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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劍非白


  此言完全打破了現場的局面。

  玉笙寒緩緩扭過頭,  用一種極其陌生的眼神看著這個從小跟在自己身后面像個尾巴似的弟弟。

  祁念一驟然睜眼回頭。

  就連易承安臉上都有一絲驚訝,顯然他雖在兩百年前答應了墨君將這把劍交給他徒弟,卻并不知道這究竟是一把怎樣的劍。

  楚斯年、黎雁回、明然全都在這一刻看向莊不凡。

  最終,  是黎雁回打破了沉默,  他用劍柄敲了敲莊不凡的肩,  看了眼在場局勢,  鄭重問:“這位道友,  可能確定?”

  莊不凡不敢看玉笙寒,  偏過頭去:“千真萬確。”

  祁念一沖玉笙寒低聲道:“這就是你要和我做的交易?”

  玉笙寒眼中氤氳著風暴,  他眼神未曾從莊不凡身上移開,  艱澀地說:“非我所愿。”

  祁念一當然能看出來。

  只能說玉笙寒確實慘,十七年過去,當年因為父愛而容忍了她這么久的玉華清盟主,看著她一步步成長起來,  終于是坐不住了,情愿不要這個兒子,也一定要至她于死地。

  在書中,  她為了救姬玚而耽誤時間,但分明也是有余力前往兵冢的,  但這一路,她遇到了無數的襲擊,受了重傷。

  一個重傷的她,和重傷未愈的姬玚,  根本無力參與到神劍的爭奪戰中,  她便被姬玚半是救半是挾持著離開無望海,  前往妖域,  并在妖域渡過了很長一段時間。

  現在看來,  這其中,應當有很大一部分都是這位玉盟主的手筆。

  明然終于擺脫了那柄赤紅色長劍的糾纏,幾乎是瞬移到莊不凡面前,厲聲問:“你再說一遍。”

  莊不凡咽了下口水,破罐子破摔一般重復了一遍剛才的話。

  明然瞇起眼睛,質疑道:“既如此,為何這話不是由玉笙寒來說?你們仙盟的少盟主就站在這里,怎會輪得到你?”

  這也是很多人的疑惑。

  莊不凡喉結上下滾了滾,艱難地看向玉笙寒。

  心道如果不是寒哥不愿聽從盟主的指示,寧愿不要這條命也要違抗一次盟主,他也不至于出來做這個惡人。如果他現在不這么做,以盟主的脾氣,寒哥回去可能真的會脫半條命。

  他不愿看到這樣的結果。

  再說了,一把劍而已。

  他眼神游移瞥向祁念一,又很快移開。

  之前他也看到了,她拿出來用過的兩把劍,都是當世罕見的神兵利器,這把神劍讓出去又怎么了。

  見莊不凡不說話,明然立刻轉而看向玉笙寒:“玉笙寒,他說的可是真的?”

  玉笙寒緊抿著唇,一言不發。

  但已經不重要了。

  此刻,不否認便是默認。

  明然當即就明白了:“神劍非白,原來是這把傳說中能斬天梯的劍,難怪仙盟如此重視。”

  “我之前還不解,為何云野之劍出世的消息,會傳得如此沸沸揚揚,原來是仙盟在背后做推手。”

  戰意一觸即發,所有人都拔出了劍。

  而先前誤以為出世之劍是漏影春,爭奪得最為激烈的明然,此時得知此處的劍是神劍非白時,竟是莫名地平靜下來了。

  明然輕笑一聲,反手握住了一直在她身后蹭來蹭去的赤紅長劍,就連飛紅劍本身都驚得震了震。

  下一刻,光芒大作,本命劍契約成。

  明然竟是放棄了神劍的爭奪。

  “斬天梯。”明然譏笑了一聲,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兵冢,“你們想清楚了,這把劍可不是什么寶貝。”

  黎雁回看著明大小姐的背影,有些驚愕。

  祁念一心中輕嘆。

  確實,關于神劍非白的傳說,沒一個是好的。

  傳聞它曾經有過好幾個主人,無一例外,都是死于非命。

  這個傳言從未得到過證實,但在書中,楚斯年拿到非白之后,即便在非白從未真正認主的情況下,他也還是墮仙入魔了。

  沒有認主的神劍非白,終究沒有能完成它斬天梯的使命。

  余下幾個劍修彼此對視,心下了然,只能道:“抱歉了祁道友,若是神劍非白,我們勢在必得。”

  言罷,齊齊拔劍。

  幾乎同時,不夜侯出鞘,一夕之間抗下八柄襲來的劍。

  勁風裹挾著聲浪,在祁念一臉上劃破一道細長的口子。

  旁人不知她遮眼的紗究竟是什么材質,竟是沒有絲毫損傷。

  虹光步乍現,祁念一閃現至八名劍修身后,手中劍頃刻間換成了沉淵,漆黑的重劍避開劍鋒,橫拍向八人,一瞬間竟爆發出險些將這些人身體拍斷的可怕威勢。

  與此同時,腦海之中那個聲音不斷地呼喚著祁念一。

  這個聲音仿佛已經等待又或是尋找了她很多年,乍一相逢,對她的吸引力簡直無法控制。

  似乎每一聲呼喚都在告訴她,快來取走我,我天生就是屬于你的。

  圍觀者甚至也有不少并非劍修的人加入了戰局。

  神劍或許對他們而言吸引力不大,但他們只要做到任何人搶到了神劍,都能找上仙盟,換來一個無條件的承諾。

  修仙界最強大的修士聯盟組織許下的無條件承諾,千金難換。

  于是祁念一要面對的敵人,從八人變成了八十人甚至更多。

  數百個筑基能耗死元嬰。

  當然也能耗死她這個金丹。

  她腳踏著襲來的劍鋒,反躬身在空中倒懸,身體崩成一道彎月,沉淵卷起勁風和悶響,載著可怖的威力拍向眾人,帶起一陣狂浪濤聲。

  滄浪劍第四式——驚濤拍岸。

  又一個強勢的浪潮拍來,祁念一抬頭,看見易承安沉色的臉,還有他冷靜之極的聲音:“還不快去找,這有我。”

  他不算高大的身軀擋在她身前,劍尖縈繞著水汽。

  正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滄浪劍。

  時光微妙,冥冥之中,將這樣一個三百年前不曾留名的滄寰修士送到她身邊,在她不知情的時候,為師尊和她守了兩百年的劍。

  一旁,幽幽符火悄然將易承安包裹,曲微神色凜然沖她點頭,她未曾說話,卻用行動表明了,快去吧,我一定幫你守著他。

  謝天行見狀,無奈的搖頭,那雙格外勾人的桃花眼中還含著笑,卻是笑意不減地低頭,咬破了自己中指的指尖。

  “以血繪陣,我可是連陣法師保命的底牌都拿出來了,小師妹啊小師妹,你可欠我一個大人情……”

  他低語著,手中動作不停,以血為牽引,凌空畫出一個極其罕見的陣法圖。

  畫到最后一筆時,指尖的血跡有些干枯,收陣的最后一筆開始瘋狂吸收著謝天行的靈力,他很快便臉色蒼白起來。

  陣法師的修習是眾所周知的難,也因此讓陣法師這一職業在各大職業中成為了人數最為稀少的一種,陣法師中廣為傳言,入陣法一途,全靠一個悟字。

  顯然,謝天行的悟性,是各種佼佼者。

  下一秒,煙霧迅速彌漫開,將整個兵冢全都包裹住,無人可以看清任何東西。

  待眼睛緩過來,眾人才發現,自己早已不在先前的兵冢中,而是仿佛置身于萬頃桃林間,落英紛飛迷人眼,原先數以千計的魂兵,竟是完全看不見了。

  就連身側的同伴也消失了,整個桃林之中,只剩下了自己一人。

  滄寰這一代最為精彩絕艷的陣法師,以血為引,竟然畫出了在陣法師之中號稱最難繪制的幻陣。

  繪制完這個陣法,謝天行面若金紙,努力壓下了喉間涌上的血腥味,他低聲道:“這個陣法,就連施陣者本人都會被迷惑,小師妹,我相信你的直覺,可千萬不要迷失方向了啊……”

  這個幻陣的真實程度極大的證明了謝天行確實是有潛力在未來成為第一仙尊的書中男主。

  若不是祁念一的天眼天生就能堪破所有迷障,她大概也會被這萬頃桃林所震撼。

  此刻,世界在她眼前分割成了兩端。

  左眼中,萬頃桃花、落英繽紛,世間最是清雅柔美。

  右眼中,兵冢魂兵、四散奔逃,滿目倉惶蕭瑟兵戈。

  她平靜地從一撥又一撥人身側路過,對方完全迷失在桃林之間,無法感受到她的蹤影。

  謝天行繪的,竟是一個迷蹤幻陣。

  幻陣中,在場其他人的心聲都淡了下來,少了人類的聲音,魂兵的聲音就變得更加清晰,而唯一她能夠聽清的指引,也就愈漸明晰。

  當一切迷惑選項都不再是困擾時,那唯一的目標就更加一目了然。

  她左右眼兩端不同的景沿著她的步伐交疊,穿過茂密的桃林和懸于頭頂的魂兵,她眼中的景,最終只剩下了一棵樹。

  一棵直入云端的樹。

  這棵樹的樹干或許需要十幾人連起來才能環抱,抬頭望不到云端之中的樹頂,無盡的花瓣堆疊在一起,像一團柔軟的粉白色棉花糖。

  而那棵樹干正中,有一個巨大的空洞,洞口周圍纏繞著鐵青色的藤蔓和倒刺,以及泛著枯黃和銹色的老化紋理。

  洞很深也很黑,中間反射出一絲耀眼的明光。

  那是一把劍。

  祁念一不受控地伸出手去,輕輕地觸碰了一下那把劍。

  像是水滴落入了平靜的湖面,蕩開一陣清漪,破壞了澈如明鏡的劍身原本的一身清明。

  她聽見一聲輕鳴,那是劍出鞘的聲音,是她這么多年來,最愛聽的聲音。

  還有憑空出現的男聲,對她說:

  “你是誰?”

  ……

  幻陣的可怕之處就在于,連施陣者本身都會被迷惑。

  謝天行靈力耗盡,累得手都抬不起來,他就地找了一棵樹靠著坐下,沒有像其他人一樣,摸索著去尋找幻陣的破陣點。

  每一個施陣者在繪陣時,都會設置一個破陣點,這是陣法師的基本規則,也是陣法師每一個陣法師獨一無二的無聲之言。

  只要能夠找到施陣者的心魔所在,便能打破這個陣法師所繪制的陣法。

  但那又如何呢?

  謝天行如此想著,席地躺下,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閉上眼睛。

  旁人看現在的他,都稱贊玉樹蘭芝、清和風雅,就好像如滄寰之后,他所有的過往全都可以不用在意,他是如何從泥地里背著娘親爬出來的過程,也無需在意了。

  現在世人眼中,只有滄寰首徒,沒有當年中洲小漁村里的謝天行了。

  心魔?

  謝天行輕笑一下。

  滄寰首徒,不允許有心魔。

  “小鬼,你再不起來去找本命靈兵,就真的要被人搶先了!”

  他氣海處傳來罵罵咧咧的聲音,讓謝天行又嘆了口氣。

  哪怕如今不在幻陣之中,這個聲音,也只有他一個人能夠聽見。

  “江老,本命靈兵應順心而為,強求不得的。”話雖這么說,謝天行仍是撐著腿,晃晃悠悠站了起來。

  他氣海中的聲音是一個蒼老的男聲,除了聲音聽著蒼老之外,別的方面倒是絲毫不顯老態,尤其是罵起人來,那叫一個精神。

  前提是被罵的對象不是他自己。

  奈何江老作為一個沒有軀體的游魂,附生于他體內,平日里也只能罵罵他來解悶了。

  江老恨鐵不成鋼道:“還被人稱作滄寰玉璧呢,修為屢屢被人壓一頭,你心里就不虛?”

  謝天行沉默了下來。

  知曉自己戳到了他的痛處,江老也停頓了下,又語重心長地說:“小謝,你資歷之高是我生平罕見,即便是靈氣充盈的千年之前,你也能算得上數一數二的陣法天才,你和那丫頭不一樣,我雖看不透她的命途,卻能看見她命數中纏繞著的黑氣已經快要把她整個人都淹沒了,你真的甘心落于這樣的人之后?”

  謝天行靠在樹上,茫然地望著天空。

  許久之后,他才說:“我不甘心落于任何人之后,與她是什么樣的人,沒有關系。”

  “那你為何廢了這么大修為布心血陣也要助她去取神劍?!”江老急了。

  謝天行手遮在眼前,擋住了耀眼的陽光,他聲音低喃,如同夢囈:

  “我只是覺得,我們分明是戰友,若因為命數這種莫須有的原因,我不幫她,這也太過卑劣了。”

  江老只是長長地嘆息,最后落了一句:“天真小兒啊,你與她之間的命數彼此纏繞,此消彼長,你若不殺伐果斷搶占先機,便會被她遠遠拋下,再無回轉余地,你且看吧。”

  謝天行垂眸,眼中風暴氤氳,陰晴不定。

  不知多久之后,他終于緩緩邁步,向一個方向走去。

  江老問:“你找到焚天云圖了?”

  謝天行不置可否地嗯了聲,聽見江老在他氣海中哇啦哇啦興奮地不停念叨:“焚天云圖可是陣法師一途的開創者——封瀾仙尊的本命靈兵,陣法師可用的本命靈兵種類繁多,你若能拿到梵天云圖,實力定會大增,這趟無望海來的不虧……”

  江老后面說了些什么,謝天行半點沒聽進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又埋頭在地上挖了多久。

  正如謝天行自己所說,本命靈兵要隨心而動,他跟隨自己的心意走到了這里,直覺告訴他焚天云圖被深埋在地下。

  他需要用手,一抔一抔挖開泥土。

  直到天幕甚至都出現了星光,謝天行雙手全都是血,他顧不上江老在腦子里一遍又一遍的催促,直到疲憊到恨不得就地躺下休息時,終于感覺到,指尖碰到了一方柔軟的質地。

  謝天行心頭一動,便看見自己指尖上臟污的血不慎蹭到了云圖上,又在下一秒被云圖吸收不見。

  以血為引,契約成。

  謝天行抱著柔軟滾燙的云圖,埋頭倒在土地里,望著無邊星空,深深閉上了眼睛。

  ……

  此處,桃花瓣似乎被什么東西碾過,落在泥里,碎裂滿地。

  玉笙寒踏著滿地殘紅走來。

  他腰側掛著漏影春,這么多年以來,十分少見的,保持著安靜。

  想來是因為不夜侯也安靜了下來。

  她那邊應該遇到什么事了吧。

  十幾年,他因為一門婚約,從備受矚目的仙盟少盟主,淪為一個可憐的陪葬品。

  劍本是利器,但對于他來說,卻是枷鎖。

  玉笙寒低頭看向自己的右手,他眼底透著一絲薄藍,便映得著雙眼格外淡漠。

  沒有人知道,這雙手,生著號稱千年不遇的無上劍骨。

  如果不是這門婚約,他本該是個劍修的。

  如今的他,卻只能佩劍但不握劍,感受著多年以來被不夜侯牽動的漏影春每一次的震動,卻連感受這其中的劍意,都做不到。

  但如果兩個字,本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遺憾。

  法修的本命靈兵選擇范圍,就更廣了,畢竟法修的主攻方式是法訣,雙手就是他們最大的依仗。

  他身側漂浮著無數個魂兵之引,都是被他吸引而來的。

  玉笙寒原本不打算在此次無望海之行擇本命靈兵的,他原本就是為奪神劍而來,更何況,他也不想把自己的未來寄托在一副魂兵的身上。

  但這一刻,他改主意了。

  他在此刻,突然也想要擁有屬于自己的本命靈兵。

  揮袖屏退一眾魂兵,玉笙寒漠然撫上自己左手小指的指節。

  皮肉之下,是無人所知的天生劍骨的骨節。

  他面無表情的硬生生折斷了自己的小指,骨節染血,從皮肉之中刺穿出來。

  玉笙寒捻起被折斷的一截指骨,吹了吹,也沒能吹掉覆蓋在上面的血肉,他面不改色,臉上甚至連一分疼痛之色都無,只余滿面清寂。

  用這永遠無法問世的天生劍骨,來做一枚骨戒,似乎是本命靈兵的不錯選擇。

  他無法相信別人化成的魂兵,他只相信自己。

  ……

  楚斯年身側,劍影重重。

  他身后常年背著一把黑色大劍,雖說和沉淵看著很像,但其實只是青蓮劍派每年都會給弟子發的劍。

  批量制作,用完憑借任務積分還能重新去領,質量也好,堪稱青蓮劍派上上下下一眾窮神最愛用的劍。

  他是和劍一起長大的。

  也是和祁念一一起長大的。

  他最初其實并沒有想過要修道,他小時候身體很差,連跑幾步都氣喘吁吁的,更別提像現在一樣仗劍天涯。

  但后來,一直和他在一起的小殿下,突然又一日不見了。

  他無論去哪里,都找不到小殿下的蹤影,宮里那些人告訴他,小殿下被仙人帶走了,他便去到處尋仙人,但小孩一個,身體還不好,上哪里去尋仙人。

  他不過剛摸索著走到城門口,便被家里人截了回來。

  但也正是這時候,遇上了青蓮劍尊。

  對方喝酒喝得醉眼朦朧,伸手隨意往他腕上一搭,含著酒意說:“呦,這小子天生劍骨,要不要跟著我修仙啊?”

  他聽到修仙,以為可以去找小殿下了,連連點頭,但家里人卻不同意。

  奈何青蓮劍尊解釋,說他身體這么差,就是因為凡人的體魄無法支撐起這具千年難遇的無上劍骨,若不走修行之道,他活不了幾年。

  于是他就這么沒頭沒腦的成了青蓮劍尊名下的親傳弟子,那會兒他甚至尚未引氣入體,更不知道自己眼前這個滿臉胡茬不修邊幅的人,實則是當今大陸上,僅有的五位太虛境強者之一。

  他問了一個問題。

  “青蓮劍派離滄寰遠嗎?”

  青蓮劍尊掏掏耳朵,瞇著眼睛想了會兒,自信道:“不遠,一點都不遠,都在東洲南邊。”

  去了之后楚斯年才知道,青蓮劍派在東洲最西邊,而滄寰臨海,在東洲最東邊。

  青蓮劍派的師兄弟們不太好意思地偷偷告訴他

  ——青蓮劍尊,是個路癡。

  但他和念念兩人分開幾年,卻都陰差陽錯的走上劍者之道,說來確實是冥冥中自有定數。

  楚斯年無比確定。

  他愛劍。

  但卻并不像祁念一那樣,眼中除了劍道再無其他,她于劍道,是一個純字。

  也不像黎雁回那般,滿懷赤誠永不消減,他于劍道,是一個誠字。

  自從決定要來無望海尋本命靈兵那日起,他就開始思考,他楚斯年自己的劍道是什么。

  劍于他而言,又是什么。

  滄浪劍是海,浪濤滾滾、亙古不斷。

  孤山劍是山,擎與天高,千載屹立。

  那青蓮劍是什么呢?

  號稱當世三大劍法,青蓮劍對于他而言,又是什么呢?

  這個問題在剛入無望海時,他都還沒有答案。

  同赤面狐一戰時,他才隱有所感。

  青蓮劍自在恣意,飄逸靈動,讓人覺得,眼中所見并非實際所感,是旁人看得見卻永遠都摸不透的劍法。

  那時楚斯年望著天邊令人不由心生燥意的血月,突然明白了。

  是月。

  明月朝朝,人生代代,無窮已。

  楚斯年終于確定,這就是他要追求的劍道。

  心意已定,便如同撥開云霧,尋劍,不過是片刻的事。

  魂兵之中,一柄劍出現在他的面前。

  楚斯年感覺似乎有一陣清風撩動他的發梢,頭頂,明月依舊高懸。

  但他知道,明月已經在他手中。

  ……

  本命靈兵的立契形式各有不同,但同樣的事情,在這片桃林之中,陸續發生著。

  有人小心翼翼捧著手中的長針淚濕眼眶;有人艱難地抱起一個巨大的丹爐,暫時還沒找到把丹爐縮小的方法;有人翻轉手腕甩了甩長鞭,宛如劃開夜色的一霎明光。

  兵冢之外,夜色降臨。

  蕭瑤游隱與山林間,身側是一群還茫然不知人妖兩族爭端的妖獸幼崽,在她手邊打著滾,爭搶吃食,她含笑看著這一切,聽著樹林里傳來的風聲告訴她,兵冢中已有結果了。

  慕晚手中,出現了一把此前從未見過的長刀。

  刀長四尺八寸,上有九環,刀身是漂亮的亮銀色,干凈無瑕,只是赫然三道血槽格外奪目。

  慕晚知道,這三道血槽代表朗河還有他的妻女。

  晚風很寂靜,她身側再沒有別人了,那個和她一樣臉上有著刀疤的男人已然化作一道流光,成為了她手中刀。

  慕晚說不上悲傷,只是有些悵然,她連一個像樣的葬禮都給不了朗河。

  但轉念一想,像朗河這樣的人,也不在意這些。

  他如今為刀,便也算重新活過了。

  天又陰沉了些,待到天幕徹底亮起的時候,就到了他們這些人要離開無望海的時間了。

  慕晚把朗河一直用的他妻女所化的雙刀收起來,和長刀放在了一起,也算是讓他們一家人團圓了。

  如今兵冢之外,只有她和蕭瑤游兩個人。

  她們倆看著明然提著一把赤紅的長劍走出來,后面不遠不近的距離,跟著抱劍緩行的黎雁回。

  “三個時辰過去了,兵冢里仍是只有他們兩人出來,不知道里面什么情況。”蕭瑤游抱著一只三尾狐幼崽,緊張得在對方頭頂薅了一把,惹得小狐貍不滿地叫了好幾聲。

  見狀,慕晚緩緩把眼神挪到一旁,被她和祁念一拴起來的熊貓妖皇身上。

  姬玚感受到她的視線,感覺自己好像有點危險,抖抖身上的毛往后退了一步,又被慕晚無情地揪住了后脖頸拎起來,在他柔軟的毛發上狠狠揉捏了幾把。

  姬玚不斷掙扎,慕晚面無表情地繼續擼。

  她想,祁念一說的沒錯,這么做確實很減壓。

  ……

  巨樹之前,祁念一伸出去的手僵住了。

  “你是誰?”

  一直在冥冥中指引她前往的男聲此刻清晰無比,祁念一確定,就是這把劍發出來的聲音。

  她心頭跳了跳,緊張了起來。

  這把劍……會說話?

  思及至此,便又聽見面前的這把劍又開始說話了:“你為何來此?”

  祁念一深吸一口氣。

  這把劍真的會說話。

  會說話的劍代表什么?

  祁念一不敢往下深想,她安慰自己,還不確定的事情,先不要高興太早,萬一不是劍靈呢。

  于是,她清清嗓子,鄭重道:“我為你而來。”

  這次,面前的劍緩緩吐出一句:“哦?真的嗎?我不信。”

  祁念一語氣便又誠懇了些,她一字一句,仿佛面前的劍是她此生摯愛一般,認真地說:“千真萬確,我是來取你的。”

  “娶、娶我?”劍大驚失色。

  這下,劍沉默了很久,久到祁念一以為他要裝死不說話并且開始思考要不要奪劍了直接離開時,才聽見劍輕咳了一聲:“這……這不好吧,小娘子尚且年輕。”

  祁念一眼睛都亮了些。

  她暗自思忖,不愧是傳說中的神劍,說話做事果然非常有效率,這就已經開始進入下一階段的討論了。

  她想了想,覺得自己既然要取劍,而且是本命劍,對她來說也就是正宮皇后了,確實應當拿出些誠意來,于是她說:“不算小了,我剛滿十八,我家那邊,許多和我年紀相同的小娘子,都已經議親了,我們修行之人不計較年歲,不然我這都算晚了。”

  她說完,試探著問:“我這個年紀,你意下如何?”

  不知為何,她總覺得劍開始發燙,隱約的熱意連她都感受到了,沒等她搞清楚原因,劍又道:“小娘子這般行事,家中長輩可允許?”

  祁念一立刻道:“當然允許了,就是師尊令我來取你的,這件事我整個師門都知道。”

  劍又詭異的沉默片刻,似乎被這荒謬的事情驚到說不出話。

  見它沉默,祁念一想了想,覺得只怕是自己誠意還不夠,畢竟是大名鼎鼎的神劍,她如今僅僅金丹境,對方怕是會覺得這個劍主實力太弱,不愿同她立契。

  她站在原地,開始數起自己的身家來歷。

  “我姓祁,名念一,中洲人士,家中有點小財,也算有些名望,因此我手頭還算寬裕,若跟了我,你不必擔心物質條件。”

  祁念一說完,又開始反思初次見面說這些是不是顯得太俗氣,神劍會不喜歡,又迅速說:

  “我是滄寰弟子,師門在隕星峰,上面有三個師兄和一個從沒見過面的師尊,修行十四載,學劍十四載,無一日間斷,如今滄浪劍五式已學成四式,修為金丹境中期,在東洲也算是還不錯的天賦。”

  她目含期待地看著這把劍,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對方,她問:“所以……你能否現身一見?”

  她問這話也不過是試探,試探神劍究竟是否擁有真正的劍靈。

  畢竟她從未見過擁有劍靈的劍,對于劍靈究竟是怎樣的存在形式,她也并不是特別清楚。

  只是猜測,這樣僅能說話,會思考的,便算是這把劍的劍靈,還是說……對方是有靈體存在的,只是尚未露面?

  剛想到這,她便聽到了頭頂傳來幽幽一聲嘆息。

  “我劍長三尺七寸,于這無望海中已有三百年,無親無友,無過往也無未來,我是一把被詛咒的劍,我的歷任劍主全都死于非命,即便如此,你也要娶我?”

  祁念一怔然看著空中半透明的身影,久久不能言語。

  她十八年的生命力,見過美景珍寶無數,但沒有一種,能敵此刻一眼。

  面前的男人一席玄色寬袍,衣袂上閃爍著點點星芒,整個寬袍如同一片星幕,他這件外衣,竟是由千金不換的星塵紗所制成。男人黑發半束,瞳色相比尋常人更黑,對視時便如同撞入夜色之中,讓人難以抽離。

  他眉眼掀開,便見山海。

  他聲如流泉撞冷石,又自帶一種很輕的、讓人難以分辨的沙啞,這聲只有細聽才會明顯,那是一種低吟般婉轉的磁性。

  祁念一眼神就像定格了一般,沒有離開過。

  她覺得這個男人身上的氣質非常神奇,他眉眼分明是冷的,眼風襲來,便如驚濤,但他因無奈而微微皺起的眉頭,以及薄唇噙著的笑,讓他身上混雜著凜冽、溫雅、和一種奇異的如同山岳海浪一般的沉穩和包容。

  祁念一盯著他,喃喃道:“你們劍靈也穿衣服的嗎……”

  非白耳根悄悄爬上紅色,他臉上的無奈更明顯了些:“那你還想看什么樣的?”

  祁念一立刻清醒過來,無比堅定地說:“你怎樣我都喜歡。”

  這句話絕對的發自內心絕不摻假。

  這可是劍靈啊。

  天下獨一無二的劍靈。

  祁念一笑了起來,問他:“考慮好了嗎,要不要跟我走?我很好,對我的劍也很好,成為我的劍,是一件不錯的事。”

  非白垂眸,仔細看著眼前的少女劍修。

  她個子不高,身姿卻格外挺拔,像極了一株修竹,蒙住了眼看不見她的眼睛,但他卻感受得到,她此刻的真誠和坦蕩,以及獨屬于少年人的那一份熱烈。

  于是他說:“我說自己被詛咒,并不是嚇你的,是真的。”

  祁念一也說:“我說自己來取你,也是真的。”

  最后,非白凜冽的眉眼柔軟下來,他似乎在笑。

  “這樣看來,我似乎沒有其他的選擇?”

  祁念一也笑了下:“但該有的流程還是要有的。”

  說話間,她右手握在了劍柄之上。

  非白雖是傳說中的神劍,但僅從外觀看上去,比起其他云野所鑄的劍,倒是要顯得普通不少,又或者說是正常不少。

  這就是一把看上去同其他所有劍材質都相同的鐵劍,只是劍身上的花紋如同水紋,鐫刻著一些祁念一看不明白的符文。

  但在觸手的這一瞬間,她感覺,這把劍像是活著的,是溫熱的。

  她聽見自己的心跳和非白的震動重合了起來。

  這是一把有生命的劍。

  祁念一深吸一口氣,緩緩拔出劍。

  非白飄在她前方,凜寒的眼片刻不離地注視著她。

  長劍離開巨樹的那一刻,倏然雷動。

  原本就夜色已深,此刻卻在突然間,仿佛天幕之上又添了一筆暗沉。

  整個大陸在這一瞬間同時雷云密布,驚雷之聲響徹天穹,整個世界都仿佛陷入極暗之中。

  只有祁念一和她手中的劍是有光亮的。

  祁念一感覺自己心跳聲越來越重也越來越快,應和了手中塵封數百年的長劍,終于能夠得見天光的興奮。

  她抬眸看向非白,終于明白了為什么在天命書中,楚斯年拿到了神劍,卻終身沒能讓神劍認主。

  神劍的意志,自然也是劍靈的意志。

  并不是楚斯年無法讓神劍認主,是劍靈不愿認主。

  她無聲望向非白深色的曈眸,想要問他,她要如何他才愿意認主。

  沒想到非白正一眨不眨地看著她,那眼神說不出的認真。

  然后沖她笑了笑,飄向她手中的長劍,身影便這樣消失在了空中。

  祁念一感受著手心滾燙的熱度,有一瞬間的難以置信。

  非白竟然,毫無反抗地認主了,即便是普通的靈劍都不會這么快這么順利。

  就在此刻,兵冢之外,突然傳來劇烈的震動。

  祁念一回身望去,見到了隱約的鬼火幽幽。

  她還未邁步,便聽見腦海中,出現了流泉似的聲音。

  “去吧,你我共同的開鋒之戰。”

  ……

  全大陸都陷入極暗后,又轉瞬恢復了正常,有行者在驚恐過后不解究竟剛才發生了什么。

  滄寰,明鏡峰。

  生著一張娃娃臉的掌門手中的棋子停頓在了棋盤上,只差一厘便能落下。

  但靈虛子終究沒有放下那枚棋子,白子在他指尖轉了一圈,最后被他輕輕一丟,扔下了滄寰背后的萬丈懸崖之中,再無蹤影。

  靈虛子攏袖站在懸崖邊,望向和明鏡峰并立的隕星峰的方向。

  他輕嘆了聲:“師兄啊,希望你的決定是對的。”

  中洲,仙道聯盟。

  玉華清背著手,望著極深的夜色,臉色也如同夜色一樣難看。

  天機子已經離開,但天機子此番前來的目的,卻讓他無法釋懷。

  那個孩子,終究是走到了這一步。

  神劍之主又如何,他不允許計劃有變。

  西洲,明家。

  明家那位在后院閉關幾十載未曾露面的老太爺,此刻終于睜開了眼睛。

  他盤腿坐在石床上,皺紋遍布的臉發著灰,和一身粗陋的灰衣融入了這灰黑的陋室之中,宛若一個沉默的雕像。

  片刻后,他在石床上連敲三下,不一會兒便進來一個明家家仆。

  明老太爺垂著眼,漠然道:“該叫洛兒出關了。”

  孤山,萬仞峰。

  孤山道人手指在自己的長眉上輕點幾下,片刻后,身影消失在了原地。

  看著方向,正去往深淵。

  青蓮劍派,朗月峰。

  青蓮劍尊從滿地的酒壇中清醒過來,輕笑了聲。

  “就知道這小混蛋拿不到神劍。”

  他言罷,又灌了一口酒,沉默片刻,舒了口氣。

  “罷了,他拿了也無用。”

  ……

  兵冢之中,謝天行手忙腳亂地收起焚天云圖,還沒有研究透云圖的用法,巨響之后,鬼火在一瞬間蔓延開了。

  此刻所有人都在陣中,幻陣僅由謝天行一人維持,本就難以持久,如今在踏云貔貅的全力沖撞之下,再也無力維系。

  陣眼破,陣法滅。

  被幻陣迷惑的所有人都如夢初醒,有些人看著自己在這段時間一時腦熱便擇定的本命靈兵,有些懊惱,還沒來得及對謝天行怒目相向,踏云貔貅的怒吼聲就已經把他們掀翻。

  謝天行氣海中靈力盡數被焚天云圖吸收走,這一刻經是抽不出任何靈力來應對,他眼睜睜看著貔貅的巨口朝自己猛沖而來,一瞬間真的以為自己要完了。

  千鈞一發之際,銀光撕裂黑夜,劍意如同白晝。

  當空一劍飛來,正中踏云貔貅的左眼。

  祁念一隨后趕來,長劍在刺穿貔貅的左眼后,在空中飛了一個來回,又回到了祁念一手中。

  非白飄在她身后,雙手攏在袖子里,看見這一幕,想了一會兒才恍然:“原來是那個貔貅。”

  他面露嫌棄:“也不知它有些什么愛好,把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往我那扔,臭死了。還特別喜歡哭,沒事就被攆得到處亂竄,擾人清夢。”

  祁念一回神,潮平岸闊橫拍向踏云貔貅。

  沉寂數百年的神劍,終是飲血開鋒,朝世人揮出了最奪目的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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