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歆夏，下班啦？”

        輕輕的一聲“砰”后，儲物柜的門被關上，科室里的同事笑盈盈地從門外走了進來，朝徐歆夏打了打招呼。

        她手腕輕輕一轉，鎖上柜子，沖著進來的同事禮貌性地笑著點了點頭，應了一聲后，隨即躲了出去。

        醫院大廳的led屏時間剛好跳到九點整。

        抬頭瞟了瞟醒目的幾行紅色數字，徐歆夏抬手揉了揉脹痛的眼睛，嘴角自嘲地勾起了一抹弧度。

        剛值完一個整宿都沒有合眼的夜班，她早已累得半死，此刻恨不得踏出這個大廳后就直接是自己的家門。

        然而，出了急診大樓，步履匆忙的她卻突然停了下來，隨后低下頭，不知在包里翻找著什么。

        布滿血絲的雙眼早已干澀得不行，徐歆夏從包里找出常備的眼藥水，仰頭滴上了幾滴。

        隨后，她將東西重新放回包里，走進了右側的一條小道，徑直又拐進了醫院的另一棟大樓。

        現在這個時間，藥房門口的人并不算很多，走上前去還沒多久，里面忙活著的藥師就看見了站在窗口外的徐歆夏。

        吃安眠藥來入睡已經有小半年了，本來醫院給開這個藥的就不多，像徐歆夏這種個人來取的就更是少之又少，大多都是醫院的護士統一拿藥然后分發給住院的患者。

        所以，在好幾次見到這個老是去取安眠藥的面孔后，發藥的醫師也好奇了。

        一次打聽之后，才知道原來她也是本院的醫生。

        一來二去的，里面的人也就和徐歆夏算是認識了。

        “徐醫生，壓力大還是要想辦法調整，一直靠吃藥來助睡也不是個辦法。”

        伸手接過了她手里遞來的醫療卡，胖乎乎的小藥師起身將藥取來遞出窗口，朝著徐歆夏好心地叮囑了一句。

        “謝謝�！�

        微微抿了抿嘴角，徐歆夏伸手接過藥盒，快速將它放進了包里，沒再和她閑聊幾句，便和那人道了個別，轉身走出了大廳。

        按照慣例，她在路邊的早點攤上買了個白菜粉絲包和一杯豆漿，趁著公交還沒到，趕緊咬了幾口。

        陽光從對面的兩棟大樓間迎面照了過來，本挺和煦，但是，一晚上都沒合眼的她還是覺得刺眼得不行，于是微微側了個身，看起了左邊十字路口的行人。

        此時，綠燈正好亮起，她看見自己要乘坐的148路恰好就停在行人另一邊的斑馬線外。

        徐歆夏又趕緊慌亂地咬上幾口手里的菜包，本想將最后一點給丟進垃圾桶，然而，手垂下后，她卻又猶豫了幾秒，還是將那點兒已經沒有餡兒的面團給咬進了嘴里。最后，連帶還剩點兒底的豆漿，把塑料袋兒一起扔進了手邊的垃圾桶里。

        過了上班的高峰期，公交車上已經沒有多擠，徐歆夏在后面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將腦袋輕輕靠在窗戶上，閉上了眼睛。

        清晨的涼風吹起她耳邊的碎發，雖然涼颼颼的，卻似乎也并沒有幫到她清醒一下。

        這是徐歆夏入職的第二年。

        碩士畢業后，她便留在了本地，進了學校附近的一家醫院工作，并陰差陽錯地進入了急診科。

        醫院的工作是忙碌而緊張的，幾乎尋不得片刻安寧。每天面對著各種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她早已看慣了那些常人不敢看的畫面和人間的人情冷暖、生老病死。

        漸漸地，徐歆夏麻木了。

        她每天機械地生活，機械地工作，她不再因一件事而輕易開心或難過。

        而這一切的改變，似乎早在老徐同志去世后就已經開始了。

        研二那一年，六月份的某一天，徐歆夏在實驗室里泡了一整天，恰巧那天手機沒剩多少電，關了機后她便懶得給充上，一直扔在了包里。

        直到夜里十點，回到宿舍的她重新開了機，這才發現里面的近百通未接電話，有媽媽的、趙依依的，還有宋承宇的。

        原來，老徐同志突發心梗離世了，而在媽媽打來第一通電話的時候，他還只是倒地等待搶救……

        那一天，趙依依幾乎把徐歆夏的學校和醫院給翻了個遍，都沒能找到她的身影……

        徐歆夏也發覺自己改變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需要用一張掛著假笑的面具來偽裝自己，需要借助藥物來讓自己獲得短暫的休憩。

        徐歆夏是被電話鈴聲叫醒的，醒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躺在客廳的沙發上。

        窗外的天色已經黑了下去，整個屋子暗成一片，她只感覺腦子混混沌沌的，一時分不清現在是白晝還是黑夜。

        一邊，桌上的手機還在不停地唱著卡農，散發著黑暗房間里一點微弱的光。

        沙發上的女人這才反應過來。她拿起手機，看清了來電顯示后，起身走到墻邊開了燈。

        拍了拍臉后，徐歆夏按下了接聽，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上去顯得亢奮，“媽�！�

        電話那頭，響起徐媽媽細柔的聲音，“夏夏，吃晚飯了嗎？”

        徐歆夏拿過手機看了看，原來時間已經過了下午七點了。

        早上回到家后，她就隨便倒在沙發上靠了一會兒，沒想到這一靠竟是直接睡到了天昏地暗。

        她將手機重新放回耳邊，“吃過了，媽。”

        害怕被繼續問下去，徐歆夏趕緊轉移了話題，“媽，你最近怎么樣啊？這段時間工作太忙了，也沒怎么給您打電話�！�

        “放心吧，媽媽挺好的�！�

        電話里，響起嘩嘩的水流聲，像是那邊在洗著碗，因為徐歆夏感覺自己還聽到了盤子磕在一起的尖銳。

        “你不用操心我，媽知道，你工作忙，又累，沒事不用給媽打電話的，啊�！�

        徐媽的叮囑再一次響起，

        “倒是你，一個人在那邊記得照顧好自己，別一忙起來，飯也不好好吃了，尤其是你上夜班的時候也多，千萬要注意身體，知道嗎？”

        鼻頭忽地一酸，徐歆夏瞬間紅了眼眶，她穩了穩情緒，“您放心吧，媽，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

        算上外出讀大學，徐歆夏已經離開媽媽有十年的時間了。

        這十年里，她相繼失去了爸爸和外公，而她的媽媽，也相繼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和父親。

        徐歆夏知道，在媽媽的心里，同樣也藏著和自己一樣的苦痛。

        可即使是這樣，她也同時還是一心記掛著自己。

        掛完電話后，強顏歡笑的女人再也藏不住眼里的濕潤，幾滴清淚溢出眼眶，順著臉頰流下，滴到了腳邊的地毯上。

        抬手擦去眼角的淚水，徐歆夏抬眼看了看窗外的霓虹，想起媽媽剛剛的叮囑，起身去了廚房。

        客廳里，茶幾上的手機再次響起。這次，是趙依依打來的。

        “夏夏，你下班了嗎？來傾城酒吧一起玩啊？”電話剛接通，趙依依激情似火的聲音就傳了過來，一點不像是累了一天的社畜。

        “不了，我還有事�！边@邊，徐歆夏無力地笑了笑。

        ……

        “怎么樣？還是不來？”昏暗的酒吧里，宋承宇兩指輕捻，輕輕轉動著面前的酒杯，指節分明的右手青筋突起，在頭頂昏黃的燈光下，顯出一絲魅惑。

        “嗯�！泵蛄丝谑稚系臋幟仕�，趙依依蹙眉點了點頭，昔日的可愛少女如今早已變成風情萬種的美人，蜜桃棕的波浪卷發隨意地披散在肩上，“夏夏現在變得越來越沉默了，我這好幾次叫她，結果她都不愿意出來。”

        宋承宇伸手攬上她的腰肢，“算了，再給她點兒時間吧。自從徐叔去世以后，歆夏就一直在責怪自己�！�

        “可是，徐叔叔都已經去世兩年多了，而且是突發心梗去世的，就算夏夏知道了又能改變什么呢？”趙依依不解，眼看徐歆夏一天一天把自己鎖起來，她的眼里滿是心疼和難過。

        “她是怪自己那幾年沒有給徐叔足夠的關心，給大家都留下了太多的遺憾。”

        將面前的白蘭地一仰而盡，宋承宇打了個響指，示意吧臺里的服務生給續了一杯。

        “唉！”趙依依嘆了口氣，艷麗的美甲嵌進掌心，失落的神情映在面前的玻璃杯上，“還是好懷念我們高中的那個時期啊。徐叔叔還在，宋脩遠也沒出國，大家每天在一起都是無憂無慮的，感覺什么煩心事都沒有。”

        她一口氣將杯里的檸檬水喝了大半，仰起臉來看著宋承宇，“宋脩遠現在怎么樣了��？這出了國以后，也不和我們聯系了�！�

        “他……”松開摟著趙依依的手，宋承宇再次端起酒杯，眼神在昏暗中微微晃了一下，“應該還好吧……”

        ……

        雖然一天幾乎未進食，徐歆夏卻絲毫感覺不到一點餓意，最終只能強迫自己吃完了這頓晚飯。

        等一切都收拾洗漱完畢以后，時間又是已經過了九點。

        她想起昨天主任給的工作還沒完成，于是回臥室抱了電腦，轉身回了客廳。

        電視墻邊的書架上，滿滿地放了幾排關于醫學的專業書，將電腦放在書桌上，徐歆夏轉身走向了架子。

        手指沿著書脊一本本掠過，披著濕發的女人仰著頭，目光依次掃過上層的那排書名。

        突然，最上面的頂層上，一個暗紅色的木盒進入了她的視線。

        徐歆夏記得，那是自己從小到大的百寶箱，里面裝滿了自己的幸福回憶。

        小時候，只要是她珍視的東西，都會被放在里面，即使那只是一顆球。

        工作后，她便把它一起從家里帶到了這兒。

        只是，盒子上面積著的塵灰似乎也在顯示，它的主人也已經有很久沒有打開過它了。

        小心翼翼地將盒子取了下來，徐歆夏抽了一張紙巾，輕輕擦去上面的灰，然后鎖扣一轉，啪嗒一聲打開了蓋子。

        一件一件地小心翻看著里面的東西，看著那些小時候愛不釋手的小玩具，徐歆夏感覺曾經的幸福時光仿佛就在昨天，爸媽的臉也就在眼前清晰可見。

        她看著那幾張被自己收在里面的照片，一張張拿過后，最后便是那張高中的畢業照。

        照片的一角微微翹起，雖然做了塑封，可是近十年過去了，還是微微泛起了黃。

        視線一個個掃過照片上那些青澀的臉龐，離開青春好幾年的徐歆夏這才發現，原來如今這上面的很多面孔自己都已經回憶不起來了。

        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臉上，她不禁伸出手指，撫摸起了照片上的那張臉龐。

        照片中，那個美好的姑娘正挽著旁邊同學的手臂，沒心沒肺地大笑著，眼眸清澈得沒有一絲塵土，看上去似乎沒有任何煩惱。

        “那時候的你對未來肯定充滿了期待吧。”

        喃喃自語了一句，一滴晶瑩落到上面，恰好模糊了女孩兒的臉龐，徐歆夏抬起手，輕輕將它擦了下去，繼續看向了后面，隨后，視線在最后一排的兩個男生臉上停了下來。

        那是除了趙依依，兩個在她青春時光里最重要的人。

        歪頭冷臉的是宋脩遠——那個永遠一臉高冷，讓人看不透情緒的家伙。

        優越的身高和長相總能讓人在人群里一眼就注意到他的存在，照片上，他低垂的劉海遮住雙眼，讓人看不見他的視線，寬厚平直的肩膀上，校服外套就像隨意地掛在了肩上，松松垮垮，寬大的衣袖里，兩只手一看就是一如既往地插在了褲兜里，整個人慵懶而矜貴。

        在徐歆夏的記憶中，不管是自己哪一段的成長經歷，都少不了他的身影。

        用大部分人的話來說，他倆就是青梅竹馬，加上依依，三人在一起吵吵鬧鬧地長大了。

        而如今，她這個竹馬卻也在出國留學后漸漸和她徹底斷了聯系。

        而在最右邊的那個、笑得很陽光的男生是李嘉樂。

        他溫柔，成績好，待人有禮貌，是同學老師都喜歡的好班長，也是徐歆夏曾經一直追逐的一束光，只不過美好的是，她也曾抓住過這束光……

        手指在照片上輕輕滑擦，剛擦去淚水的眼角再次變得瑩潤起來。

        曾經的一切美好，似乎都讓現在的難過變得更加難堪，徐歆夏不明白，為什么一切都變成這樣了？

        “嗡……嗡……嗡……”

        桌上的手機震動起來，將陷入回憶的徐歆夏拉回了現實。

        她摁掉了提醒睡覺的鬧鐘，小心地將那些東西重新放回了盒子，轉身回到桌前處理起了工作。

        墻上的時鐘嘀嗒嘀嗒地轉動著，敲下了最后一個字符后，坐了幾個小時的徐歆夏揉了揉酸痛的脖子，摁亮了旁邊的手機。

        時間已經過了凌晨一點，未吹的頭發還未干透，她起身回到臥室，掏出白天剛拿的安眠藥，吃下了一顆后，隨手將瓶子再次扔進了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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