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異衁·瘴林
直到回到洞中,小少年仍有些不放心,不知怪物會不會一路跟來。
少女臥坐在葉堆里,蹺著腿懶洋洋道:“你若不放心,就去洞外守著,如有情況喊我一聲便是。”
見他認真,不由哂笑:“你就流了那么丁點血,還指望它們跟多遠?”
聽話中意思,這種怪物她是識得的。
“那些到底是什么東西?”
“肉蠻衁。”
這名字聞所未聞,小少年頓了一瞬,略微遲疑,“……荒?”
瞥了一眼小人兒呆樣,少女好心開始同他解釋。
衁,作亡血。人因瘭疽致邪風入體亡故者,怨氣聚集瘡處生出邪物,稱肉蠻衁。
肉蠻衁狀似爛肉,肉生獨眼,平日閉目蟄伏于荒墳附近,由肉腥吸引活物覓食,待其靠近便會暴起,獨眼睜開,肉須由口鼻嫩肉刺入活體,可控附者行為,是為衁儡。
待啖盡血肉,爛肉便會脫落,生出新衁。
因要吸引活物,未暴動的肉蠻衁平素只是普通的生肉腥味,但若出血或睜眼,則腥臭不可聞。
按照少女所言,這原是一種最不入流的尸怪。
如無依附活物,它們動也動不得,只能在風吹日曬里萎縮干裂而亡。即使引來活物,也多是山林野獸,甚少聽聞有人中招。倘若真倒霉遇上,只要破壞肉上獨眼便可剝落。
這和小少年先前所見到的怪物明顯是有偏差的。
少女不以為然,“因為本就不是尋常的肉蠻衁。你遇見這些受人為干擾,已經異變。”
異變后的肉蠻衁與尋常習性并無太大差別,只是若受人為有意催動或鮮血氣味吸引便會暴動,控生人為衁儡,傷害其余生人。鮮血催生異須,由傷處探入活體游走于經脈,憑異須即可再生新衁。
人為?小少年忍不住想起那晚見到的奇怪男子。依那晚情形,災禍極有可能是因他而起。可他的目的是什么?眼睜睜看著許多人自相殘殺,總不可能單純只為觀戲。莫非是有什么禍世陰謀?畢竟那種怪物,但凡在人聚集之地放上一只,也足以在一夜間摧毀整座城池。
“用肉蠻衁禍世麼?這想法倒是稀奇。”少女笑了,絲毫不遮掩面上輕蔑。
在她看來,肉蠻衁異變,較之前是麻煩許多,卻也爛泥扶不上墻,仍是極不入流。
其所控衁儡是可如瘟病般感染其他生人,卻也極容易對付。眼未睜開,那就是異衁平靜,只要身上沒有新鮮血味,小心避開不要直接碰觸即可。而假使其已經暴動,行為也全憑附者。衁儡力氣是會較以往大上許多,但到底□□凡胎,只需遇到有些道行的,就會被輕而易舉擊潰。
如今雖說修仙者沒落,但也還是有的。那群修士自詡天師,素稱除魔衛道為己責。平日躲得山高水遠,不見凡塵,但聞得魔怪出世,必然也會出來露面。
除此以外,普通凡人也能對付。只要在感染擴散前將其控制一把火燒個干凈就能了事。
就算先前不知如何應對,致使易變擴散,一旦反應過來,也能輕易補救。畢竟如今人族繁盛,已經閑到會分裂多國組織軍隊自家殺來打去,還不至于因這等小事滅頂。
所以想依仗肉蠻衁禍世一說著實是可笑了些。
而少年所遇之所以覺得恐怖,不過是因為以前未曾見聞,船上也無人知曉,乍遇到只知驚慌逃竄,被打了個措手不及而已。
她今日話中許多小少年都是頭次聽聞,但不妨礙他猜出大概。聽她提到怪物畏火,心中一動,想起那天親眼見到的怪火。
想來這些怪物對她而言確實不值一提,那為何每次遇到只是躲避?
少女:“打不過哦。”
音容不改,面色坦然,沒有露出半分弱者羞愧與俱意。
……剛剛才輕鄙完,轉眼又說自己打不過,豈不是自認連“極不上道”都不如?且那日火焰灼熱逼人,瞬間就能將一只花精燒成灰燼,又怎會燒不掉所謂的“□□凡胎”。
小少年顯然心存質疑。
少女側過身子,一手撐腮,另一只手拈起一片葉子,將葉柄捏在指尖里轉了轉,“唔……倒也不是打不過,而是打不得。”
小少年一愣:“為什么?”
指尖動作停頓,淺眸睇來,“因為它們還是生人啊。”
琢磨出話中意思,少年身體緩緩滯住。
“異變之后,肉蠻衁已不止啖食血肉,而是主食生魂。它們會在魂魄未盡前護衁儡性命,所以說起來仍可算是生人,不過是行為受控如同怪物一般而已。”
心跳加快,小少年目光灼灼:“也就是說,那些人還有救?”
林中村寨人群密集,雖說不易,但若能取下怪肉,使人清醒,那他是否就能找到辦法離開?可很快,這絲希望就被少女毫不留情地譏笑打破。
“救?”
“如何救?
“是我方才說得不夠清楚?異衁憑須再生,但凡入體,就會遍布周身經脈,除非扒皮拆骨,如何能取得干凈?”
“就算你可鬼斧神工,將其取凈,屆時魂魄已殘,只怕九天神仙下凡保命,左右也不過是一具行尸走肉罷了。”
眸中那點光亮一點點黯淡下來。
少女想了想,到底又給人扔過去一縷希望:“倒也并非絕對。如能找到魂修,或者可以一試。”
所謂魂修,即可修魂。
世間萬物,凡生靈者,皆有魂魄。其中三魂七魄俱全者,可為人。
有修者以為,人生百態,是以魂魄為主要。魂魄凝聚,為生;魂魄潰邁,為老;魂魄殘恙,為病;魂魄消散,為死。其中又有三魂主善惡、得失、迷悟,七魄主七情、六欲、五感。
三魂七魄清明者,方可為仙,至清,則為神。
是以修仙者,應先修魂。
可后來又有修者發現,魂魄清明者,不一定能為仙,而仙神中,亦有貪惡之輩。
修魂之道本就晦澀艱辛,且無論如何修,魂魄薦瘥,清明只在一時。故以魂修逐日凋零,時至如今仙門沒落,所謂魂修也已消失千年。
少女今日難得耐心,有問必答,事無巨細,解說詳盡,雖然絕大部分小少年從未見聞,卻也明白得七七八八。
希望被破滅得稀碎,使他靜默許久,就在少女快要睡著時,方才開口問她:“我們何時可以離開這里?”
少女睡意朦朧,恍惚中隨口應道:“就快了。”
這日少女從外面歸來時,小少年正抱著兔子坐在洞外石上假寐。他的肌膚在陽光照耀下蒼白到近乎透明,唇色淡薄,兩頰消瘦,身形單薄到如不勝衣,好像一陣風吹來,就能將他連人一并卷起。
果然還是一副病懨懨的蔫弱模樣。
沒了天敵困擾,兩只兔子敞開肚皮安心接受投喂,整日吃了睡睡了吃,比來時都胖出許多。如今它們同少年分外親近,此刻一只臥在他的腿間,另一只窩在他腿側,靠得十分安逸。
少女順手摘了片葉子去逗兔子,兔子對她仍有戒備,扭過身子就往少年懷里鉆,朝她露出兩瓣毛茸茸的圓屁股。
如此差別待遇讓她頓覺不爽,扔掉葉子一把揪住了眼前那團短尾巴。兔子被拎在半空,四條腿無助地胡亂撲騰,一雙手伸過來,將它穩穩托在掌心。
“姑姑。”
鴉羽般的眼睫輕輕動了動,黑漆漆的眼珠子望向少女。少女唔了聲松開手,任由他接攬過兔子。
又伸手去逗弄另外一只,結果手都還未夠到,兔子就被嚇得滾下石頭,跑又不敢跑,只能縮在少年腳邊打哆嗦。
“……”少女悻悻地收回手,“你倒是會養。我看肥了這么多,想來一鍋都要燉不下了。”
兔子被她打量得抖如篩糠,小少年不禁失笑,一邊安撫,一邊輕聲道:“它們兩個已有靈性,離開時必然是要放生的。”
自那日說過就快離開,之后過去數日,卻又如同石沉大海,少女再無表示任何離開跡象。只不知為何現在每天都要出去一趟,回來后也絕口不提做過什么。
如今被人只差沒把暗示拍在臉上,她卻全當沒有聽出,只問人如何看出兔子生出靈性。
無奈將兔子放回洞中,再出來時看到少女撐著下頜盤腿坐在他先前的位置,另一只手百無聊賴地把玩著一物,將它套在食指上轉來轉去。
原本是想把話講明了問,卻在看清她手上物件的瞬間如遭雷殛,腦中嗡的一聲炸開了。大步上前,一把將那物奪入手中。
是一枚少了鐺簧的銀制鈴鐺。花苞形狀,鈴環上系著繩條,編了幾道索結。繩條彎曲有褶,似乎是曾有人不滿意先前索結樣式,想要拆了重新編。
“為何在你這里?”
頭次見少年這般態度,少女愕然:“怎能如此對長輩……”
“我問這個為什么會在你手里?”小少年抬高音量,再次大聲質問。
少女面上神色一點點沉靜下來。瞇起眼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番對面少年,片刻,忽然嗤笑。
她悠悠換了個坐姿,伸展雙腿腳踝交疊,雙臂反撐,上身懶懶地后仰。
“撿來的。”
“何處?”
“村子。”
無需再問,少女自發主動答道:“就是你見過的那個。”
那個滿是怪物的村寨。
十指不受控制地顫抖,耳內轟鳴一片。小少年半天才找回自己聲音,艱難道:“可曾看見……”
“不曾。”
周遭一時陷入沉默。
小少年漸漸冷靜下來,知曉自己方才失態,低聲道了一句:“抱歉……”
少女看似毫不在意,闔著雙目邊曬太陽一邊懶洋洋回他:“免了罷。”
“原不過是看見這鈴鐺,知曉是你所有,順手撿來給你罷了。現在脾氣你也發過了,地方我也告訴你了,若真想知道更多,不如你自己去看。”
說著微微撩起眼皮斜睨了一眼少年,唇角上揚,臉上卻無絲毫笑意:“就算現在同我道歉,我也不會與你一起去,所以還是省了罷。”
小少年垂下眉眼,輕輕搖了搖頭。
其實二人都心知肚明,不管是否曾對她失態,少女都不會輕易出手幫忙。
她的性子就是這樣。如果有心,不需任何人說,反之哪怕再求也沒用。
“這段時日,有勞姑姑費心照顧。”
端端正正地向她行了一禮,少年語態恭敬:“承蒙姑姑多次相救,我卻無以回報。若此后身葬山林,只盼人有下世,方可回報姑姑恩情。”
少女將話品了品,撇嘴嫌棄:“這話可真虛。”
“若能活著離開此地,姑姑以后有需要可去旻國云都郡弇家尋我。”少年未對那番嫌棄有所反應,執行過禮,直起身,認真地望向少女:“我叫相九如。”
說完轉身離去。
瞥見那離去的背影干脆利落,少女心中升起不滿,輕哼了一聲:“這次你若又遇險情,不要指望我會再出現救你。”
眼前身形頓住,她勾起一抹得意淺笑:“我應對你說過,我從來便是說到做到。”
話中惡劣本性滿得簡直就要溢出來。
小少年回頭,進洞,再出來時一只兔子摟在懷中,一只趴在肩頭。
路過少女時,停下腳步,問了一個他想了許久的問題:“姑姑當初為何愿意救我?”
“……”少女不著痕跡地別開臉,樣子有些心不在焉:“大抵是為了防會被人挾恩圖報罷。”
少年了然,頭也不回地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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