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沐珂不知去了哪里，云青久再無心看燈會，拉著無言滿大街找人。元宵佳節(jié)，整條主街都被擠得水泄不通，一眼看過去人頭攢動，還有許多是帶著面具的，云青久實在難以分辨。

        到了月上中天，人群漸漸散了，云青久還在苦苦地找。其間，她回了一趟向沐珂的宅子，發(fā)現(xiàn)了一封信，是向沐珂留給她的，也不知她是何時背著她放下的。

        信上寫著，她今夜要報父母之仇，若是沒有回來，也請不要掛念，如果做了什么令她傷心的事情，請她原諒。

        云青久看了這話心中更是焦急，她將無言留在家中，自己又上街去尋。向沐珂的師兄弟們她認識幾個，準備一家家問過去。

        誰料再回到街上，就找著了她。向沐珂正在街頭，垂頭坐在地上，面具遮了半邊臉，看不清神色。她跟前站著的，竟然是風嵐山莊的季夫人和李未冉。有兩個護衛(wèi)樣的人持著刀守在她兩側(cè)，似乎是怕她再暴起傷人。

        云青久擠了進去，扶起向沐珂，就見她滿臉頹敗，嘴唇發(fā)白，整個人呆呆地，似乎陷入了極端震驚之中，往日里絕不離手的刀也掉在遠處地上，反射著冷光。

        李未冉見云青久來，驚訝地問道：“小久姑娘，這位是你的朋友？”

        “是，李公子，發(fā)生什么事了？”多日不見，李未冉似乎身體大好了，又恢復(fù)那副貴公子的樣子。

        “她要刺殺我娘親！”

        云青久手一抖，不可置信地看著向沐珂，向沐珂沒有回應(yīng)，只是用力攀著她的手臂，連站也站不穩(wěn)。她慌忙看向季夫人，只見季夫人穿著花樣繁復(fù)的暗紅色云紋錦裳，臉上略施薄粉，看樣子也是今日來元宵燈會游玩的。此時她正蹙眉看著向沐珂，輕聲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和你有什么冤仇？”

        向沐珂借著云青久的力站直了，看向她，啞聲艱難道：“季夫人，你可記得向見深？”

        聽到這個名字，季夫人眉頭皺得更深，云青久注意到她半掩在衣袖下的手緊緊握著，似乎在掩藏著什么情緒。

        “你是他什么人？”季夫人身形不穩(wěn)，李未冉察覺到，立刻靠近幾步扶著她，怒視著向沐珂。

        “我是他女兒�！�

        “他竟然有這么大的女兒，你是來為他報仇的？為什么剛剛又突然收手了？”

        聽到這里，云青久驚訝地看著了眼向沐珂，難怪她看這里毫無打斗痕跡，只是既為報父仇，她又為何會臨時反悔？如此被抓個正著，豈不糟糕。

        向沐珂收回眼神，不再看她，輕聲道：“要殺要剮隨您的便，總歸是我技不如人。”

        季夫人嘆了口氣，上前幾步，扶住她的肩膀，聲音加重了幾分：“向姑娘，你一直不敢看我的眼睛，為什么？”她試圖去摘她的面具，向沐珂竟也不避讓，任她揭下了。

        只看了一眼，季夫人手上的面具便掉落在地，往后退了幾步，顫著手指著她，滿面怒容：“畜生，這個畜生，連自己的妻女也不放過！”

        云青久其實從未仔細看過向沐珂的臉，她知道她很在意右臉的紅痕，平日里只當如常。此時仔細去看，又有季夫人在跟前，她才發(fā)現(xiàn)，向沐珂的臉和季夫人竟有六七分相似！

        一個不好的猜想浮現(xiàn)在她心中，向沐珂，難道是季夫人的私生女？！就連李未冉也是驚疑不定地看著她的臉，半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向沐珂一心求死，季夫人看著她的樣子，嘆了口氣，說道：“你隨我來吧，有些事情，即使我躲了這么多年，也不得不去面對了。”

        季夫人帶她們到附近一家酒樓，里頭有個雅間是風嵐山莊常年包著的。

        她將包括李未冉在內(nèi)的一干人等擋在外面，唯獨讓向沐珂進來，顯然是有秘辛要說。只是李未冉無論如何不同意母親單獨跟她待在一個房間，季夫人也絕不同意李未冉進來，最后只好折中讓云青久相陪。她與雙方都有交情，李未冉信任她，托她照看。

        云青久雖不清楚其中有何恩怨，但也實在擔心向沐珂，何況季夫人于她有恩，如論如何，今天她都要保她安全，至于這仇怨今后如何化解，再不是她所能預(yù)料的了。

        季夫人讓她二人坐下，眼里滿是哀愁，緩緩道：“讓我想想，該如何說起呢，當年我也不過是個小姑娘，陽兒更是年幼”

        季淑月與穆昊陽本是世家出身，父親穆起身負絕學，傳承的穆家心法冠絕江湖，母親出身名醫(yī)世家。因母親醫(yī)道不通，季淑月七歲時就跟隨外公習醫(yī)，以傳承季家醫(yī)學。在她十三歲那年，父親過五十大壽，請來一干好友宴飲。

        那一天，她和弟弟穆昊陽穿戴一新，被爹娘帶著見客，本來是大好的日子，卻成了噩夢。

        有覬覦穆家絕學的所謂父親摯友，在那一天的酒水里下了藥，輕而易舉將所有人放倒，她和穆昊陽年幼沒有飲酒，被老仆偷偷從后門帶走，從此開始了顛沛流離的孤兒生活。

        說道這里，季夫人眼神傷痛，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直到今日她還記憶猶新，不過這些她只是略微帶過，因為這些和向沐珂的父親并無干系，他們是在這之后才結(jié)識的。

        向家與穆家也是世交，后來收留了他們姐弟。

        那時向見深不到二十，是驚才艷艷的少年英雄。他對季夫人姐弟分外照顧，還教穆昊陽習武，他們姐弟漸漸在向府安頓了下來。這平靜的日子過了才一年，便異變突生。季夫人那時十四歲了，已經(jīng)是個少女了，她漸漸察覺到，向見深看她的眼神令人非常不舒服，于是便憑著本能避開他。

        直到有一日深夜，原本的偽善被撕碎，向見深瘋狂地撲向他，季夫人奮力掙扎以命相搏，向見深只在她耳邊說了一句：“穆昊陽就睡在隔壁，那樣細小的脖子，我只用兩根手指，就能輕易擰斷！”季夫人認命了，扔下了手中平日里用來切藥草的刀。

        她拼命忍著屈辱，以此換取穆昊陽的活命，向見深答應(yīng)她，只要她好好聽話，就會將向家絕學也教給穆昊陽，讓他學成之后，報滅門之仇。

        季夫人忍耐了半年，每次看見穆昊陽習武后臉上紅撲撲的樣子，才能有一絲歡愉。直到有一天，她心血來潮，想去演武場看看弟弟是如何習武的，卻見他被毒打，向見深招招都擊向他的腹部、背部等衣服遮掩的地方，他那么小小一個，竟然一聲不吭地忍了。

        季夫人捂著嘴悄無身息地退了出去。當夜，她為向見深煮了一碗湯，說是多謝他照顧他們姐弟，希望以后能嫁給他。向見深聽了這句，眼睛在她身上露骨地看了一圈，將湯一飲而盡，不過片刻就倒下了。

        她自小習醫(yī)，好不容易在向家人眼皮子底下攢了這些毒藥，全煮給他了。

        季夫人去接了穆昊陽，他睡在床上，疼得滿頭大汗。他們姐弟什么都沒要，從向府后門的狗洞鉆了出去，穆昊陽身上都是傷，趴在姐姐背上開心道：“姐姐，他想要穆家心法，我沒有給。”

        “小陽真乖，以后咱們誰都不靠！”季夫人流著淚，背著弟弟連夜逃走，后來甚至乞討過一段時日，直到她偶然間救了路過犯病的某家夫人，日子才漸漸好了起來。她開起了醫(yī)館，穆昊陽也開始修習穆家心法。

        向沐珂聽聞父親的往事，愣愣地看著她，云青久握住她的手，紅了眼眶，任誰也不愿自己的父親是這樣的禽獸。

        “后來我遇到嵐哥，有了未冉，我知道他沒死，可我再也不怕他了，沒想到他還要苦苦糾纏！”

        李未冉出生時身體不好，直到五歲時才有所好轉(zhuǎn)。父親李嵐在他五歲生日時，才宴請親朋好友，將他介紹給這些世交叔伯們。那一日，向見深找上了她。

        他早已不是當年那樣的青年俊才，滿眼里透著瘋狂的算計。他將季夫人堵在后堂，逼著她重溫舊夢，否則就要在宴席上告訴眾人，當年她在他房里，是怎樣的丑態(tài)。

        向見深以為她還是讓人拿捏的小姑娘，竟敢堂而皇之地闖進她的家威脅她，還是用這樣不堪的手段，這一次，她很精準地將毒針扎入了他的脖子，并喊來李嵐，夫婦二人悄無身息將他埋了。

        她第一次殺了人，卻沒有多少愧疚。當年行醫(yī)時，外公教導(dǎo)她，醫(yī)者仁心，不到萬不得已不可傷人害人。向見深本可以不必死，但她下手了。自此以后，她在中州城北街開了家醫(yī)館，每日坐診，不收人分毫藥費。

        過了半旬，有個婦人來找，說是夫君曾來風嵐山莊為小公子賀壽，自此一去不返，特來尋夫。季夫人不想見她，只讓弟子去打發(fā)，不料她在外不肯走，季夫人只好將人請進來。

        婦人面紗遮臉，低著頭唯唯諾諾地走進來，聽到季夫人的聲音，抬頭去看，不知為何臉色大變，哀叫一聲，袖子里藏著的匕首落了下來——她是來刺殺的。

        她呆呆地看著季夫人，眼淚不斷地往下落，很快濕了面紗，她卻捂著臉，生怕面紗掉了。后來慌不擇路地跑了出去，也無人阻攔，再后來，便沒了蹤跡。

        季夫人將這件事深藏心底，直到今天，向沐珂的到來，她才又想起了過去不堪的回憶。今日向沐珂看見她的臉，便如同當年她母親一樣，毫無斗志，究竟是為何，季夫人心中也有了猜測。

        季夫人緩緩說完，面色凝重地問她：“你母親可還好？你若還想報仇，只管來，只是我也并不會任人宰割�！�

        “她死了，”向沐珂啞聲道：“那年我七歲，她說去尋爹爹，回來就自戕了，難怪，難怪她臨死前，一直念著，叫我不要報仇”

        向沐珂有一個溫柔的娘親，有一個英俊勇武的爹爹，她幼時過得頗為舒心，只是也有一點煩惱，那便是母親太過漂亮，而她，是個丑八怪。

        她臉上的紅痕，是胎里帶來的，爹爹每每看見她的臉，總會露出嫌惡的神色。小小的向沐珂已經(jīng)能看懂人的臉色，她知道自己不好看，家中仆從的孩子也偷偷笑話她，但是娘親總是抱著她，說等她長大了必然會遇到不在意自己容貌的人，那樣的人才值得相交一生。

        直到七歲那年，她同時失去了父親和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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