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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我在這


任胭以為自個兒白日里興奮過了勁兒,眼花了。

要么就是方才說神鬼志怪的,沖撞了什么,怪力亂神之流她不怕也不信,就是這地兒一瞬陰一瞬陽,空空蕩蕩瘆得慌。

她跑下了樓。

有值夜的男護士穿著雪堆的工作服,鼻梁上架著副眼睛,低頭在走廊上游蕩,手插在衣裳兜里,遠遠看一眼像團隨風即逝的云。

人生得不差,工作也莊重,可這么個地界兒,誰敢生點旖旎的心思來驅驅邪?

任胭不大好意思地笑,接茬往外走。

可身后的影子又像是跟了上來,她快他快,她慢——

一回頭,還是什么都沒有。

上了車,成家的汽車夫送她上家。

院里豆腐婆婆正喂驢,就只抬頭看了她一眼:“任姑娘,我瞧你印堂發暗,最近有災有禍,出門可當心著點!”

“您還會看相吶!”任胭冷不丁被她唬一跳,勉強擠出個笑臉,“認識您這么長時間,可是頭回聽您言語。”

“鄉下人,古怪事兒見多了,心里有譜。”婆婆拍拍膝頭子,“你那師兄最近沒瞧著,是不打算來聘你了?”

“他本來也沒打算,不是老實人,叫師父攆走了。”

婆婆頗為遺憾:“這么回事,上回那位先生呢,他什么打算,有沒有給你個準信兒?”

說的是成世安。

提到他,任胭就一腦門官司,敷衍道:“還沒呢,勞您惦記。”

婆婆著急了:“都隨著你上家來了,怎么還不定?我跟你這般大的歲數都倆孩子了,你倆可都不小了,再這么糊弄下去是要叫人笑話的。”

任胭知她是好意,笑笑沒言語。

婆婆跟著她進門,盤腿坐在她的炕上剝瓜子嘮閑磕:“咱們這樣式的找個讀書人不容易,人家對你有意思,露出個口風,咱們就得捏住了,給那樣人家做小都比富戶老婆好。”

怎么又說上小老婆了?

任胭哭笑不得。

婆婆又言語:“他要還是不肯,你就跟他多鬧鬧。讀書人情面薄,架不住女人的眼淚,心一軟你們的事兒也就成啦。”

成了又怎么著,她難道跟不喜歡的爺們兒綁一輩子,糊弄一輩子嗎?

對人家不尊重,對自個兒不負責任。

任胭說:“我不喜歡他,有喜歡的爺們兒,可……”

他要跟別的姑娘訂婚了。

那姑娘不好倒也罷了,可是十足得好,好得萬里挑一,她想嫉妒也轉不開心思。

婆婆更急了:“嫁人就是給爺們兒傳宗接代,給他過好日子不叫煩心,怎么還說上歡喜不歡喜?我跟我那死鬼男人過了二十年不也好好的,女人都是這么過來的!”

絮絮叨叨又說了一通,她拍干凈手心里的碎皮下炕:“你好好想想,年紀大了生不出小子,又是道苦差事!”

任胭被嚷得腦仁兒疼,撿把破笤帚去掏炕縫里的瓜子殼。

越掏灰越多,她看著心煩,笤帚往門后一甩,成大字躺床上不動彈了:“嫁人,小老婆,生兒子?去他大爺的!”

把臉一埋,睡覺!

但愿夢里可別見著方才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

結果一夢天亮。

倒也真神奇,任胭叼著只火燒出門,笑瞇瞇地看了眼溫吞的日頭。

可跟她一塊兒看日頭的似乎不只她一個,那個影子又來了。

她回頭——

身后胡同里過個擔著芝麻酥糖擔的老頭兒,帶著頂黑布棉帽,藍棉褂子袖口長短不一樣,長的那只手里拎著個破鑼:“酥糖——鐺——”

“酥糖——鐺,酥糖……姑娘,邊上點兒!”

任胭掏出一枚大錢——

老頭兒眼明手快,包了一大紙包塞她手里,接了錢還饒了倆糖瓜。

“大爺,您來那方向,這會有人嗎?”

“沒人,就我,還要嗎?”

“不要了,您請。”

老頭兒佝僂著走了,晃晃悠悠敲他的鑼:“酥糖——鐺——”

任胭又往后頭瞧一眼,推車的,擔擔的離老遠,誰也不像。

她被這影子困擾了三天。

第四天就安生,起先她還疑神疑鬼,沒瞧著影兒以為自個兒又犯迷糊了,好好的,怎么說不見就不見呢?

第五天,仍舊這樣。

再過三兩日,恢復如常。

任胭笑自個兒賤骨頭,前些時候叫人盯上了心里嘀咕,這會人不盯著了,心里還嘀咕,是叫鬧出毛病了!

她再沒把這事兒放在心上。

辜成兩家要議親了,人來人往得忙亂,成徽瑜教不了她洋文,她沒上人家里給添亂,下了工就去醫院瞧成世安。

文弱的爺們兒身子骨倒很強健,恢復得不錯;洋大夫待她也有了些笑模樣,年輕的情人相處總不知道分寸,坎坷過后更能加深感情。

任胭覺得委屈:“您怎么就不能跟人說明白?”

身陷其中,無法自拔。

成世安靠在枕頭上仰著臉:“美麗的誤會。”

無辜又滿懷羞澀的笑,還深情款款地將她望一望。

哪兒美?

任胭的臉發熱,起身抱起杜瓦瓶:“我給您倒點熱水。”

走廊盡頭是鍋爐房,燒熱水的在隔間鼾聲如雷,任胭倒開水——

這里的燈盡數熄滅,就剩里間那位腦袋上那一盞。

身后有疾風向她刺過來——

她把懷里的瓶子扔出去,奪路而逃。

前些天的一切,真格兒不是她疑神疑鬼,是有人要朝她下手?

是誰?

吳司海?

人雖然次了點,但是內里真有這樣壞嗎?

她忙著逃,根本來不及多想。

那人跟上來,大概是被瓶子砸到了,氣急敗壞呼哧帶喘,順手就抄住了她兩根辮子往懷里拽,還捂住了她的嘴。

頭皮撕扯著疼。

她掙扎不過,被拖倒在地。

走廊的燈光順著門縫照進來。

那人帶著油黑的布帽子,帽檐拉得低低的,顴骨上有道疤,看輪廓老熟悉,卻一時想不明白。

任胭被捂住嘴,牙磕在腮幫子上,也咬不住人,那人在等她連踢帶打的勁頭過去,好把她裝進腰間別著的麻布口袋里。

女人拼勁真不是爺們兒的對手,任胭折騰到眼前發白,渾身無力也沒脫開一點。

鍋爐房的那位還在呼呼大睡,興許夢見滿漢全席,哈喇子流滿地。

黑帽子男人像是輕笑了聲,慢條斯理地解下腰帶上的布袋子,抖開,就要往任胭腦袋上套——

門被一腳踹開。

布袋子瞬間兜在了任胭身上。

她被蒙著腦瓜子,什么都瞧不見,只聽著叮鈴桄榔一通響,怕是動了刀子攮子的,鐵器鑿在鐵器上的駭人動靜。

“小胭……”

她手忙腳亂地把自己從袋子里掙出來,成是非已經到了她跟前,扶著人上外頭:“你跟這兒站著,別進去,什么也別看,我們很快出來!”

“廷聞,你給人抓緊!”

里頭是七爺!

任胭驀然抬頭。

這兒鬧得劇烈,驚動了醫院的巡捕,那人見勢不對,扒拉開窗戶縱身一躍——

任胭追過去看,人早已經一瘸一拐地竄進夜幕里。

“您還好么?”

成世安靠在墻上,夜色里蜷曲著身體,笑一笑:“沒事兒,叫鍋爐燙了一下。”

任胭心驚肉跳,扶了人上外頭。

電燈下頭,他胳膊肘上大片的紅腫,隱隱地要泛起水泡。

她火急火燎地叫醫生,連拖帶架給人扽進病房。

辜廷聞站在鍋爐房門前。

手臂上掛著剛脫下來的條紋西裝,被西裝壓住的手腕和手肘上,老長的一道口子,翻卷著皮肉,猙獰恐怖。

任胭再次從病房里出來,穿過走廊上交頭接耳的醫生護士,身心俱疲。

逃走的爺們兒,不是吳司海。

她這位師兄雖然生得不怎么樣,但是臉上無傷無痕,平平整整。

所以,那位她熟識的,卻又想不起來,還要套走她的到底是誰?

她靠在墻上閉目養神。

路過的倆小護士低聲交談:“七爺的手傷成那模樣,往后還寫得了文章嗎?”

嗯?

任胭睜開眼睛。

另個護士搖搖頭:“不曉得呢,洗了兩盆血水,縫了十來針,看著都疼。”

“七爺可一定要好起來,阿彌陀佛。”

“你也是上過護校的人,怎么還信這些?”

小護士不樂意:“誰保佑七爺,我就信誰!”

另個捂著嘴偷樂。

后頭的話聽不清了,任胭轉身跑下了樓。

夜風刮得烈,隱隱有了晚春的意味,可她還是冷得發顫,順著大路小徑尋人,跑到喘不過氣來跪倒在地!

她應該看看他的。

畢竟是他最先闖進去救她的。

當時她被成世安的模樣嚇住了,生怕他病情反復,也顧不上許多,卻把最重要的給扔在身后頭了,不該的!

她沒去問候一聲,簡直薄情寡義。

任胭捂住了臉,眼睛發酸。

他,當時該有多疼。

她越想越心酸,抹了把臉站起身,接茬往醫院外頭跑。

辜家的黑汽車還停在夜幕里,隨行環立。

任胭喜不自勝,一路奔過去,握住一人的手臂:“求你,讓我見見七爺!”

她從不低聲下氣。

可她想見他!

那人還在皺著眉打量她是哪一號,任胭又補了句:“哪怕遠遠地見一眼,也好!”

她用光了力氣,就要往地上栽。

有人來扶住她,軟軟的氣息在嘆:“小……我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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