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松鼠魚
在家那會,姐姐們也愛跟女中的同學外出郊游,郊游完,會結伴去看電影吃番菜。
保定的番菜出自本地師傅的手筆,然而卻頂著洋氣拗口的名字。滋味未必有自家的飯菜好,但是姐姐們愛去品嘗,也愛同她炫耀。
任胭從她們充滿保定口音的洋文里分辨出洋人愛吃的雞魚和牛羊,加上番茄汁和咖喱汁,還有聽不明白的菜蔬,混在一起就是一道時髦的番菜。
這是一段古里古怪的記憶。
任胭始終對番菜充滿了好奇和熱情,她想見也想學。學貫中西么,說的是學問,對廚藝想來同樣適用。
這是她答應成世安的原因之一。
其二,她想出門散散心。
無論是家還是鴻雉堂,哪兒都有辜廷聞的影子,就算她不想也會有別的人提,辜七爺的名頭太大,街頭巷尾走一遭都能聽個三五回演義。
她是個反叛,人不待見她,她就不待見人,不待見到連名字也不打算聽,后院里養的肉鴿子“咕咕”叫喚兩聲都能惹她心煩!
結果,郊游還是同樣。
成小姐的同學們都是青春洋溢的女孩子,性子熱烈,圍在一處討論吃穿和書本,還有時興的電影和明星,永遠不會蕭瑟寂寞。
當然還會有比明星還要紅紫的辜七爺。
“京聲的頭版文章看了嗎,真是振奮人心,這樣的時刻要站起來的不光是男人,還有我們,我們女性也是有力量的!”穿著嫩黃連衣裙的女孩子說。
跟她坐對臉兒的格子旗袍女孩搭話:“七爺是最早支持男女平權的報人,我最喜歡彌爾頓的那句‘什么是和諧,或是真正的歡樂呢?這要求互相平衡,互相授受’,也是七爺在報上引用過的話!”
有人笑話她:“瞧你這模樣,若是沒有徽瑜,豈不是要去追求七爺了?鳳求凰,只怕你是要凰求鳳啦!”
格子旗袍女孩子反唇相譏:“你們這些啊沒一個好人,七爺是徽瑜的未婚夫,也不怕人惱了,把你們一個個全嫁給那些不通文字,只會打女人的莽夫!”
成徽瑜握著蕾絲裙擺,靦腆地笑,聽她們鬧,面頰不由得發紅,大約是想到了心上的情人。
任胭手里的一把青翠柳葉全被她折碎了,壓出黑綠黑綠的褶,憔悴的模樣,她覺得自個兒的臉色估摸沒比人家好到哪里去。
“小胭——”
“成先生。”
成世安把手里的柳條帽扣她腦瓜上,新制的,枝枝叉叉,野花橫七豎八插得老多,五顏六色在眼跟前晃悠。
任胭努力把臉從花草叢里抬起來,扶了扶這頂夸張的帽子。
成世安捧著下巴打量她:“這樣就不顯得你臉圓了,先頭是塊小月餅,現在是塊大銀元。”
合著她還漲價了!
“真是謝謝您!”
成世安脫帽擱在胸口,屈身:“我的榮幸!”
帽子重新戴回,他手里卻突然變出一把小野花,正嬌艷欲滴地直立著,有風刮過,再規規矩矩點頭哈腰。
戲法嗎,真是太有意思了。
任胭不由自主地笑。
身后依湖而坐的女孩子們也報以熱烈的掌聲,有人揚聲喊:“成家大哥哥,追姑娘可不是鬧著玩,追到了就要娶人家,不然我們不依啊!”
眾人紛紛附和,還有笑鬧的:“也不能只有一束野花,我們是要見到你那顆心,火熱的,充滿了對人家的愛意的!”
成世安飛出二指,比劃個手勢表示自個兒知道了,然后拎拎長褲,在任胭面前單膝跪地舉起那束雜亂的野花:“我的公主!”
掌聲比剛才還要熱烈,女孩子們歡呼著,圍過來要他再說些能夠打動女孩家芳心的話,否則就不許他起身。
“您這是干什么呀?”
動靜大,周圍的人鉚足了勁往這兒瞧,說說笑笑,等著看一場摩登的愛情喜劇。
任胭沒見過這陣仗,心咚咚跳,小心翼翼地往身側避了避,伸手去拉人:“您快起來。”
成世安笑,順勢把花放進她手里:“想讓你高興些,別愁眉苦臉,我挺擔心你。”
叫人喜歡是件好事,卻不是心上那個,說不上是喜是悲,只覺得頗為心酸。
她無可奈何,嗅了嗅花束,再抬起臉,人比花嬌艷:“我很高興!”
成世安極為滿意,重新將她送進芙蓉堆里,自己再遠遠地避開,容女孩子們愜意地講話。
“任姑娘,你怎么就輕易放過成大哥哥了,再為難為難他,我們是站在你這邊的!”格子旗袍女孩拉住她,熱絡地說。
嫩黃連衣裙的女同學嗤笑:“以為世上都是你這樣狂放的人,人家可是個老實的,任姑娘,咱們快離她遠些,省得被她牽連了。”
“不錯不錯,我們快走!”
說著鬧著,笑成一團。
坐在最后燙西洋卷發的女孩子說:“姑娘就是那位女廚師嗎,今兒可算見著真人了。好幾位要輟學嫁人的同學聽到你的事情,現在都已經下定決心要好好讀書,將來找份工作獨立起來呢!”
“正是,和靈魂不契合的伴侶結婚,下半輩子圍著公婆爺們兒孩子就完了,咱們讀起書才能不依靠家里,往后能掙能花才算是瀟灑。”
成徽瑜猶豫著開口:“我覺得爺們兒也不都是精神不相合的,遇到好的,也省得光棍孤苦伶仃,而且嫁了人最好再要有兩個孩子,等到花甲才不會寂寞。”
有人笑著推她:“世上能有幾個七爺呢,緣分果然是妙,你們還是青梅與竹馬,兩個孩子怕是對不住你們的深情厚意了。”
“你們吶,跟敬斐說的一樣,不是好人!”成徽瑜也惱了,她是個安靜人,說不上什么狠話,溫柔地啐兩句也就罷了。
那個叫敬斐的格子旗袍女孩笑出聲:“是是是,咱們都是壞,好的那個人可不是沒有來嗎?”
女孩子們又笑。
敬斐又握著任胭的手問:“最近可又有做什么新菜沒有,上回去徽瑜家里做客,心想是哪位大師傅的手藝這樣好,她說是你,原來你這樣有本事!”
“是啊,那道柴把魚翅比鴻雉堂里的還要好。”穿旗袍的女孩子也坐過來,“我是蘇州人,任姑娘會做蘇州菜嗎,來讀了女高和大學,很久沒嘗過家鄉菜了。”
任胭想了想:“會做一些,響油鱔糊或者松鼠魚……”
“松鼠魚!”女孩子搶先講出口,“我最愛酸甜的味,最后再撒一把金黃的松子!”
敬斐摸一把她的嘴,對任胭說:“任姑娘快給評若畫張大餅充饑,你瞧她的口水都要飛出來了。”
任胭笑:“把洗凈的魚齊鰭斜刀切,頭下剖開兩半拍扁,再沿魚脊兩側從頭至尾平批,去頭脊,把胸片成兩片魚葉子……”
她說得細致,生怕人不明白,掰了一根柳條在地上畫個大概的模樣比劃。
“魚葉子皮向下剃刺,再用菱形花刀小切,涂了鹽酒,蛋黃糊給掛住。”
長條條的魚被切得漂亮,隱約有了松鼠的樣,接下來就該應了《調鼎集》里取季魚,肚皮去骨,拖蛋黃,炸黃,作松鼠式!
“等油熱,提魚下鍋,也不能輕易下,魚葉子朝外卷,夾住了慢慢擱。”
最后放魚頭,一面炸魚一面舀熱油澆魚尾巴,瞧著現了金黃的漂亮色澤再出鍋,頭身給拼一塊兒,是全須全尾的松鼠魚。
評若又問:“可有松仁?”
眾人大笑。
任胭也樂:“炸魚的時候,松仁已經熘熟了,再擱爆香的芫荽段筍菇豆和蒜末,最后和蝦仁在香油里炒熟,添醬汁澆在魚上就成啦!”
她在魚周身在添上兩筆,畫出一個長盤子,抬手比了比:“評若同學請品嘗。”
女孩子們都哄笑:“評若等這一刻,可謂海枯石爛,快吃快吃,是不是家鄉的滋味!”
眾人默不作聲,眼巴巴地瞅著她,等一句滋味。
評若閉起眼睛搖頭晃腦:“悠悠天宇曠,切切故鄉情。松仁寂無擾,桂魚澹自肥……”
又是一陣哄笑。
成徽瑜啐她:“歪詩歪詩,不通不通,兩句話離不得吃,沖撞古人,怕是一片魚鱗也不給你留下。”
敬斐抹一把笑出來的眼淚:“都叫你們說得饑腸轆轆,前兒就是烤肉季,中晌的牙祭,咱們是文吃還是武吃?”
文吃是讓人烤肉季的伙計烤好了肉,專程送來;武吃則是自個兒動手下場烤肉,腳踩長條凳,盯著炙子上芳香四溢的薄肉片。
穿嫩黃連衣裙的女同學最先跳起來:“武吃啊,咱不學那些盛氣凌人的王府老爺,讓人推著料車肉車,趕堂會似的來伺候咱們,走嘍!”
一呼百應,女孩子們都起了身跟著去。
紅通通的松木火烘烤著炙子上擺得齊齊的肉片子,一撮香料添上,香氣能穿過整條湖,推著依依綠柳搖動,樹下的幾對情人霎時穿過整條湖慕味而來。
下半晌回家的路上,任胭聞到袖口膩著不去的烤肉味兒,瞬間想起方才得野趣,以往沒經歷過,分外有意思。
成世安瞧她回味的模樣,存心逗她:“替我也聞一聞。”
袖子一伸,湊到她鼻子尖底下。
什么德性!
任胭抬起頭,剛想擠兌他兩句,結果臉色就變了。胡同里伸出個兩臂粗的大棒子,照準她的腦門就砸了下來!
(https://www.dzxsw.cc/book/75895583/36365998.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