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門聲響起,云婓倏然一驚，下意識攥緊精靈寶石。等他回過來神來，綠光已然熄滅,精靈王的幻像在眼前消散，僅余滿室昏暗。

        落地窗半開,月光落入室內，灑下一片銀輝。

        敲門聲仍在繼續，云婓迅速站直身體,紅光釋出指尖，壁燈陸續點亮,蠟燭躍出火光。

        燭光驅散黑暗,融合清冷的月輝。

        云婓深吸一口氣，轉身拉開房門。

        女大公站在門外，寬松的長裙，暗紅色的披肩，長發披在肩后,手持一盞燭臺,燭光搖曳，焰心幽藍。

        “母親。”云婓垂下目光,沒有和艾希莉亞對視。

        “我的孩子，我可以進去嗎？”艾希莉亞笑意清淺,很難判斷她此刻的情緒。

        “請進,母親。”云婓側身讓開位置,將房門徹底打開。

        臥室內燈火通明，壁爐尚未點燃,卻一點也不覺得冷。

        窗扇發出輕響,夜風卷入室內,帶起垂落的墻幔。珍珠串聯的流蘇搖曳碰撞，叮咚做響。

        艾希莉亞走到桌前，放下燭臺，指腹擦過桌面，目光逡巡室內，忽然定在一點。

        “母親……”

        云婓話音未落，兩道紅光劃過墻壁，熄滅壁燈，在穹頂交匯。

        燭火瞬間拔高，火光變成猩紅。

        火舌繾綣纏繞，鋪開一道圓環，繼而如輕紗舒展，覆蓋鋪有絨毯的地板。

        紅光大盛，自地面席卷而上，捕捉到尚未消散的光明力量。

        白光發生爆裂，無數光斑飛濺，散溢在室內，恍如星辰組成的銀河，閃閃發亮。

        幻像短暫出現，精靈王的身影逐漸清晰，持續數息又變得模糊。他手中捧著一本羊皮卷裝訂的冊子，上面的文字如水波蕩漾，筆畫扭曲，一枚也無法辨認。

        “回溯魔紋？”云婓仰頭看向穹頂，紅色魔紋闖入眼簾。

        艾希莉亞輕笑一聲收回魔力，光芒幻像同時消失，一干二凈，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

        “母親，我可以解釋。”云婓鎮定情緒，壓下莫名的心虛，試圖為自己辯解。

        “好的。”艾希莉亞坐到高背椅上，示意云婓也坐下，耐心等待他組織語言。

        云婓從精靈王出現開始講起，包括前代精靈王的手札，隱藏的謎語，血脈的秘密，以及精靈王對生命樹的態度，他沒有任何隱瞞。

        艾希莉亞認真聆聽，沒有中途打斷。直至云婓突然停頓，貌似有些為難，她才挑了下眉，問道：“還有什么？”

        云婓握住手腕，斟酌片刻方才開口：“關于精靈契約。”

        “哦？”

        “精靈王愿意解除契約。”

        “然后呢？”

        “然后？”云婓愣了一下。

        “如果契約解除，他接下去的打算。”艾希莉亞傾身靠近，燭光映在臉上，暗紅的雙眸鎖定云婓，神情嚴肅且冷酷。

        云婓垂下目光，指腹摩挲著綠色圖騰。回想精靈王的話，他仍然感到吃驚：“如果情感真實存在，他希望有一個機會。”

        “原來如此。”艾希莉亞靠向椅背，單手搭在桌上，淡然道，“的確是光精靈的作風。”

        “母親？”

        “精靈因生命樹而存在。從誕生之初，他們的職責就是守護生命樹。光精靈的權利最高，責任也是最重。誓言有選擇，他們卻沒有。在我看來，他們畢生受到束縛，比任何人都缺少自由。”艾希莉亞雙手交握，坦言道，“光精靈天性冷漠，未必同此無關。”

        “存在的意義只為保護生命樹？”

        “是的。”艾希莉亞頷首道，“精靈王必須冷靜乃至冷酷，對威脅生命樹的敵人沒有絲毫寬容和憐憫。從上古時代起，精靈發起的戰爭超過魔族，他們是光明的種族，卻為殺戮而生。很矛盾，對不對？”

        云婓陷入沉默。回憶關于精靈的種種，聯系自己對精靈的了解，必須承認艾希莉亞所言確實，猜測也存在事實依據。

        “精靈契約源于生命樹。如果湮滅契約的力量，意味著什么？”艾希莉亞手指輕擊，發出規律的響聲，這個習慣和云婓一般無二。

        “背叛。”

        “沒錯，對生命樹的背叛。”

        云婓心頭一緊，本能攥緊手指。陌生的情緒涌上心頭，正面有，負面亦有，復雜糾纏，恍如一團亂麻。

        “光精靈是睿智的種族，他們做出的判斷基于自身，無論結果如何都有能力自行承擔。”艾希莉亞起身靠近云婓，單手托起他的下巴，望入他的眼底，“不管成功失敗，也不管生存死亡，這是他的選擇，不該成為你的負擔，明白我的意思嗎？”

        “您為何認為我會有負擔？”云婓瞪大雙眼，不免感到詫異。

        “難道不會？”艾希莉亞挑眉。

        “當然不會。”云婓直視艾希莉亞，態度一派坦然，“如您所言，這是他自己做出的選擇。成功即能掙脫束縛，失敗也應承擔后果。情緒寄托在別人身上本質就很荒謬。”

        云婓承認他有些許茫然，可時間極為短暫，不足以撼動他的意志，更不會影響他的判斷。

        他本就想解除契約，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價。精靈王的態度有幫助，但追根究底同樣是為掙脫束縛，而他是一個契機。

        這樣想或許冷血，看上去毫無情感，但他無法違心。

        事實就是事實，遮遮掩掩沒有必要。

        “母親，這是我真實的想法。”云婓坦誠道。比起談感情，他更擅長謀略和利益交換。

        陷入沉默的變成艾希莉亞。

        她見過海希，也同云婓的祖母有過深談，本以為世上不會有比光精靈更冷漠的存在。

        云婓打破了她的認知。

        想到始作俑者，她生出極端憤怒。再看云婓，更有一種心疼。

        自從雅辛陷入永眠，她再不曾流淚。此時此刻她卻模糊了雙眼，用力將云婓抱在懷里，只想給予他一切。

        “母親？”云婓感到困惑，想要抬起頭。奈何艾希莉亞的手臂太緊，他根本無法移動。只能維持坐在椅子上的姿勢，被她牢牢抱住，等待她的情緒穩定下來。

        “我會讓那棵樹付出代價，一定會。”艾希莉亞俯身低語，濃密的卷發垂落，圈出一方世界。冰冷的唇落在云婓額心，魔力涌動引發海島共鳴，甚至在紅海中掀起巨浪，震懾所有窺伺的目光。

        “母親，我會為自己復仇。我唯一的希望，您能見證這一切。”云婓握住艾希莉亞的手腕，鄭重道。

        “我承諾。”艾希莉亞放開云婓，又吻了一下他的眼睛，笑容忽然輕快，“等到一切結束，你可以試著找幾個情人。”

        啥？！

        確認艾希莉亞并非開玩笑，而是認真提出建議，云婓不由得瞠目結舌。

        “魔族可以，精靈也不錯，還有鮫人，他們都很漂亮。脾氣或許糟糕，但不是所有都這樣。或者你喜歡樹人？可惜他們總喜歡讓自己看起來成熟穩重，缺乏活潑，不是太合胃口。”艾希莉亞逐一列舉，就差掰開手指，“水妖地話，同樣可以嘗試。矮人和半獸人就免了，他們不是好的選擇。”

        眼見話題越扯越偏，云婓不得不出言阻止，試圖讓艾希莉亞打消念頭：“母親，我沒有這樣的打算。”

        “歲月漫長，一切沒有定論，不要著急否定。”艾希莉亞不會放棄，也不可能放棄，“如果其他人不行，可以試一試精靈王。雖然我看他不順眼，但他是最漂亮的一個。”

        “我會考慮。”云婓頭一次對母親的溫暖感到沒轍。不想繼續被念，只能點頭答應下來。至于是否履行，再議。

        時間已經不早，艾希莉亞沒有久留，拿起燭臺起身離開。

        “我送您回房。”云婓說道。

        “不必，好好休息，明天有更多事情在等著你。”

        母子倆互道晚安，艾希莉亞走出房門，獨自穿過空曠的走廊。

        一陣風吹過，燭火晃動，火光持續放大，照亮兩側的墻壁。

        墻上掛著兩排畫框，每經過一幅，火舌就會躥起，光芒舔舐雕刻精美的花紋，頻繁閃爍金光。只是畫中始終空白，沒有出現任何色彩。

        艾希莉亞來到走廊盡頭，即將登上樓梯，赫達和維琦恰好出現。

        “主人。”魅魔放低提燈，恭敬地彎腰行禮。

        “今夜很不平靜。”艾希莉亞邁上臺階，示意兩人跟上。

        “是的，主人。”赫達上前半步，回答道，“鶯鳥發現了魔雕和禿鷲，獵殺大部分，有少數逃脫。”

        “跑了？”

        “是的。”赫達低下頭，面現羞愧。

        “無妨，跑就跑了，不會影響到什么。西普勒不會罷手，另外四人加入，刺探還會繼續。”艾希莉亞停在臺階上，向魅魔下達命令，“召集所有魅魔，增強島嶼防衛。再派出探子，黑暗荒漠，天空城，黑暗高原，暴風城，怒濤城，務必一個不漏，我要清楚知道他們的動向。”

        “遵命，主人。”

        赫達和維琦奉命行事，連夜進行安排。

        臨近天明，上百只鶯鳥飛出島嶼。

        鳥群在中途分開，一支經過火焰城上空，引發魔騎士和亡靈騎士的注意。

        魔騎士眺望天空，確認鶯鳥飛行的方向，很快拋之腦后。亡靈騎士忙著搜捕炎魔，處理魔雕的尸體，發現鳥群沒有停留，也未多加留意。

        巫靈從蛇窟返回，黑影踏風而來，差點撞上鳥群，引發短暫混亂。好在鶯鳥身上有魅魔的標記，猜測出它們的來歷，巫靈主動放開通道，沒有發起攻擊。

        在巫靈身后，一群魔蛇穿過平原，浩浩蕩蕩奔赴火焰城。途經處留下深達數米的爬痕，形成一條蜿蜒曲折的坑道，貫通荒蕪的原野。

        巫靈抵達后，發現云婓不在城內，立即釋放巫力，催動彼此間的契約。

        紅海島上，云婓感知到巫靈的力量，想到之前的安排，當即對艾希莉亞道：“母親，我要返回火焰城，有事情要盡快處理。”

        “需要幫忙嗎？”艾希莉亞問道。

        “不用，并不是壞消息。”云婓簡單說明情況，向艾希莉亞告辭，旋即邁步走出大廳，召喚正在啃魚的魔龍。

        “瑪斯！”

        聽到云婓的聲音，魔龍咔嚓咬斷魚骨，仰頭吞掉肉多的半截，用最快的速度飛至云婓面前，等待他的命令。

        “去火焰城。”云婓抓住魔龍的鱗片，縱身一躍，輕松落到魔龍背上。

        瑪斯昂起脖頸，睥睨后至的查夫和里昂，表現得異常驕傲。

        瞧見沒有？

        主人最寵愛的魔龍是它，有再多金幣也要靠邊站！

        三頭魔龍振翅起飛，順利越過紅海，掠過火山群，抵達淪為廢墟的火焰城。

        窺伺的探子發現云婓，馬上送出消息，殺死奧菲斯大公，陷落火焰城的青年再次露面。

        西普勒最先接到情報，決定按兵不動，刻意將消息送給其余四人。

        四人的表現如出一轍，對云婓十分警惕，卻無一人試探出手。尤其是歌莉婭，在沒有絕對把握之前，她不想再激怒艾希莉亞。

        五城同盟看似牢固，實則如鏡花水月，根基從來不穩。

        五位魔界領主各懷心計，誰也不想做探路的石頭，意外推動聯合出兵，在進攻紅海島一事上順利達成決議。

        誰也不想吃虧，就只能共進退，一同承擔風險。

        “征召軍隊！”

        先是紅海島女大公，緊接著是五位實力雄厚的大領主，征召令下達各處。

        騎士奉命聚集，附庸族群連續出發，大規模的調動無法遮掩，一時間風聲鶴唳，魔界為之震動。

        泰倫日夜守在黑暗深淵旁，巴琴斯派人搜集情報，盡數送到他的面前。

        “父親，他們究竟想做什么？”巴琴斯不曾經歷萬年前的大戰，突遇這種情況，難免心懷焦灼。

        “戰爭即將來臨。”泰倫合攏羊皮卷，聲音低沉。

        “我們要怎么做，是否關閉深淵城？”巴琴斯請示道。

        “不。”泰倫搖了搖頭，目光轉向巴琴斯，命令道，“召集軍隊，用最快的速度。”

        預知的一切即將來臨。

        這會是一場大戰，魔界將迎來新的主宰。

        遵循祖先發下的誓言，深淵城的軍隊將走上戰場，守護魔王權杖選定的主人，保護他，為他而戰，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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