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我不孤獨
“我講得是事實,醫院會有病案。”
“男女平權,這并不是空話。”
“如果有天我離開了鴻雉堂,只是我想離開而已,我還是女廚師。”
到最后任胭早已看不清人臉,聽不懂聲音,周遭嗡嗡地響,不停歇地晃,燃燒的鎂粉虛構出一個迷離的世界。
謊言與榮耀,真相與卑賤。
光怪陸離,荒誕離奇。
她是這個世界里唯一的陰暗處,光照拂不到,人人唾棄。
能為自己辯解的也僅僅剩下這三句。
別的,都不重要。
事態并沒有因為她的解釋而好轉,反倒愈演愈烈。
嘈雜的聲響終于驚動到席間的貴客,雖未有交頭接耳的議論,但對這場熱鬧諸多不滿。
“那個女孩子是七爺館子里的女學徒?”
“是啊,瞧著膽子挺大的。”
“像是沒讀過書,算是欺師滅祖?”
再往后就沒了話,隨意的笑鬧,點到為止。
成徽瑜最先發覺不對勁,起身離座,悄悄地繞到成世安那桌:“哥,小胭那是怎么了?”
辜廷聞和成世安同時抬頭,起身——
“坐下!”
上首的辜老夫人發了話,面上雖笑得和善,但隱隱地顯了不快:“這是成府,你父親和成世叔還跟這兒呢,下人的事兒,摻和什么?”
陪坐的成老夫人隨即掃了兒子一眼,對成徽瑜招招手:“你也去坐著,聽戲。”
戲臺上正唱到“他都是成雙成對的,但丟你兒獨子一”,做兒子的央告爹爹,因不肯向不拜壽的公主低頭,才打了金枝。
辜老夫人聽了,便回頭笑:“徽瑜今兒年歲也不小了。”
提起年歲,便是婚姻。
成徽瑜落座前便紅了臉。
成老夫人接話:“可不是,讀書,耽誤了的。”
辜老夫人的目光打辜廷聞身上略停停:“女孩兒家讀書是好事,徽瑜有才氣,不能荒廢了,我瞧著就很好。”
成老夫人抿嘴笑,瞧瞧自家姑娘,再瞧瞧辜家小子,哪兒有不滿意的。
話到這兒就打住了,再往深了去,就不該是大庭廣眾下講的。
辜廷聞在席間坐,盤弄著掌心里的蓋碗,終于耐心耗盡,再次起了身,沿途驚起無數的寒暄問候。
“那個女孩子,叫任胭,救你的?”
辜老夫人端了茶來吃,辜廷聞正打她身后路過。
他停下來,道一句是。
老夫人又笑:“模樣生得歡喜,也頗有些膽色,就是太莽撞,留她不安生。”
還是要用錢打發了嗎?
挑著明瓦燈的引路小廝跟前面候著,薄涼的光拂到他的皮鞋上,投下明暗交疊的影,讓他莫名地想起那個雨天,成家廚房里踮著腳的女孩子。
窗沿下的芭蕉葉,不知道還好不好。
皮鞋踏在漆紅的地板上,沉悶的響,他走了幾步,又停在那里。
他被母親絆住的時候,成世安已經到了任胭身邊,記者散了,他陪著孤零零的姑娘,低聲在說什么。
成世安的長相風流俊俏,笑起來頗有幾分醉玉頹山的味道,如今更添柔和。
辜廷聞清楚地知道,他是真上心了。
不知道從哪時候起,或許真是那支鋼筆,讓他動了念;廣州之行九死一生,還是那支筆救了他。
成世安是個不愛欠人情的性子,芝麻點大的,也要仔細地還上一還,何況還是救命之恩。
只怕是真的要以身相許了!
那他呢,該怎么辦?
他也欠她的,一條命。
辜廷聞看著前方的一對男女。
成世安的庇護姿態不言而喻,切切地說著話逗她開心,搶一步怕冒犯了姑娘,慢一步又怕人走遠了,小心翼翼。
辜廷聞的眼睛一瞬晦暗。
也好。
他是個寡言的人,與他在一起,她也只怕沒有多少開懷的日子。
剛才后花園假山,只當是一場夢。
他從夢里醒過來,想要她永遠留在夢里,可又盼著她永不記起。
“七爺——”
任胭瞧見了他,抹了把眼淚,恭敬地問候著。
他點了點頭,轉身而去。
身后的成世安還在說:“……說你傻還跟我急,多大點的小身板跟那么些人較勁,差人知會我一聲又能如何,你不喜歡姓杜的,大不了我把他攆出去!”
任胭回:“成先生,您太仗義了。”
成世安嫌她眼皮子淺,不服氣:“這就叫仗義,趕明兒我給你開一館子,請你做個女掌柜,可怎么謝我?”
滿臉的晦氣被他鬧得七零八落,她也有心思笑一笑:“您說怎么謝?”
辜廷聞停下腳步。
心在腔子里劇烈地跳動,不安的情緒將他的手腳束縛在原地,在等一個結果,一句審判。
他好像比成世安迫切,迫切地想要知道她的答案。
成世安說:“我提個要求,來日你必要應下。”
“好啊。”任胭說,“只要我做的到。”
嘣——
心里頭的那根弦,終于繃斷了。
辜廷聞走得飛快,像是,落荒而逃。
任胭一直注意著他:“七爺這是怎么了,是我給他惹禍了?”
“大約是樂壞了。”成世安笑,“我媽瞧上了他,辜伯母瞧上了徽瑜,方才給他們撮合著,說不準過三兩月你還能討一杯他們的訂婚酒喝!”
任胭不笑了,手腳發冷,連頭都是昏沉的:“……恭喜了。”
“現在早了點,八字啊剛瞧著那一撇,保不齊你的飯館開起來的時候就……哎,你去哪兒?”
任胭回了廚房。
壽宴已是尾聲,成家老爺派了人送賓客各自歸家,廚師們雖被禁止出入,但看管的比白日松懈很多。
她慢吞吞進門的時候,杜立仁正在發作吳司海。
頂大個老爺們兒又一次跪在地上哭哭啼啼,求師傅別將他趕出去,今兒這樣的錯,下回保準不再犯了。
杜立仁冷笑:“下回,哪個給你下回?”
吳司海跪在地上,聲淚俱下地哭訴著。
杜立仁嫌惡地退了一步:“你也別怕,不是攆你一個人,不還有你師妹陪著你,你倆一塊兒,哪兒來的回哪兒!”
他連眼風都吝嗇于給任胭,披著衣裳抬腳就走。
任胭站在那兒,高聲:“師父攆師兄是因他出了岔子,可我沒錯,師父為何要罰我?”
杜立仁肚里頭那點火全竄出來了:“欺師滅祖的玩意兒,你還有臉問!”
任胭回:“事實是什么,沒誰比您清楚,我如何欺您,就因為我沒跟您一塊兒哄騙這天底下的人嗎?”
“你大膽,還不給我住嘴!”
肖同把她擋身后頭:“杜師傅先別氣,您手底下通共就仨徒弟,如今攆倆使起來不方便;再說今兒的事鬧大了,沒有也成了有的!”
杜立仁在氣頭上,誰說話都不好使。
肖同給任胭使眼色:“給你師傅賠個不是!”
“我沒錯!”
“這孩子……”
杜立仁死盯著她:“死性不改的東西,打今兒起,我門下再沒你這號徒弟。”
“任胭!”肖同拽住她的胳膊肘,扽住了,“說話!”
任胭抿緊了唇。
肖同輕聲:“還想不想學手藝了?”
任胭反問:“學手藝之前,不該學會做個人?”
杜立仁徹底被激怒:“反了你了!”
他抄起手邊的竹笊籬對準任胭就是一下子,使得勁兒大,嗡的一聲就抽下來——
任胭轉身就跑。
杜立仁一下沒揍著,跟著就追,結果忘了自個兒剛從醫院趕出來,身體還虛著,跑兩步人就一腦袋栽地上了。
又是通忙亂。
后廚已經拾掇干凈了,成家的管事還在張羅著夜宵和明日的吃食。
任胭出了院門,遠遠地在臺階上坐著,影子斜斜地拉一溜,細條條的,孱弱得很。
累極了。
剛才發生的一切,比她從家逃出來后經歷的所有還要累,快要撐不住了。
歸根結底,是她從來都摸不透人心。
倘或她同上次一樣,忍下這口氣,講講來日方長……
可是她做不到,做不到一而再,再而三。
所以,只有她離開這個古怪的氛圍,大伙兒才能回到相安無事的狀態。
太平盛世本該有的模樣。
她自嘲地笑一笑,把腦袋埋進胳膊肘里。
辜廷聞來了好一會,坐在石凳上,往前邁兩步,就能夠著那個小身影。
他沒動,就那么看。
還是任胭先瞧見了他,以為壓久了眼花,使勁揉了才開口:“七爺,您怎么跟這兒?”
“世安有事,我送你。”
這是成家,成世安能有什么事兒?不過是他自欺欺人的借口而已,單薄到可笑。
任胭心里不痛快,也沒察覺:“哦。”
想想也是,她是單相思,要不是成世安囑托,這位尊貴的七爺能特地來尋她?
何況人都要訂婚了。
想到這兒,她更不痛快,耷拉著頭,像斗敗的蛐蛐兒!
“任胭——”
她看他。
“知道最早的記者嗎?”
“同治十一年,《申報》最先有了報事人和訪員。”
其實她在認識辜廷聞之前,對這一切都很陌生。
辜廷聞笑:“我更喜歡報事人這個稱呼,不摻雜任何利益,尊重所有的事實,用直接的是非判斷,去喚醒沉睡的人。”
任胭有些意外,他會跟她說這樣多。
可他還說:“所以,這條路上我并不孤獨,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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