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徐歆夏的暑假基本都是在鄉下外婆家度過的，尤其是小學階段，每年的那整整兩個月，差不多完全就是待足了日子。

        因為暑期一來，家里的小餐館就忙了起來，徐爸徐媽也就分不出時間來照顧徐歆夏，于是，從小學時期開始，一到暑假，他倆便會把女兒送到鄉下爸媽家，讓他們幫忙照看兩個月，剛好鄉下涼快還能避暑。

        只不過后來隨著長大，徐歆夏開始能逐漸照顧自己后，在外婆家的暑假生活就從整打整算的兩個月縮減為一個月，半個月或者不定了，不僅是因為學習任務變重，也是因為——從初一的那個暑假開始，她回鄉的旅途便多了趙依依和宋脩遠這兩個家伙。

        而這次，還多了個宋承宇。

        大巴在高速路上快速地行駛著，即使隔著一層厚厚的車窗，徐歆夏覺得自己仿佛還是已經感受到了外面驕陽似火的毒辣，一股難聞的氣味混在空調的冷氣里，從頂上的送風口吹了出來，讓本就暈車的少女胸口又添一股悶堵，而身旁的趙依依，則是從一上車就安穩地睡到了現在。

        車程才過一半，她抬起手，撫了撫被悶得喘不過氣的胸口，再次闔上了眼睛。

        臨近中午的時候，大巴終于緩緩駛進了里縣的車站。眾人又接著輾轉了一個小時的班車后，搖搖晃晃的車子這才最終在外婆家小鎮上的停車點靠了下來。

        炎炎夏日，南方的七八月，太陽正是最為恐怖的時候，不到十分鐘，幾人就已經感覺身上快被曬得掉層皮。

        而明明早上出門的時候，天空還是陰云密布，怎么一到了鄉下，就成了萬里無云的大晴天了？明明都是同一個城市，這天氣差得未免也太大了點……

        偏偏幾人還連把遮陽傘都沒帶。

        “好曬啊……”趙依依熱得表情都不好了，隨手揪了片路邊的不知名葉子，擋在了頭上。

        然而，也只能是遮了個寂寞。

        “這什么破天氣，熱死個人。”

        天氣一熱，心情都跟著變得暴躁起來，徐歆夏煩躁地拿手在耳邊扇著風，想在路邊找片能扇風的樹葉也找不到，再加上暈了一路的車，本就心煩的少女也就更加急躁了。

        宋脩遠伸手拿過她手中的行李箱，將脫掉的襯衫往她頭上一丟，語氣像是帶著哄意，“好了，快走吧，心情急躁只會讓自己更熱。”

        跟著徐歆夏來過幾次后，他早已對這條鄉間的小路爛熟于心，于是，將趙依依的行李箱拿給宋承宇后，他率先抬腳，走在前面帶起了路。

        時值七月，路邊的田野里，除了幾片金燦燦的水稻還未收割，剩下的便都是郁郁蔥蔥的一片，偶爾經過一片瓜田，看著里面圓滾滾的一個個，徐歆夏真是恨不得當場敲碎它，直接抱著就啃。

        少女咽了咽口水，抬頭望了望前方那處生機盎然的竹林，心里忽然又有了點動力。

        就在那片高聳茂盛的翠竹枝葉背后，外婆家的小院就坐落在其中。

        因為四周環樹，夏季能遮陽，冬季能擋風，可謂真的是冬暖夏涼。

        “終于到了，真的要熱死了。”

        一踏進竹下的陰涼里，周邊一下便涼快了下來，趙依依抹了把額上的汗水，難得蔫兒了一次。

        走進院子，徐歆夏便扯著嗓子對著里屋大喊起來，“外公外婆，我們回來了。”

        她開心地邁起了大步，迫不及待地往里面沖去。

        院外的竹枝上，蟬鳴聲不絕于耳，一位穿著薄衫的老人從屋里笑盈盈地走了出來。

        他手里搖著一把蒲扇，花白的頭發看上去已近七十的歲數，然而，老人的身子看上去卻是格外硬朗，沒有一點兒的佝僂，走路時，腳邊似乎都還帶著風。

        “喲，我外孫女兒回來了。”見到屋外的徐歆夏，外公喜笑顏開，這盼了一上午，可終于是把人盼到了。

        他轉身朝著屋里喊道：“老婆子，快出來，夏夏她們到了。”

        “外公。”興奮地撲進老人家的懷里，徐歆夏一下便紅了眼眶。

        真好，她又能抱著外公撒嬌了。

        還記得小時候，外公就是最疼自己的那個人了，每次受了委屈，他都是毫不懷疑地相信自己，鼓勵自己，和別的小朋友打了架，外公也都是立馬會帶著她去和人討說法……

        徐歆夏悄悄抹去眼角的濕潤，從外公懷里抬起頭來，“我想死你了。”

        “這孩子……”外公寵溺地摸了摸她的腦袋，將她從身上拉了起來，“好了，先讓大家進屋吧，這外面這么熱呢。”

        “嗯。”乖巧地點點頭，徐歆夏這才和外公一起看向了身后的幾人。

        除了初次來這兒的宋承宇，趙依依和宋脩遠都已經和外公很熟悉了，兩人甜甜地向老人問了好后，徐歆夏這才開始介紹起來。

        “外公，這是宋承宇，是我朋友，也是宋脩遠他堂哥。”

        “哎，你好你好，這小伙子，和小遠長得一樣俊啊。”外公一臉慈愛地笑著拉起少年的手，連忙招呼著幾人往里走。

        門廊處，系著圍裙的外婆也笑呵呵地走了出來。

        沒等徐歆夏上前，機靈鬼的趙依依就率先跑了上去，挽起外婆的手，甜甜地說道：“外婆，好久不見。”

        “喲，依依啊。”摸了摸趙依依的腦袋，滿臉皺紋的老人家親切地笑著，“又長高了，也長漂亮了。”

        她扭頭看向兩位少年，微微一驚，“嚯，小遠都長這么高了。”

        想起上個暑假回來的時候，這孩子也就比自己那老頭子冒一點，如今幾乎都快高出他一個頭了。

        宋脩遠向外婆微微彎了彎腰，跟著禮貌地叫了聲好。

        徐歆夏又趕緊向后出來的外婆介紹起宋承宇，兩人又是熱情地打了打招呼。

        平日里，家里就只是自己這倆老兩口子，聽見個人聲兒都不容易。

        如今，這一下來了好幾個活力滿滿的小年輕，外婆瞬間覺得這整個院子都跟著活了起來。

        她開心地眼睛瞇成一條縫，熱情地招呼著大家往屋里進，“走，我們先進屋，馬上就吃飯了。”

        隨后，又趕緊對著外公說道：“老頭子，你快去把冰好的西瓜拿出來切給大家吃。”

        給幾人搬來風扇，外公立馬又往廚房走去。他端著切好的西瓜，走到大廳，“來，吃塊西瓜解解熱，都是自己家種的。”

        “謝謝外公。”幾人接過西瓜，禮貌地道了謝，隨后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看著這群好久不見的孩子，搖著扇子的老人嘴角真是一刻都沒有放下來過。

        中午一點半，六人圍坐在圓桌上，熱熱鬧鬧地吃起了飯。

        兩位老人一直熱情地給大家伙兒夾著菜，“多吃點兒啊，這坐了這么久的車，肯定都餓壞了。”

        趙依依嘴里塞得滿滿當當，臉頰鼓得跟個大包子似的，她抬起頭來，含糊不清地開口說道：“外公外婆，我都想死你們了，你們都好久沒去我們那兒了。”

        趙依依這家伙，從小就深得外婆喜歡，模樣生得乖巧，性格也討喜，就連那張小嘴，也能把老人給哄得高高興興的。

        給她夾了一塊排骨，外婆笑得樂不攏嘴，“你這家伙，我看你是想我帶的吃的了吧？”

        “哪兒有。”趙依依一癟嘴，“明明就是想外公外婆了。”

        外公被逗得哈哈大笑，又向她碗里夾去一片肉，“這次啊，你們就在外公家里多住一段時間，等開了學了再回去。”

        “嗯！”鄭重其事地點點頭，趙依依繼續往嘴里刨起了飯，嘴角不知什么時候還粘上了兩顆飯粒。

        有了兩位和藹可親的老人，又有趙依依這個走哪笑哪的活寶，一時間，整個餐桌便洋溢著一股歡樂輕松的氛圍，愣是把一頓簡單的午飯吃出了喜宴的感覺。

        夜里十點，經過了一天的舟車勞頓后，趙依依很快便睡了過去。

        徐歆夏倒是沒想到，這家伙還真是不認床，明明幾分鐘之前還在和自己興奮地講著明天的日程，一轉頭，就已經呼呼大睡了。

        只是苦了自己，本就有點認床的她還要和人擠一張床睡，于是，便怎么也睡不著。

        在床上翻來覆去完全沒有睡意，徐歆夏索性出了房間，端著一把藤椅往院里走去。

        夏季的鄉下，夜間便是最好的時光。

        有星光為伴，蟲鳴為樂，樹影為舞，在徐歆夏心里，此刻能有一把涼椅，躺在星空下，就是最舒服的事了。

        害怕吵到早已入睡的外公外婆，少女端著椅子，躡手躡腳地開了門，只是沒想到，剛摸黑走進院子，她便看見了同樣坐在屋檐下的宋脩遠。

        少年倚著身后的竹椅，側頭靜靜地望著旁邊的廚房門口，不知道在想著什么。

        “你也睡不著啊？”將椅子在他身邊輕輕放下，徐歆夏在他旁邊坐了下來。

        感覺到旁邊的動靜，宋脩遠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然后轉頭再次望向剛剛的地方，“嗯，感覺有點兒熱，出來涼快一會兒。”

        “你在看什么呢？”循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徐歆夏壓低聲音好奇地問了一句。

        這漫天的星空放著不欣賞，也不知道這家伙為什么就單單盯著那漆黑一片的廚房門口看？

        “那兒——”宋脩遠抬起右手，指了指門邊的角落，他穿著外公準備的一件無袖背心當做睡衣，纖瘦的手臂肌肉線條流暢，在月光下勾勒出好看的輪廓。

        隱隱約約的，徐歆夏感覺自己聽到了什么微弱的聲音，像是有什么小東西在掙扎一般。

        可是，即使借助了頭上的月光星輝，黑暗的角落里還是什么也看不見。

        少女從椅子上抬起屁股，往旁邊湊了湊，隨后疑惑地轉過頭來，“蛾子？”

        即使看得不太真切，徐歆夏還是在角落里看到了那只在地面苦苦掙扎的飛蛾。

        她知道在廚房門的上方，確實有個白熾燈，每天吃晚飯的時候，都會按時亮起。

        想來，它也應該是在那時候飛到這兒的，然后碰到燈后掉在了角落里。

        只是不知道，它已經在這兒掙扎了幾天。

        “它有什么好看的？”徐歆夏不解，一只普通的飛蛾有什么值得看的。

        一彎鐮月掛在夜空，合著滿天的星輝，月光傾瀉而下，落在少年的肩上，莫名添上一股淡淡的哀愁。

        宋脩遠轉過臉，仰頭靠上身后的椅背，望著天上的星空，“你知道飛蛾還有個別稱是什么嗎？”

        “嗯？”徐歆夏反問一聲。

        “慕光。”少年淡淡地回答道：“它還有個名字叫慕光。”

        他悠悠地轉過頭來，再次看向角落里那個奄奄一息的生命，自顧自地緩緩說道：“一生短暫，最靠近光的那次，也是它走向死亡的那次。”

        他扭頭望向身旁徐歆夏的臉，“它的一生，都在追尋那點光芒。”

        本就光亮微弱的環境里，宋脩遠又逆著光，徐歆夏并不能看清他的臉。

        她轉頭望望角落里那只已經不再發出聲音的小東西，“怎么莫名的傷感？”

        少女撇撇嘴，正想抒發心中的感慨，然而還未開口，到了喉嚨里的話就被腿上的一陣奇癢給打斷。

        她來不及想，抬起手就是啪的一掌拍了上去，然后借著星光看了看掌上，“我去，吸我這么多血！”

        趕緊搖起手里的蒲扇滿身一通亂拍，少女不忘還給一旁的宋脩遠趕了趕蚊子，“沒蚊子咬你嗎？”

        似乎從出來到現在，就不見這人被咬過，手里也是連個東西都沒有。

        徐歆夏納悶兒，難道這里的蚊子還知道怕生啊？

        然而，宋脩遠卻是身子微微一側，漏出了旁邊地上的點點火光。

        “我靠，點了蚊香你不早說，還只放你那邊。”徐歆夏一掌拍在他的肩上，真是枉費自己剛剛還大好人地幫他趕著蚊子。

        宋脩遠將蚊香移到兩人中間，低頭調整著接灰盤，他想起今日沿路看見的那些空房，忽的問了一句，“徐歆夏，你小時候一個人回來都是怎么過的？我看你們這邊也都沒剩幾家人在住了，應該也沒什么伙伴了吧？”

        徐歆夏仰頭靠在藤椅上，望著頭頂漫天的星星，“對啊，從我記事起，以前住在周圍的這些人就陸陸續續地都搬走了，再到后來，周邊除了幾個伯伯家，基本都空了。”

        她惋惜地嘆息了一聲，很快又變得興奮起來，“不過——”

        “我小時候也玩得挺開心的。沒事兒就愛跟我外公外婆下地里去玩，他們在忙的時候，我就自己在一邊玩泥巴、挖地道、逮蚱蜢什么的，也很有趣的。”

        說著，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興奮地看著宋脩遠，“對了，你還記得我們來的時候經過的那條河了嗎？以前外公就是在那里種的西瓜。你不知道，沙地里種的花生、西瓜都可好吃了。”

        沉浸在童年的美好回憶里，少女講起小時候的趣事滔滔不絕，

        “我小的時候，外婆家里沒有空調，風扇也很少，夏天晚上太熱了，我們就在院里放幾把長凳，鋪上一床竹板和涼席，然后就在外面看著星星睡一晚。有時候睡到半夜醒來，會發現頭上的星星變得特別多、特別亮，月亮也是，特別大，好像就在你頭頂似的。”

        頓了頓，忽然，她又輕輕笑了起來，“不過有時候也挺慘的，半夜被蚊子叮醒，或者睡著睡著忽然就下起了雨，于是又趕緊慌手慌腳地抱著被子枕頭往屋里跑。”

        時間已經很晚，不知什么時候，月亮已經偏過一側的山頭，走到了屋子后面。

        宋脩遠望著夜空，就那樣靜靜地聽著她講著小時候的事情，腦海里似乎已經浮現出徐歆夏小時候的模樣。她在田間撒歡的樣子，被蚊子叮得滿身是包的樣子，還有熟睡中莫名被淋成落湯雞的樣子。

        少年的眼里，流露出了連他自己都不曾發覺的溫柔笑意，銀色的月光撞進他的瞳孔里，像是蕩起一汪旖旎的漣漪。

        “啊嘁。”耳邊，忽然傳來徐歆夏的一聲噴嚏，她揉了揉鼻子，抬眼看著少年，“宋脩遠，你小時候是怎么過的啊？”

        “我？”

        宋脩遠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懶散道：“你又不是不認識我小時候，不就是你看到的那樣嗎？”

        生在城里，長在城里，宋脩遠確實沒有那么豐富多彩的童年生活，只不過多了個城市的生活經歷。

        他常常在想，如果不是小時候遇見了徐歆夏，或許他的童年會更黯淡。

        “那你可真夠無聊的。”徐歆夏嫌棄地撇撇嘴，如果自己眼中的那些就是全部的話，這人確實很沒勁。

        “你——”她轉過頭來看著少年，正要說話的時候，卻被宋脩遠給打斷。

        “進去吧，已經涼下來了。”少年彎下腰，摁斷了未燃盡的蚊香。

        “等等。”

        徐歆夏拉住他準備轉回的身子，一臉慷慨，“我是想說，既然大家都是好朋友，以后你們隨時都可以跟我一起來這兒，我帶你們好好體驗體驗鄉下的生活。”

        她的眼神是那樣誠懇，宋脩遠轉過身，淡淡地看了眼她，“誰要跟你做朋友一起來這兒？”

        說完，他便大踏步地走了進去。

        “不是，宋脩遠，你什么意思啊？”

        徐歆夏仍舊坐在涼椅上，轉身看著走進屋里的少年，氣得一時音量都忘了控制。

        然而，眼前那人卻是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徑直走回了房間，徐歆夏看著他消失在房門口的背影，氣得在屋外直跺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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