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四十四章 憶來何事最銷魂(二)
聽到這個幾乎快要忘記的名字,燕西華身子微微一顫,終于睜開了眼。
幾個月不見,曾經那位玉樹臨風、俊美清秀的富貴公子,如今已雙頰凹陷、滿面土色、瘦骨嶙峋。
唯有那雙清澈的眸子依舊迷人,仔細一看,眸底卻是荒蕪一片、雜草叢生。
看到他如今的模樣,肖玉樓心中一痛。
怎么會這樣?
記憶中思念的人兒,已全然變了樣!
他到底經歷了多少苦痛?
命運不該如此對待這樣一個人兒。
肖玉樓拖著虛弱的身子,一寸一寸挪到燕西華的腳邊。
他顫抖著伸出一只手,抓著燕西華潔白的衣袍。
仰望著他蒼白的臉,肖玉樓滿腹心事想說與他聽。
可一語未成,兩行清淚已潸然而下。
他看著燕西華的同時,燕西華也在看向他,心中發出了同樣的嗟嘆:
許久未見,肖玉樓變得面無血色、薄唇瑟瑟,一頭皓皓銀發泛著冷月之光。
曾經的那個艷冠群芳的“杜麗娘”,早已不是初識的模樣。
“你……怎么會變成這樣?”燕西華眼中微有澀意,聲音遲緩而沙啞。
他伸手想去觸碰那些銀絲,卻又膽怯地縮了回去。
“聽到你兵敗的那日,我一夜白頭……”肖玉樓癡癡望他,心下已是凄楚,臉上卻依舊綻開溫柔笑意。
燕西華抿唇不語,只靜靜地望著他。
在他含情凝睇的眼眸中,瞧見一張死氣沉沉的臉。
二人彼此對望著,沒有再多的言語,卻是此時無聲勝有聲。
太多的話堆積在胸口,不知從何說起,肖玉樓忽然清了清喉嚨,幽怨哀婉的唱腔幽幽響起: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賞心樂事誰家院?
朝飛暮卷,云霞翠軒
雨絲風片,煙波畫船。
錦屏人間看的這韶光賤!
同樣的唱詞,再聽時,早已不是當年的情境。
唯有那唱腔,依舊如一泓潺潺的細流,仿佛滋潤了院中枯死的古樹,已流入到聽者的心里。
卻是苦辣酸甜各有不同。
“那只是個夢。這世上沒有杜麗娘,也沒有柳夢梅,他們也從未真正見過,更未真正愛過……”瞬間的倉皇,燕西華似有動容,愈動容,反而不敢望向他。
“不。他們見過,也相愛過。”肖玉樓看著他的眼睛,目光不再憂慮,更多的是悲傷:“每個人都是杜麗娘,都有自己所愛的柳夢梅。”
“玉樓,你入戲太深。你不是我的杜麗娘,我也不是你的柳夢梅……”燕西華用手支起那張消瘦又蒼白的臉,薄薄的嘴唇動了動,眼神里卻毫無感情。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此生能遇君,乃吾畢生之幸!這輩子不能相伴左右,但愿下輩子,能攜手白頭……”
肖玉樓眼眶濕潤,仿佛用盡全身氣力,才緩緩吐出這句話。
燕西華抿唇不語。
他從袖中拿出那支光亮如初的玉笛,放在唇邊輕輕吹奏。
漏聲停,寒燈晃動,曉月斜映著窗紙。
南宮里傳來凄涼的笛聲,回蕩在紫微宮中。
——忍淚吟——
蒼翠的梧桐樹遮蔽的庭院里,泛著清冷的氣息,一片落葉被風卷起,翻過門檻,飄到一雙繡鞋旁。
這久違的笛聲,讓門外的人有剎那的失神,很快又恢復如初。
鹿寧從葉青峰手中接過托盤,卻制止他的跟隨,獨自一人推門而入。
夜色深籠間,只能看到一片雪色的袍裾,孤寂地飄拂著。
透過窗欞紙的月光點點灑了進來,顯得他臉色異常蒼白。
“呵,別來無恙啊,北渝皇后。”燕西華斜眸瞥向她,一抹冷笑凝在唇邊。
彼時的目光中,早已沒有了愛與恨。
他害得她人亡,她讓他家破。
他們終于以這種慘烈的方式扯平了。
燕西華盯著桌上二物,似乎毫不意外,只有薄唇一張一合:“看樣子,你是來送我上路的……”
“我懷孕了,是你的孩子……”鹿寧不想寒暄,短短一句話,讓燕西華一片寒冷的冰顏,粲然轉暖。
“你說什么?”燕西華清寂失落的臉上,終于有了笑容。
“不必高興,皇上容不下他,正如你當初那般。”鹿寧聲音很生硬,眼中一點波瀾都沒有。
燕西華仰頭靠著椅背,痛苦地閉上眼睛,喉結微微抖動:“當初我容不下他的孩子,是你拼盡全力保住了他。可如今,你卻要親手奪走另一個孩子的命。呵,真是好狠的心啊!”
鹿寧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清亮的聲音不疾不徐:“無論孩子的父親是誰,那都是我的骨肉,我都會不顧一切地保護他!這桌上有一瓶毒酒和一碗紅花,到底是留下孩子,還是自保,不如你來選擇吧!”
燕西華眉心微起褶皺,盯著桌上的一壺一碗,忽而冷笑道:“這是他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
鹿寧沉默不語,眼睛沒有焦點地看向別處。
此時此刻,這個問題的答案,已沒有任何意義。
燕西華忽而一笑,語氣卻是沉重:“國破山河在。活著不活著,對我來說,已經沒有意義。這之前,我只想再問你一句,便死而無憾了……”
燕西華目光眷戀地看著天空中那兩顆星星,悲涼的笑意浮上臉,隱有一種惋惜與悵然。
“問吧。”簡單二字,鹿寧下垂的睫眸內,一片淡芒。
“那個晚上……你可曾有半分真心?”燕西華下頜抽搐,聲仍力持平穩。
“沒有。”鹿寧眉峰微微褶皺一下,隨即迅速按捺下。
燕西華怔了片刻,眸中顏色由淺轉深,又由深變淺,卻是不甘心地又問道:“這么多年,你是否愛過我,哪怕只有一瞬?”
她緩緩抬眸,迎著他深情的凝視,櫻唇復啟:“在靈州,你陪我坐過牢、上過法場,當時剛經歷情傷的我,怎么可能對你動情?”
燕西華悵然盯著她,臉上的光影暗沉沉的,眼中含著酸楚的笑意:“靈州,呵!我此生最好的時光,盡在靈州了!你信嗎?無數次午夜夢回時,我都置身在靈州的枕雪樓、在盛京的莊樓,一草一木,一切如舊。一顰一笑,皆是你的模樣!”
“莊樓的那棵橘子樹,早已被我拔掉了,仿佛沒有存在過。”鹿寧收回目光,語氣淡淡的,聽不出一絲情緒。
燕西華慘淡一笑,癡癡地凝著她,悲涼的聲音緩緩響起:“拔吧!即便它片葉不留,也像一根刺一樣,在你心里生根發芽。因為,這輩子,沒有人比我更愛你。你愛的那個人不會為你散盡后宮,不會為了你傾盡天下!”
“你錯了,就算再深的刺,我也會將它拔出來,哪怕會血流如注、痛不欲生,我也在所不惜!的確,他對我不如你好,可起碼,他不會害得我家破人亡!”
鹿寧的唇邊浮起一抹哂笑,卻始終不肯看他一眼。
燕西華靜靜地看著她,眉宇間滿滿的哀傷:“寧兒,那一晚我不是不知,你是在故意引誘我。可我還是心甘情愿地被你利用,正如現在一樣,只要是你的心愿,我都愿意成全!”
說罷,他拿起酒壺,就唇仰頭喝了一口,卻皺了皺眉,罵道:“好難喝的酒。”
放下酒壺,他探出蒼白有力的手掌,摟住她不容一握的纖腰,曖昧而沙啞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寧兒,我就要走了,讓我再抱抱你……還未出世的孩子吧……”
陣陣梅香芬芳濃郁,如同置身于暗香遠溢的梅林。
陳年舊事,一件件浮在眼前。
她又何嘗不懷念當初那段純凈美好的歲月?
又何嘗不想,單純地去愛一個人?
鹿寧閉上了眼,滾燙的淚落在他胸前,與他的淚交織在一起,正如他們的血,此時也正交織在她的體內,無法分開。鹿寧閉上了眼,雙手垂落,安靜地伏在他懷中,輕聲問道:“你問了我那么多問題,我也很想問問你。事到如今……你可曾后悔過?”
燕西華臉上帶著滿足的笑意,溫柔的聲音帶著熱氣,沾濕了她的耳朵:“寧兒,在靈州的法場上,我就在想,若能死在你的身邊,便也是件美事。你瞧,我這不是得償所愿了嗎?那我此生……便無憾了……”
說著,他在她額頭上深深烙下自己的痕跡。
鹿寧深吸一口氣,終于問出藏在心底已久的問題:“燕西華,你能不能告訴我,我生下的那個孩子,到底在哪里?”
燕西華輕輕撫摸著她的面龐,聲音溫柔得小心翼翼,竟有些不真實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說的話,你信嗎?”
鹿寧臉上一抹疑思移過,語氣焦急:“他出生后并沒有死,對不對?”
燕西華垂首嘆息,不敢也是不忍。
再去回望她時,他的聲音已涼:“孩子出生后,我將他放在八弟的府中寄養,可就在羽楓瑾破城之日,他命人殺了八弟府上的所有人,也包括……他自己的骨肉……”
這句話宛如一把利刃,狠狠插入鹿寧心頭。
她痛得猛力抬頭,卻見一抹猩紅順著燕西華的嘴角流下,顯得那張蒼白的容顏,也頓時妖媚起來。
心涼如水讓她淚眼闌珊:以前,她常常恨他騙了自己!
可此時,她多么希望,他仍在騙自己。
告訴自己——那孩子還活著,就在這世上的某個角落,快樂健康地成長著。
鹿寧一把推開他,狠狠地瞪著他,泣血般凄聲道:“燕西華,你是個自私的人,一直都是!”
燕西華渙散的目光幽幽看向門外,聲音也跟著縹緲起來:“寧兒,你看……下雪了……你知道嗎,我最喜歡冬天了。因為,一到冬天我就想起你,想起我們最快樂的那年!只可惜,以后的雪……我都看不到了……也看不到你了……”
他緩緩伸手撫摸上她的臉頰,臉色越來越青,笑容卻十分安詳:“寧兒,我要走了……我們糾纏了這么久,我終于要松開手了……不過,就算我死后,也會化作清風,遨游在天地之間……以后……每當有清風從你面龐吹過,就是我在親吻你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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