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已經六天過去，熱死人的天氣仍舊持續高溫不退，太陽烘烤得仿佛要把大地給蒸干了水汽。

        徐歆夏實在受不了整日身上都是汗黏黏的了，她收拾收拾了行李，提前兩天出發去了鄉下。

        早上出門的時候，江婉儀拉著行李箱將兄弟倆送到門口，她不放心地叮囑著宋承宇，“小宇啊，坐火車的路上小心點啊，等見到你那邊的同學了，記得給大伯母來個電話。”

        宋承宇點點頭，伸手接過自己的箱子，“嗯，我知道。”

        江婉儀慈愛地拍拍他的肩膀，又轉過頭來看著自家兒子，“還有你，到了人夏夏外公家后小心點，你還有點沾著感冒呢。”

        宋脩遠本想說讓她放寬心，結果他還沒回應呢，就聽到自家老媽繼續說道：“人老人家都上了年紀，免疫力不好，你別到時候給他們傳染上了。”

        呵！

        宋脩遠在內心無語地呵呵了兩聲，“知道了。”

        他也提過自己的行李，朝著江婉儀揮揮手后，轉身就走下了樓梯。

        幸運又意外的，去鄉下的這天，氣溫剛好降下好幾度，天空被遮蓋了一層灰蒙蒙的烏云，沒有一絲細縫兒的太陽，偶爾還能吹起兩陣清爽的微風。

        兩人到了車站買好票后，徐歆夏一上車就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不久之后，車子緩緩啟動，逐漸駛出了車站。

        車里開了空調，冷氣從吹風口里涌出來，帶著一股莫名難聞的味道，充斥了整個車廂。

        徐歆夏沒吃早飯，一空著肚子，就容易暈車犯惡心，大巴剛駛出車站沒多久，她就靠著身后的椅背睡起覺來。

        車里的位置接近坐了一半兒，有的家長帶了孩子，一路上都在不停地鬧騰。

        即使睡得迷迷糊糊，宋脩遠也一直能感覺到耳畔有傳來別人窸窸窣窣的談話聲音。

        不知已經開了多久，車子駛過前面的一個小坑，車身輕輕顛了一下后，宋脩遠醒了過來。

        徐歆夏睡得正香，她面對著窗外，腦袋輕輕放在身后的椅背上，幾根發絲貼在她的鼻尖，隨著呼吸一上一下。

        眼看她就要滑了下來，砸在玻璃窗上，宋脩遠趕緊伸出左手，眼疾手快地托住了徐歆夏的臉頰，然后輕輕地扶著她的腦袋擺正。

        似乎就像是感覺到了什么似的，徐歆夏不舒服地轉了轉腦袋，把頭從宋脩遠手上離開，然后，她將腦袋重新靠上椅背，臉朝向里面緩緩滑下，最終輕輕的一下，砸在了宋脩遠的肩上。

        伸出的手還未收回來，宋脩遠驀地僵滯了一下，頸邊徐歆夏毛茸茸的發頂掃在他的肩頸上，酥酥癢癢的。

        他低下頭望去，除了一個黑色的毛絨頭頂，能看見的也只有徐歆夏那微微顫動的睫毛和小巧的鼻尖。

        宋脩遠微微上揚了唇角，他再一次伸手扶正了徐歆夏的額頭，將她又要滑下去的小腦袋往自己肩上移了移。

        窗外，兩邊的景色已經不再是一路不見房屋的山野和林地，車子駛進鎮里，大約半個小時后，停在了那個熟悉的鄉下路口。

        徐歆夏早在坐上鎮里的班車后就醒了精神，此時車一停，立馬就興奮地第一個沖下了車外。

        涼風習習地從前方的路口吹了過來，路邊的白墻小院兒里，幾位上了年紀的爺爺奶奶手里各自搖著一把蒲扇，圍坐在一起聊著天兒。

        重重疊疊的蔥郁樹葉里，聒噪了大半個月的蟬鳴終于在今日稍微停歇了一些，聲音微弱得像是一首舒緩的樂曲。

        二人背著一個簡單的背包，徐歆夏走在前面，開心地往里面的鄉野間走去。

        一進院子，徐歆夏就看見了正坐在庭前擇著青菜的外婆，她興奮地跑上前去，“外婆！”

        聽見外孫女的聲音，帶著老花鏡的外婆抬起頭來，隨后立馬在臉上綻開了一個和藹的笑容，她趕緊放下手中的菜籃子，朝著二人笑瞇瞇地走了過去，“哎喲，夏夏，小遠，你們到了！”

        徐歆夏上前挽住外婆的胳膊，點點頭，“嗯。”

        她探著腦袋往里屋望了望，回過頭來，“外公呢？怎么不見他出來？”

        外婆拉著她的手往里面走去，早已笑得合不攏嘴，“他啊，閑不住，看今天天兒好，吃完午飯就去后面的坡地了，估計要晚飯那會兒才會回來了，你別管他。”

        今天的天氣確實涼爽，早上出門的時候，城里的天空還是灰蒙蒙的云層，到了鄉下，竟變得好看了很多，全是一團一團的白云，厚得像棉花似的，站在地面向上望去，仿佛就像看著棉花地里似的，偶爾露出一塊深色的藍來，顏色美得像幅油畫。

        外婆給二人重新做了點午飯，肚子吃飽以后，兩個城里來的小主便悠然自得地坐在院兒里吹起了風。

        下午快六點的時候，天色逐漸暗了下來，然而，直到飯菜都擺上了桌，外面已經漆黑一片了，外公卻還是不見回來，這一下，大家都不免著急了起來。

        “這老頭子怎么回事啊今天？以前這時候也早該回來了呀？”外婆望著進來的院子口，著急地來回踱著步。

        宋脩遠安撫地摸著老人家的背，“外婆您先不要著急，再等等看，說不定一會兒就回來了。”

        徐歆夏也是一邊裝著鎮定地安撫著外婆，一邊卻又望著院子口方向急得不行。

        外公前兩個月才剛受過傷，還做過一次骨折手術，到現在也才好了沒多久，她越想越害怕，最終還是轉身看著二人，著急地說道：“不行，我要去地里看看。”

        徐歆夏說完就要拔腿往外跑，宋脩遠一把拉住她，“等等。”

        他轉身看著外婆，“外婆，我和歆夏一起出去找找，您一個人在家不要著急，我們找到人了立馬就回來。”

        老人家急得眼淚都快要掉下來，她點點頭，趕緊回到屋里給二人找來一個手電筒，囑咐道：“外面黑，你們自己也要小心點。”

        白日里的云層似乎仍未褪去，夜空連一絲星光都看不見，兩人拿著手電走出了院子，去往屋后山坡的小路上。

        路邊的荊棘時不時地絆上兩人的腳，漆黑一片的四周里，躲在黑夜里的夏蟲和林鳥，發出各種古怪的聲音，徐歆夏以前總覺得在夏夜里聽著蟲鳴是一件很浪漫的事，可此刻，她只感覺這些聲音只有滲人。

        夜晚的涼風不知從身后哪個方向吹來，吹得她一陣一陣地心里一緊，她走在宋脩遠身后，有些害怕地往他身后貼進了一些。

        慌亂無措的小手微微碰到身前那人的腰上，像是感知到了她的害怕一樣，忽然，宋脩遠停了下來，向后伸出了手，“把手給我。”

        徐歆夏一心全在想著外公，完全沒有聽見他的說話，只是愣愣地疑惑了一聲。

        下一秒，宋脩遠就精準地抓住了她的手，牽在了自己掌心里。

        他沒有回頭，徐歆夏只感覺自己的小手忽然被包裹進了一個溫暖的手心里，然后，她聽見前方宋脩遠溫柔的嗓音傳來，“別怕。”

        不知為什么，心里剛剛的那股害怕莫名就少了很多，沒有時間去細想，徐歆夏又再次握緊了一些牽著自己的那只手，繼續著急地邁著腳下的步伐。

        兩人趕到外婆說的那塊兒地方，仔仔細細地找了一圈兒，然而，卻并沒有看到任何人的身影。

        對著茫茫的漆黑一片，兩人大聲的呼喊也始終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徐歆夏不禁感到越來越害怕，慌亂得六神無主。

        宋脩遠從未見過此刻這樣脆弱的徐歆夏，她一直都是那樣活潑、大膽，即使曾經從一層樓高的樹上跌下來，他都沒見過徐歆夏有像此刻這樣害怕，他牽著少女的手緊了緊，“沒事，我們再去附近找找。”

        徐歆夏已經完全沒有辦法思考，她跟在宋脩遠的身后，乖巧地任他牽著走在后面，一邊緊張地望向四周大聲呼喚著外公。

        黑暗里，腳下的山間小路坑坑洼洼，徐歆夏已經慌得顧不上其他，加之路面窄又凹凸不平，突然腳下就一個踩空，一下跌進了路邊的坡地里，伴隨著一聲驚呼過后，一陣劇痛從膝蓋和手掌傳來。

        牽著她的宋脩遠也差點被帶到了地里，聽見身后的驚叫，他趕緊回過頭去，蹲下身子扶著徐歆夏的肩膀，“還好嗎？”

        剛收過玉米的田地里，沒有割干凈的桔梗次突突地立在地面上，徐歆夏只感覺兩只手掌傳來火辣辣的疼，她眉頭緊皺，借著手電筒光緩緩攤開了雙手，只見在燈光的照耀下，兩個手掌的拇指根部地方，都已擦破了一大塊皮，滲出層層血絲，表面還粘上了一層泥灰和碎石子。

        徐歆夏還來不及叫痛，宋脩遠就已經低下頭，輕輕為她吹去上面的泥土，他攙著她的手，“來，先起來。”

        徐歆夏顫微微地想要站直身子，結果卻發現膝蓋也是一陣錐心的疼痛，她忍不住疼得冷噤了一聲。

        宋脩遠眉頭緊皺，“腿也受傷了嗎？”

        徐歆夏穿了條牛仔長褲，此時根本不敢伸直膝蓋，她神情痛苦地開口說道，“應該是膝蓋也擦破皮了。”

        “別管我了，先找外公吧。”然而，雖然已經痛得連膝蓋都不敢伸直，徐歆夏還是艱難地站了起來。

        眼下最重要的還是先找到外公才是，她瘸著腿，艱難地邁著腳步，每動一次，膝蓋與牛仔褲的摩擦就讓她腿上的疼痛又深一分。

        “等等。”宋脩遠拉住她，“你現在這樣根本沒辦法找外公，我先送你回去！”

        “不行！”徐歆夏想都沒想便一口回絕，她回頭一臉焦急地看著宋脩遠，額上已經疼得冒出細汗，“我要找到外公才能回去。”

        “你這樣怎么找外公啊？你看看你自己，明明走路都不行了。”

        宋脩遠看著她倔強的樣子，說話的語氣不自覺帶著慍怒，他平靜了一下，看著徐歆夏柔下語氣，他頓了頓，繼續說道：“我們也出來一會兒了，說不定外公在這段時間里已經回家了呢。如果他沒回家，我們也好再多叫幾個人一起找啊，不然就我們兩個這樣在外面漫無目的的瞎找有什么用啊。”

        他來到徐歆夏身前，蹲下了身子，“上來。”

        徐歆夏強忍著模糊了視線的淚意，她最終搖了搖頭，“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走。”

        然而，宋脩遠卻依舊保持著半蹲的姿勢，頭也不回，語氣是不容置疑的堅定，“外公還沒找到，我們得快點回去，你這樣只會浪費更多時間。”

        視線再次模糊，眼角終于還是溢出水來，徐歆夏鼻音濃厚地應了一聲嗯，緩緩趴上了他的后背，她拿著手電，在身后替宋脩遠照著光亮，自己仍舊不停地四處張望著，朝著周圍的一片漆黑大聲喊著外公。

        她的聲音已經微微顫抖，帶著哭腔，宋脩遠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看見徐歆夏的眼淚了。

        她的害怕就像一顆顆落入湖面的石頭，在自己的心上鑿開一個接一個的黑洞。

        他忽然停了下來，在光束外的半映襯下側過了頭，流暢而分明的線條猶如炭筆勾勒出的山巒起伏一般，映出一個完美的側臉黑影。

        徐歆夏聽見他的聲音從前面傳來，猶如半空中灑下的月輝，柔和而恬淡，“沒事的，外公說不定已經回家了。”

        山間的小路既窄又不平，很多莊稼地都是緊靠著坡地，就連宋脩遠，走路都得小心翼翼。

        徐歆夏不敢想象，如果不小心滑了腳，人又會怎樣。

        他的聲音明明如此溫柔，卻徹底擊潰了徐歆夏頑強抵御的心理防線，眼淚像掉了線的珍珠一顆顆地掉了下來，徐歆夏抬手抹去一半，聲音顫抖地說道：“宋脩遠，我好害怕。”

        鄉下的夏天晝夜溫差挺大，宋脩遠的額上早已冒出密密麻麻的層層細汗，本來他就有一點受涼，夜里的風一吹，竟漸漸覺得冷了起來，身子也逐漸感到乏力。

        他微微喘著粗氣，有些疲憊的眼神卻帶著異常的堅定，他看著前方的黑夜，“徐歆夏，不要為沒有發生的事情嚇唬自己。相信我，外公會沒事的。”

        一陣涼風從左側吹來，掀起了宋脩遠額前的劉海，也似乎微微吹平了徐歆夏一直慌亂的心。

        不知道為什么，聽完這句話，徐歆夏莫名感到了一陣心安。

        她這才突然反應過來，此刻自己靠著的這個后背，這副和爸爸一樣令人心安的肩膀，是來自于宋脩遠。

        原來不知什么時候，記憶里那個瘦弱安靜、還沒自己強壯的小男孩兒，早已長成了比自己爸爸還要高大、同樣能給人依靠的模樣。

        回去的路上，頭頂的夜空不知何時已漸漸散去烏云，露出大片閃爍著光輝的星空。

        黑夜里，徐歆夏并看不清宋脩遠的樣子，卻依舊能感覺到他的后背是那樣寬厚、硬實，能給人依靠。

        回到家時，外公外婆早已在門前焦急地等候。一進院子，徐歆夏便看見了屋外的那兩個身影，她趕緊從宋脩遠身上下來，顧不上膝蓋的疼痛，瘸著雙腿跑了過去，少女一下撲進外公的懷里，紅了眼眶，“外公，你去哪兒了？我嚇死了。”

        外公趕緊抱抱要哭的徐歆夏，安慰道：“哎喲，我的好孩子，別哭別哭。外公這不是看著天氣好就想多做點，地里的活弄完后就去了前面的田里嘛，回來晚了，害你們擔心了。”

        “沒事沒事了啊。”他幫著擦掉徐歆夏的眼淚，輕輕地將她從懷里拉了起來，“先讓外公看看，你腳怎么了？”

        徐歆夏抹去眼淚，破涕為笑地咧起嘴角，“沒什么，就是剛剛把腳扭了一下，已經沒事了。”

        身后，宋脩遠看了眼她沾了泥土的膝蓋，沒有開口說話。

        桌上的飯菜早已涼掉，外公外婆端著盤子走去廚房，徐歆夏回到房間，換下了身上的那條緊身長褲，布料磨上膝蓋的時候，又是疼得她齜牙咧嘴。

        她剛要拿紙巾處理一下，門外忽然響起敲門聲，徐歆夏慌亂地扯過一旁的被子蓋住膝蓋，然后才讓屋外的人走了進來。

        見不是外公外婆后，她一下松了口氣，看著走進來的宋脩遠問道：“有什么事嗎？”

        宋脩遠沒有回答，他手里拎著一瓶純凈水，緩緩走了進來，然后在徐歆夏的跟前蹲了下來，說著就要去掀開她蓋在膝蓋上的被子，“我看看。”

        徐歆夏欲要按著被子不讓他碰，但還是反應慢了一拍，瞬間，膝蓋就是一涼。

        等兩只膝蓋都完全暴露出來后，宋脩遠才發現她的傷要比自己想象的嚴重得多，只見渾圓的兩邊膝蓋上，擦破皮的地方甚至比手掌還要大，滲出的血絲早已微微凝固，露出一片猩紅。

        他微微蹙了蹙眉，從兜里掏出幾個創口貼，放在一旁的桌上，“家里沒找到藥，只能簡單處理一下了。”

        徐歆夏看著他將紙巾蘸濕水，“地里干活的老一輩磕磕碰碰挺常見的，老人家哪會舍得用藥啊，家里除了些藥酒，其他的就沒什么了。”

        宋脩遠將疊了幾層的紙巾浸透水，抬頭看著徐歆夏，“把手給我。”

        徐歆夏自然地將左手伸了過去，宋脩遠溫柔地吹了吹她手掌上的傷口，輕輕地拿水擦拭著上面的泥土，徐歆夏被疼得瑟縮了下肩膀，不禁嘶了一聲。

        宋脩遠放輕手上的動作，“既然感到疼，剛剛干嘛要撒謊？”

        徐歆夏低頭看著他，輕輕吹著另一只手，“說了只會讓老人擔心。”

        宋脩遠撕開一個創口貼，小心翼翼地貼上她的左手掌面，然后，他抓起徐歆夏的右手，再一次輕輕地吹著上面的傷口。

        帶著溫度的氣息吹在徐歆夏的手心里，一陣酥酥癢癢的感覺從掌心傳來，宋脩遠毛茸茸的發頂就在她的眼前，柔軟的發絲在窗外輕風的吹拂下，微微晃動。

        安靜的房間里，徐歆夏感覺自己似乎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她看著宋脩遠溫柔安靜的模樣，忽的晃了神。

        半晌后，她忽然愣著開口道：“宋脩遠，今天謝謝你。”

        宋脩遠半蹲在她跟前，有些疲態地抬起頭來，他咧了咧嘴角，紅潤的嘴唇泛起一絲蒼白，“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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