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玉媛梨子也不啃了，忙不迭地追問道：“后來呢？”

        鄭嬸答道：“說起來真是奇怪，陸先生回來后，我們說他娘子不見了，他既沒細問也沒去找，只說什么‘時候到了，緣分盡了’，就抱著小明珠大哭。”

        說到這里，鄭嬸感嘆了一句：“他倆當初那么轟轟烈烈，最后卻這么個了局。”

        “那再后來呢？”

        鄭嬸答道：“陸先生后來就不大好了，終日恍恍惚惚，總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樣子，日子過得湊活。孩子可憐呀，我這邊做了好的，時常給他家送一碗。結果有天中午我去送炸糕，聽到陸先生跟孩子說，‘你娘是天上的仙女，私自下凡被天庭懲罰，壓在山下了。’”

        方玉媛笑了：“這話八成是小明珠哭著要娘，她爹哄她的。”

        鄭嬸卻說不是：“這種話他不止說了這一兩回。有一次族中大宴，他喝醉了，我家哥兒去看他——我家禮哥兒當時在族學念書，陸先生是他的先生——又見他對著明珠大哭，還說什么‘你娘被天庭抓走，只怕早就兇多吉少了，可憐咱爺倆兒，如今連她埋骨之地都不知道啊！’陸先生老說明珠他娘是仙女，漸漸大家都覺得他有點不對勁。可說實話，當年明珠她娘生育小明珠的時候，我去照顧她，并沒有覺得她有什么神通。”

        聽到這里，方玉媛突然想起來另外一件事：“陸明珠說她在山間遇到——”

        話沒問完，鄭嬸就笑著打斷了，“老神仙是么，她也跟你說了？村里的人基本都聽過了。這話沒有人信的，因為女孩子們進山采摘都是結伴同去的。三年前陸先生沒了的時候，明珠還是個黃毛丫頭呢，是被我女兒惠姐兒帶去的，慧姐兒比她大兩歲，一直把她當妹妹看。大家同去，怎么其他姑娘沒有見到神仙？說實話，陸先生最后那幾年有些癡癡傻傻的，大家覺得可能明珠也——”

        說到這里，顧嬸急忙打住了，轉了個話頭，“這幾年我家姐兒和其他姑娘們都陸續出嫁了，只剩下明珠一個，孤零零的，也是可憐。”

        方玉媛心道，糟糕，難道陸明珠的癥狀竟然是遺傳？這父女倆還真是有趣，都愛肖想神仙。

        鄭嬸的話還沒說完，她心事重重地又開了口：“老實說，這事兒對她還是有影響的——你看別的姑娘都嫁人了，她還沒有，咱們明珠也不差什么啊！方姑娘，那天我見過你師兄，聽說你師門盡是神醫，幫幫她吧！明珠是個好姑娘啊。”

        方玉媛點頭應下，只是她還是有一點想不通：“鄭嬸，明珠說自己遇到神仙的事情還鬧得人盡皆知么？您說這事兒影響她的姻緣，可村里的姑娘多是外嫁吧，那便是外鄉的人都知道了？”

        “哎，說來也是愁人，還要怪明珠自己，她逢人就講這老神仙的故事，哪怕有進京的商隊路過討一口水喝，她也要給人家講。不知道講了多少次，可不是十里八鄉都知道了？更可氣的是，媒人來相看的時候，她還要拉著媒人講，我們勸也勸不住！明珠這孩子原本很聽話的呀，陸先生沒了那會兒，她哭著說要去天上找娘，我們告訴她別老說仙女什么的，會讓人笑話；她才剛灶臺高，就懂事地再不提了。可這一次，哎！”

        鄭嬸對著方玉媛愁眉苦臉地嘆氣：“對了，也有人問過她，‘離得這么近，怎么其他人沒看到神仙？’她還解釋得有模有樣的，說什么‘神仙有神通的，哪怕是一群人挨挨擠擠得在一起，神仙也只在自己選中的人面前顯靈。’”

        說到這里，鄭嬸激動地一拍大腿：“你說神仙選中她做什么？她天天嚷嚷著神仙點化了她，她要攢功德飛升，就差鬧著去妙峰山出家了。雖說陸先生公母倆不在了，但長輩們都還在，伯娘嬸子們也都張羅著管她的，總要讓她順順利利的嫁了人，才好對她爹娘有交代啊。況且你知道的，明珠是舉人的女兒，就沖這個，前些年有不少人家來提親。族里本想挑一挑的，哪知后來發生了這樣的事，哪還有人上門求娶？”

        方玉媛帶著滿腦子的故事和啃了半塊的大白梨回了家，在堂屋一直坐到日落，陸明珠才背著一捆柴進了門。

        方玉媛起身走到門口，探頭往院子里一看，沒別的人，于是反手把屋門一關，鄭重地小聲說道：“明珠，不如你和我一起離開吧！”

        她下了好大的決心，畢竟貿然帶走個大姑娘，很有被告拐帶的危險。

        陸明珠并沒有感受到她這番決心的重量，她砍了一下午柴，很是疲憊，將柴火送去了廚房，她回到堂屋的織機旁坐下，一邊理線一邊有氣無力地問道：“我幾時說要跟你離開了？”

        方玉媛等了陸明珠一下午，見她毫不在意，有些氣惱，故意激她：“是，你是沒說。可你正值妙齡，卻待字閨中無人問津；所以發了瘋，硬說自己遇到了神仙，受到了點撥，妄想飛升。你說說，你遇到的是哪路神仙？”

        不等陸明珠回答，她又連弩似得開了口，“我乃杏林弟子，理當懸壺濟世，瞧你要發癔癥，自然是帶你走，好醫你的病。”

        陸明珠忙碌了一天，回家來聽到這樣一番高論，頓時也有了火氣，覺得方玉媛是太閑了才出言挑釁。

        于是她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反問道：“對，本二八少女不慕少俊，專好功德；可那又如何，怎么方神醫就覺得我發癔癥了？”

        方玉媛見她動氣，有些后悔，收起了笑意，述說起自己的推論：“當年，你父親陸先生少年得志，是陸氏一族少有的才俊，族中希望他能娶個有家世的小姐，但他卻執意要娶你無依無靠的母親。”

        說著，她移步湊到了陸明珠身邊，神神秘秘地壓低了聲音：“后來，你母親在你父親進京趕考的時候離奇失蹤，于是他抑郁而終。而你雖然沒有雙親，但到底還有舉人女兒的名頭，你不想在婚姻一事上受族中擺布，于是就編造了千年松下遇仙人的故事。”

        方玉媛覺得自己這一番推斷合情合理、堪稱精彩，不由得沾沾自喜，可想到如果此番推斷是真的，不論是陸明珠父母，還是陸明珠本人，實在都有些可憐。

        于是她又轉喜為悲，臉上一時間悲喜交加，五官皺作一團。

        陸明珠聽了這番話，更加確信方玉媛是太閑了，決定今后要多給她找點活干；但轉念一想，方玉媛此番舉動是出于關心，自己理應感激。

        而且如果故事的主角是尋常人的話，她的推論也有幾份道理。

        不過，方玉媛不知道，陸明珠不是尋常人，她真的見過神仙。

        陸明珠的父親去世后，族中幾個堂伯母堂嬸輪流照看她，但這幾家也并不寬裕，而且族中失去了個活舉人，稅賦沒得消減，更是雪上加霜。

        不得已，小明珠也要學著自食其力，白日上山采摘，夜里回家織布。

        陸明珠第一次上山是跟著鄭嬸的女兒惠姐和村中其他小姐妹同去的。一路上，慧姐都緊緊牽著陸明珠的手，拉著她跟上大家的腳步；眾人背著簍子，一口氣走到了林中一棵歪脖子大柏樹下。

        到了樹下，惠姐等人一邊歇腳，一邊七嘴八舌地教陸明珠辨別和采摘幾種應季草藥的方法，她們當場還采了幾株草藥讓她看，教給她在采摘時如何不弄壞根和葉。

        陸明珠仔細聽完眾人的講解，便學彎腰低頭尋找。

        藥少草多，眾人漸漸走散。

        惠姐和其他女孩子很小就進山了，知道如何在林中留下記號、辨認方向；陸明珠還沒有這些技能。畢竟陸先生還在的日子里，田產的出息、學子的束脩，足夠養活他們父女二人了，過去陸明珠并不需要如此辛苦地勞作。

        陸明珠專心尋找草藥，越走越遠，越走越深，等她回過神來，周圍已經完全看不到同伴的身影了。

        陸明珠不認識回去的路。

        抱著好不容易采的小半簍草藥，她找了塊石頭坐下，惶然的環顧四周。

        抬起頭，樹木的枝葉遮天蔽日，陽光在縫隙中漏下，看不清方位；低下頭，滿地雜草橫生，東倒西歪，找不到來時的路。

        陸明珠倉皇地開口叫了聲“惠姐姐”，回應她的只有啁啾地鳥鳴。

        陸明珠害怕、疲憊又饑餓。

        慌張無助的四處張望時，一個身著黃色戒衣、手握拂塵的女子突然出現在不遠處。

        這女子出現的突兀，幾乎是憑空現身。

        她開口說道：“明珠，隨我來！”

        陸明珠向來有一腔孤勇，面對如此詭異的情形，她卻并不感到害怕，反倒背上簍子，果斷跟了上去。

        陸明珠想，此人看起來有幾分神通，要是想要害我，沒必要騙我換個地方，若是友非敵，或許會是娘親的故人。

        二人一前一后，穿行在林中。

        路上，陸明珠伸手摸了下胸口的玉墜，那是一枚平安扣，是母親留給她的唯一的東西，她從不離身。

        在這炎炎的夏日里，玉墜沁凉依舊，令她安心。

        最后，她隨那女子來到了一棵梨花樹下。

        這是一棵極大樹，枝葉繁茂，瓊花堆雪，芳香爛漫。

        黃衣女子抬手，樹上落下了一只梨子，她轉身遞給了明珠。

        陸明珠接過了梨子，那梨子散發著淡淡的清甜味；她又渴又餓，但是卻沒有吃，她太激動了，甚至可以聽到自己咚咚的心跳聲——

        這不是開梨花的季節，也不是結梨子的季節，梨花和梨子更不該同時出現在樹上。

        陸明珠知道自己賭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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