,嘴角揚著那嘲謔的笑容。
“哪有?”鹿寧低著頭,咬著唇,顯得有些無所適從。
羽楓瑾摸上她的臉,眼神還是一樣的溫柔:“地上這么涼,不冷嗎?”
“還……還好。”
鹿寧話剛說出口,整個人就被羽楓瑾攔腰抱起。
“皇上,你干什么!”鹿寧下意識摟住他的脖子,大聲疾呼。
“天色晚了,咱們該休息了!”羽楓瑾一邊的眉毛微微揚起,臉上露出一抹狡黠。
聽到這話,鹿寧猛然倒抽一口氣。看著即將跨進的殿門,她知道,想逃已經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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寢殿中燭火熠熠,紅帳熏香。
桌案上已擺滿佳肴,濃油赤醬都是她愛的味道。
七彩琉璃酒壺中,琥珀色的美酒散發著濃郁的香氣。
這幾日在行宮中,他每日都換著花樣來討好自己,這其中的意思彼此都心照不宣。
鹿寧與他大快朵頤、把酒言歡,一切都像以前那樣。
可她卻不知道,自以為幸福終于來了,其實,那不過是黑暗的開始……
“今晚,朕可以留下來嗎?”二人酒足飯飽之后,羽楓瑾忽然拉住她的手,溫柔的目光中滿是期待。
這是他第三次提出同樣的問題,每次都是同樣的表情。
而自己,已經拒絕了兩次,也明白不能再有第三次!
這不單是丈夫向妻子的求歡,也不僅是妃嬪侍奉帝王的責任。
這是自己所愛之人,在確認自己的心是否還在!
如果想要重歸于好,他們始終繞不開這一步!
自己若再拒絕,就會將他徹底趕出自己的生活!
她不想要這樣,可滿腹的辛酸和苦衷,卻又無法向他說明。
深吸了口氣,她終于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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