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沉，  街邊的路燈亮了，周圍高樓林立霓虹燈閃爍，馬路上無數車輛來回穿梭。

　　陸燃本來想帶賀以南回家，給他煮酸辣粉。

　　這幾天趁著賀以南不在，  陸燃偷偷改良了酸辣粉的菜譜，  并且試著煮了好幾鍋，口味更加酸爽，  他覺得賀以南一定會喜歡的。

　　兩人本來說得好好的，  可是路過一家酸菜魚飯館，  賀以南被饞得走不動道了，  扯陸燃的手，  舉著手機給他看：

　　【我想吃酸菜魚……】

　　陸燃看了眼，  不贊同道：“咱倆不是說好了嗎？我回家給你煮酸辣粉。”

　　賀以南跟著他走了兩步，  又停下來了，  戳手機，  可憐巴巴地看著他：

　　【我真的好想吃。】

　　【我就吃兩口。】

　　賀以南這委屈樣，  陸燃哪能遭得住，趕緊帶著他進去了。

　　賀以南是真的饞得不行，  直到坐在飯桌前，  等著上菜的時候，他都盯著隔壁桌的酸菜魚看。

　　那隔壁桌那對小情侶都被賀以南盯得不好意思了，  說話越來越小聲。

　　陸燃看得想笑，在桌底下碰了碰他的腳，  提醒道：“別看了，我們的酸菜魚上來了。”

　　賀以南咽了口水，臉又紅了。

　　陸燃不忘打趣：“小饞貓。”

　　上菜后，陸燃也不跟賀以南搶，  把鍋里的魚都撈到賀以南的瓷碗里，自己就夾點酸菜吃。

　　學校飯堂的油膩飯菜不合胃口，賀以南這一周來都沒怎么好好吃飯，現在聞到酸菜魚的味道，早就餓得不行，趕緊埋頭苦吃了一番。

　　再抬起頭時，他看見自己碗里魚片堆起了小山，有點不好意思了，趕忙拿出手機解釋：【我我吃不了那么多。】                        

                            

　　陸燃看著賀以南笑了笑，說：“慢慢吃。”

　　賀以南高興地點點頭，認真吃起來。

　　陸燃手撐著腮幫，看著賀以南。

　　一些零碎的記憶又浮現腦海，飄回了十幾年前的那個夏天。

　　陸燃還記得那時候自己上小學，剛放暑假，期末考試成績出來了，他拿著滿分的數學試卷去問媽媽要獎勵，媽媽很大方地給了他一百塊零花錢。

　　以往這個時候，陸燃總是會叫上一堆自己的同學朋友們出來玩，請他們吃飯，送他們玩具，順便炫耀一下自己學習好能賺到零花錢這件事。

　　可是那天不太一樣，陸燃第一個想到的是賀以南。

　　那個住在他家隔壁，那個可憐又沒人愛的小啞巴。

　　那一整個暑假，陸燃沒有約朋友出去玩，每天蹲在賀以南家門口附近偷偷觀察。

　　他發現賀以南是真的不怎么愛出門，想找賀以南出來玩都沒辦法。

　　直到有一天，他看見那個兇巴巴的阿姨出門去了，陸燃這才有了機會，趕緊跑過去摁門鈴，把賀以南帶了出門。

　　兩個小孩手拉著手走到麥當勞門前。

　　陸燃展開手里的一百塊，對著賀以南得意地說：“今天你想吃什么都行！我請你吃！”

　　賀以南皺起眉毛，有點困惑地看了看陸燃，搖搖頭后退了一步。

　　“這是麥當勞呀！你不喜歡吃嗎？”陸燃問。

　　賀以南表情困惑，還是搖搖頭，他拿出隨身帶的鋼筆，在自己手心里歪歪扭扭地寫幾個字給陸燃看：【麥當……是什么？】

　　最后一個字賀以南沒聽清，就沒寫下來。

　　陸燃頓了頓，難免感到驚詫，但他沒有表現出來，只耐心地解釋：“是麥當勞，吃漢堡薯條的店，很好吃。”                        

                            

　　賀以南搖搖頭，表示沒吃過，他好奇地睜大眼睛看看店里面，然后又收回目光，有些局促。

　　陸燃沉默了。

　　賀以南今天的造型十分罕見，比起以前灰頭土臉的樣子，今天的發型被人打理得一絲不茍，穿著一身精致的小西裝，手上還戴了名牌手表，就連手上的鋼筆都看起來很昂貴，怎么看都像是個嬌氣矜貴的小少爺。

　　但如果有人能仔細看看，就會發現這個小少爺臉色雪白，看起來是一副營養不良，瘦弱得仿佛風一吹就能被吹跑。

　　賀以南見陸燃不說話了，怕他不高興，又寫字說：【麥當勞要怎么吃？我不懂。】

　　【阿姨從不帶我出來吃東西……】

　　陸燃心里澀澀的，難受得不得了，他想起來那個阿姨對賀以南的兇狠苛刻的樣子，連飽飯都不給賀以南吃一口。

　　陸燃嘆了口氣，一把拉過賀以南的手，帶他進去。

　　進了店里十分豪氣地給賀以南點了兩個牛肉漢堡的套餐。

　　兩個小孩子端著兩盤漢堡可樂薯條坐到餐桌上。

　　陸燃很興奮，比他第一次吃麥當勞還要高興，他雙眼亮晶晶，對賀以南說：“你快嘗嘗好不好吃！”

　　賀以南犯了難，他有些無從下手，過了半晌，他拿起兩根吸管當做筷子。

　　“哎呀！”陸燃趕緊制止他，“不用筷子不用筷子，用手就行，這個漢堡有紙包著，不會弄臟你的手。”

　　說罷，陸燃拿起漢堡示范了一下。

　　賀以南愣愣地點點頭，小心翼翼地拆開包裝，里面的漢堡香味溢了出來，他咽了咽口水。

　　陸燃笑瞇瞇地說：“快吃，很好吃的。”

　　賀以南還是不怎么懂，他先把漢堡上的面包胚拿起來咬了一口，然后就被驚艷了。                        

                            

　　面包香香軟軟的，上面還有一層甜甜的醬料，賀以南從來沒吃過那么好吃的東西。

　　因為以前阿姨在家給他煮的最多的都是水煮青菜還有饅頭。

　　陸燃見賀以南這樣又急了，真是個土包子，哪有人把漢堡拆開吃的？

　　陸燃湊過去，幫賀以南用紙把漢堡包好，然后又示范一下，說：“這樣，面包夾著肉，一口咬下去，更好吃。”

　　賀以南乖乖地點頭，把面包夾在一起，猶豫了片刻，學著陸燃示范的樣子，啊嗚咬了下去，香甜的醬汁和新鮮蔬菜融合在一起，再配上厚厚的牛肉餅。

　　太好吃了。

　　賀以南一口接著一口吃，根本停不下來。

　　陸燃輕拍他的后背，心疼地說：“不要急，慢慢吃，我這里還有一個呢，我的也給你吃。”

　　賀以南忽然停下來，仰起臉，有點不好意思地看著他。

　　陸燃趕緊活躍氣氛，看著他嘴角的醬汁，笑他：“哈哈，小花貓。”

　　賀以南匆忙用手背擦掉，不料卻碰到了手上未結痂的傷口，輕輕皺了皺眉。

　　陸燃這時想起來賀以南給他的那瓶藥，他趕緊給賀以南塞回去。

　　可是陸燃還沒來得及說話，門外突然風風火火沖來一個人。

　　陸燃抬眼一看，是那個兇巴巴的阿姨，她竟然找過來了。

　　阿姨進來后目光巡視一周，找到了他們。

　　陸燃趕緊張開雙臂護在賀以南面前，那個阿姨沖過來，一把推開陸燃，咬牙切齒地說：“等會跟你算賬。”

　　陸燃發現這個阿姨好像精通某種變臉神技，不到半秒，她臉上就換成了溫和的笑意。

　　她坐下來，理了理頭發，用手機撥通了視頻電話。                        

                            

　　那邊很快就接了，一陣噼里啪啦的鍵盤聲，然后是另一個女人的嗓音，略顯嚴肅地“喂”了一聲。

　　陸燃看見賀以南垂下的眼眸里失去了剛才的神采。

　　那個阿姨臉上掛著尷尬的笑，說：“喂，是南南的媽媽嗎？今天是十五號了，您是不是想要看看南南呀？”

　　“哦。”電話那頭的的嘈雜聲停頓了下來，女人的聲音冰冷得沒有任何感情，仿佛在完成什么例行任務，她說：“那讓我看看他吧。”

　　阿姨呵呵笑著，把手機舉到賀以南面前，賀以南不想抬頭，阿姨就用手使了勁把他的臉抬起來，笑著說：“南南今天很開心，我帶他出來吃麥當勞呢，南南，快抬頭看看爸爸媽媽……”

　　“嗯。”電話那頭換成了一個男人，打斷了阿姨的話，似乎有點不耐煩，“行了，不看了。以后不用經常給我們視頻，兩個月一次就行。”

　　“好的南南爸爸，我會好好照顧他。”阿姨笑著答應著，那邊已經掛了電話。

　　陸燃皺緊了眉毛。

　　他不敢想象，世界上怎么會有這樣的父母，對自己的孩子那么冰冷無情。

　　難道就因為賀以南是個啞巴，不能說話，所以他家里人都不喜歡他嗎？

　　賀以南深深埋著頭，陸燃看見阿姨忽然用手在賀以南手臂上掐了一把。

　　阿姨壓低聲音對賀以南惡狠狠地說：“你是不是膽子肥了，敢偷偷溜出來？害我差點沒法向你媽交差！”

　　然后環視了店內環境，又罵她：“還來吃這些垃圾洋快餐，你哪來的錢！是不是干偷雞摸狗的事！偷了我的錢？”

　　賀以南出不了聲，疼得眼眶泛紅，倒吸了一口涼氣。                        

                            

　　陸燃那時候還小，不明白太多，只知道維護賀以南，他還認真向阿姨解釋，是他帶賀以南來吃麥當勞的，因為想帶賀以南出來吃點好吃的。

　　可是這些話好像刺痛了阿姨的哪根神經，她突然挺直腰板，表情有些繃不住，提高音量說：“誰說的？是他告訴你我平時給他煮的東西不好吃？”

　　“不……陸燃焦急地張口。

　　阿姨已經豎起眉毛，伸出手狠狠地揪住賀以南的耳朵，“你什么時候學會和別人告狀了？”

　　賀以南搖頭反抗，阿姨口里罵著他，手越發下了狠勁，陸燃看見賀以南白皙的耳朵被揪得通紅，甚至被扯出了一道口子，滲出血來，流到賀以南那身昂貴的小西服上。

　　陸燃趕緊制止道：“阿姨！”

　　阿姨的動作及時停止了，倒不是因為陸燃的制止，更不會是因為賀以南的耳朵在流血，她只是在心疼那件西服。

　　衣服沾了血不好洗，而且是在這么顯眼的位置。

　　她在擔心下一次和賀以南父母視頻時不好交差，雖然賀以南父母對她的兒子也不怎么關心，但還是得做做樣子，把賀以南打扮得精神些，讓賀以南父母放心把兒子交給她。

　　這份工作對她挺重要的，她的女兒患了病，需要一大筆醫藥費，光有她一個人工資是不夠的，她需要更多的錢，包括賀以南媽媽每個月準時給賀以南的伙食費和零花錢，那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阿姨罵罵咧咧地收回手，拿起餐巾紙粗魯大力地擦著，但估計是觸碰到賀以南肩膀上沒有痊愈的傷口，賀以南蹙起眉頭，臉色發白。

　　“賀以南！”

　　陸燃擔心地喊了一聲，他都快后悔死了，早知道這樣，他不該帶賀以南出來玩。                        

                            

　　賀以南搖搖頭，趁著阿姨一個扭頭的功夫，他仰起蒼白的臉，彎起眼眸，真誠地對他笑了，用唇語說：“謝謝。”

　　后來，陸燃越來越后悔，當時他真應該去報警，可是他沒來得及再說別的話，阿姨就扯著賀以南的衣服，把賀以南帶走了。

　　-

　　思緒回籠，陸燃沉沉呼出一口氣，再睜開眼時，回憶和現在重疊。

　　陸燃還有些恍惚，他不確定這幾日腦海里出現的那些畫面是幻想還是現實。

　　難道他是真的失憶了嗎？

　　賀以南已經放下了筷子，正滿臉擔憂地看陸燃。

　　見陸燃回過神，賀以南趕緊打字說：【你怎么啦？】

　　賀以南把手伸來的時候，陸燃目光不經意地看向他的手。

　　那白皙的手背上果然有好幾道淺淺的傷疤。

　　陸燃擰起眉。

　　竟然是真的，他和賀以南以前就認識。

　　……還有那么多那么可怕的回憶，竟然都是真的。

　　陸燃抓過賀以南的手來看，賀以南被抓痛了，慌亂地縮回手，遮擋住手背上的傷痕，不讓陸燃看。

　　“賀以南，我們……”

　　賀以南閃避著陸燃的目光，非常不安。

　　算了，賀以南好像被他嚇著了。

　　陸燃想了想，還是打算暫時不告訴賀以南恢復記憶的事情。

　　因為這些回憶多數是小時候發生的，零碎且不連貫，陸燃自己都沒來得及理清楚，甚至還有點接受不了自己失憶的現實。

　　陸燃實在想不明白自己怎么那么差勁，砸了一下就失憶了。

　　他甚至感到自責。

　　失憶就算了，偏偏所有的事情都記得，唯獨把賀以南給忘了。

　　還把有關于賀以南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凈。                        

                            

　　怪不得賀以南這幾個月總是特別傷心的樣子。

　　陸燃嘆氣，還是晚一些吧，等徹底想起所有事情再告訴賀以南，免得讓他空歡喜。

　　想著，陸燃又給賀以南夾了幾片魚，說：“我沒事，你多吃點，別又餓著了。”

　　賀以南愣了幾秒，他疑惑地看了陸燃好幾眼，才低下頭吃。

　　-

　　這頓飯賀以南難得胃口大開，整鍋酸菜魚都被他吃完了，還破天荒要了兩碗飯，陸燃還覺得挺高興。

　　可是沒想到剛一出門吹了兩下冷風，賀以南又不行了，對著路邊垃圾桶嘩嘩吐了起來。

　　陸燃給他拍著后背，說：“怎么又吐了？你怎么總是吐，是腸胃炎嗎？”

　　賀以南摁著自己的胃，又吐了好幾口，才對他點點頭。

　　“該去醫院看看了。”陸燃說，“不能總這樣，腸胃炎也不是這么吐的，都吐了一個月了。”

　　賀以南抬起臉，勉強地對他笑笑，抖著手拿手機。

　　陸燃摁住他，說：“我前幾天學了手語，你用手語吧，別打字了，麻煩。”

　　賀以南愣了一下，倒是沒有懷疑，他用手語比劃：【我過幾天就去醫院。】

　　這次陸燃第一次看懂了手語，但他心里卻沒有開心，惱火地說：“你在忙什么，忙得身體都不顧了？”

　　賀以南抬起眸，忽然有點高興，比劃著：【我這幾天在忙著去試鏡，很重要的。】

　　陸燃無話可說了。

　　賀以南緩緩直起身，暖黃色路燈映在他身上，鍍上了淺淺的金邊。

　　他認真地看著陸燃，用手語比劃：

　　【這是我的夢想。】

　　【總有一天，我會當上一名優秀的演員。】

　　陸燃毫不在意地踢了踢腳邊的石頭。                        

                            

　　賀以南笑得眼眸彎彎，比劃道：【因為，曾經有一個人和我說，他非常希望我能出演他創作的作品。】

　　陸燃瞄了一眼，看懂了，心里頭酸溜溜的，問：“誰啊，我認識嗎？”

　　賀以南看著他，開心地點頭。

　　陸燃不服氣了，別扭地說：“這有什么了不起？”

　　他越想越不服，輕咳幾下，又狀似漫不經心地說：“對了，忘記跟你說了，我的漫畫賣了版權，過幾個月就試鏡選角了，你要來試試嗎？”

　　“我這個漫畫可比你試鏡的那些亂七八糟的角色好多了，簡直就是為你量身定制的，主角也是個啞巴。”

　　賀以南聽了這個消息，霎時間睜大了眼，似有點不敢相信。

　　“你那什么眼神？”陸燃說。

　　賀以南搖搖頭，飛快地比劃手語：

　　【是真的嗎？】

　　【你真的賣了那本漫畫版權？】

　　“……真的啊，騙你干嘛？”陸燃說。

　　【我真的可以演那個角色嗎？】賀以南比劃道。

　　“當然了，我賣了版權，并且擁有選角的權利，這些都是談好的。”陸燃笑了一下說，“不過我有條件，你得先去醫院檢查一下，再養好身體，我才同意讓你去。”

　　賀以南用力點頭，整個人興奮得不行，他越想越開心，越想越激動，結果左腳絆到右腳，差點摔跤。

　　幸好陸燃手疾眼快拉住了賀以南。

　　陸燃被賀以南的情緒感染了，也跟著笑，用力揉了揉他的腦袋，無奈地說：“你呀……”

　　嗡———嗡——

　　陸燃還想嘲笑賀以南走路不看路，卻被一通電話打斷了，他拿起手機看到是孟凡的來電，他皺了皺眉，點了接通。                        

                            

　　“陸燃。”

　　孟凡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

　　賀以南也聽見了，偏過頭去看陸燃，嘴角的笑意僵住，微微蹙起了眉。

　　“怎么了，老孟。”

　　陸燃隨意應了孟凡一句，心里還想著賀以南，怕賀以南不看路又要摔跤，他伸手往賀以南那邊探去，摸索著牽住了賀以南的手。

　　孟凡那邊繼續說：“沒什么事，我昨天走得匆忙，有東西落在你家了。”

　　“嗯，知道了。”陸燃說，“等會我回家，找到了就給你寄過去。”

　　孟凡告訴陸燃自己落下的東西，又同他嘮叨了幾句，然后說：“還有那本日記本……”

　　一提到這個，陸燃沒什么耐心了，他說道：“行了行了，那本黃色日記本，我知道了，有空我會找的。”

　　“嗯，記得就好。”孟凡那邊松了一口氣，掛了電話。

　　陸燃把手機揣回兜里，還想繼續剛才的話題。

　　他卻發現賀以南倉促地收回目光，臉色有些發白，瞳孔好像沒有了焦距，神色恍惚的樣子，額頭還滲著些許細密的汗珠。

　　陸燃趕緊問：“你怎么了？賀以南？哪里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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