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濟公扇骨與糖醋河鯉
任胭站在門檻外,還是保持著推門的模樣,倒是把手悄沒聲兒給收回到身側(cè)。辜廷聞望著她,她也在看他。
興許是和摯友閑聊難得輕松,他穿的那件墨灰襯衫領(lǐng)口的兩粒扣子散著,袖口也挽到肘上,摘下的眼鏡正抻著一雙腿躺在矮腳茶幾上,說不盡的懶散。
難得見到他這樣不拘小節(jié)的時候,任胭多看了一會。
他們這樣望著,在座的幾位先生就旁觀出別樣的意味。
不好打擾么,只饒有興致地看了一眼,再不約而同地收回目光,適時終止了閑談,互相謙讓著吃茶。
好心留了塊靜謐閑適的地方給他們。
越是如此,越顯得他們之間的曖昧。
這人偏還起了身,兩步路都要上門口接她,接也不正經(jīng)接,靠在門框上笑:“不想進來?”
辜七爺和女孩子說笑是件罕事,身后七八只蓋碗兒一塊頓在半空,齊齊地朝他們望過來,好奇尚異么,人之常情。
任胭的臉頰發(fā)熱,瞪他一眼:“想的。”
想的,是什么?
辜廷聞諱莫如深地笑,也不問,側(cè)身比個手勢,請她進門。
“這是鴻雉堂的廚師,任胭。”他對著打座位里站起來的幾位先生介紹。
“然后呢?”
候了半天,也沒聽著下文,方才同他交談的那位先生忍不住先開了口。
辜廷聞雙手插在長褲口袋里:“你想,知道什么?”
那位先生笑了,轉(zhuǎn)過矮幾,向任胭伸手:“鄙姓梁,梁拂,這家俱樂部的發(fā)起人,之一。”
他身邊的另一位先生敲了敲他的胳膊肘:“人家任小姐沒有伸手,你倒是伸的不亦樂乎哦,收起來!”
梁拂瞪他。
那位先生恍若未見,也笑著向任胭伸出了手:“鄙人葉嵩渠,屈尊和梁拂先生同為發(fā)起人之二,余下那位發(fā)起人先生正是你的……東家辜先生。”
任胭私心里覺著“東家”二字,是他再三掂量之后才故意言語的,重要之處,非得要頓那么一頓,鬧得眾人笑得意味深長。
身后那位只是笑著看熱鬧,要緊的地方倒是握起眼鏡,作勢要砸過去,給葉先生好看。
葉先生笑著躲,將剩下五位先生介紹給任胭,再請她坐下。
辜廷聞把座位讓出來給她,自個兒靠在她的椅背上站著,添茶倒水彎腰時,像是要把罩在自個兒的一畝三分地里,懇切殷勤。
這算是,紅袖添香嗎,倒個個兒了?
梁先生笑著說:“任小姐不知道我,但是我久聞任小姐的大名。我的堂妹評若和成小姐是閨中密友,常常提起在成家品嘗到任小姐的手藝,回味無窮!”
成家的太太小姐們常常飲宴,成徽瑜又愛吃任胭做的菜,但凡有空閑就會請到家里去做來吃。時間久了,任胭的名聲就在和成家親厚的女眷圈子里流傳開。
后來也有邀請她上家里掌勺的,回回被杜立仁以不夠格擋了回去;若是推不脫,就使了別的紅案師傅頂上,不叫自個兒徒弟露臉。
可越是如此,越顯得任胭手藝稀罕。
鴻雉堂的女廚師倒是得了上流闊太太小姐的喜愛,平時閑聊時又省不得和家里的爺們兒提起,一來二去,她的名聲隱隱有鵲起之勢。
任胭不好意思地笑,請他代為問候那位評若小姐。
葉先生拆梁拂的臺,同任胭道:“任小姐可明白他話里的意思,今兒來一遭認識了就是朋友。往后他家若是有請,可不興推辭的,這個蔫兒壞的人!”
任胭未及說什么,那二位唇槍舌劍又擠兌上了。
辜廷聞彎腰來添茶,在她耳邊輕聲說:“他們胡鬧慣了。”
任胭斜眼瞧他:“我以為你的朋友,該同你一樣的性子。”
“什么?”他似乎被勾起了興致,俯身伏在椅背上,要聽她話里的來龍去脈。
不茍言笑,只可遠觀。
可認識的久了,才發(fā)覺他并不是這樣人,私底下平易近人的很,也有像現(xiàn)在這樣不修邊幅的時候。
她沒答話,辜廷聞也沒追問,好像只想和她這樣親近些,并不是為了一個答案。
“梁拂是泰興春的掌柜,請的多是魯菜的大師傅。”他同她介紹。
任胭抬頭。
身邊圍坐的幾位先生不知道什么時候都避到外頭的大客廳里,吃著點心糖果,被點到名兒的梁先生正在研磨咖啡,醇苦的清香很快晃蕩到他們這間偏廳。
“嵩渠是華安居的東家,愛吃粵菜,多請了當?shù)氐膸煾怠!?br />
葉先生仍舊和梁先生插科打諢,北京城里首屈一指的幾家館子的錢囊,這會可都聚齊了。
任胭捧著下巴感慨:“加上你這位鴻雉堂的爺兒,發(fā)起了俱樂部,又辦了《老饕》月刊,半匝北京城都要被吃光了。”
辜廷聞曲腿坐上靠椅扶手,握著蓋碗兒要笑不笑:“不急,還差一位。”
誰?
任胭眼巴巴地瞅著他。
到了大師傅聚齊,他始終諱莫如深。
今兒來得巧,時辰也早,大師傅各自拿了手里的絕活出來會客,頭一道就是膏肝湯。那會在成家只聽幾位師叔伯提起,這會卻是親眼見了。
料取的是黃色的細沙雞肝,使小木錘子搗成泥糊,再用細鉤子挑干凈肉筋,盛進白瓷湯碗里。
再添清湯調(diào)勻,倒在綢布上濾趕緊肉渣,要一碗純粹的雞肝汁水。拍松的蔥姜趁機擱進去,一盞茶的工夫吸干腥味。
挑出蔥姜,拌上卵清,加鹽酒和白胡椒末兒,擱籠屜里蒸到凝固。
大師傅手底下有功夫,行云流水似的動靜,為得是保住肝膏的軟嫩,免得怠慢了,否則進了湯糙的不成樣子。
這程子,添了龍眼和糖塊的高湯也熬成;還得把剁碎的雞芽子和肉茸添里頭掃湯吸渣,濾成淺茶色的清湯才能添竹蓀煮滾,等凝固的膏肝滑進碗里。
走菜時候,雨傘一模樣的竹蓀松脆滑嫩,膏肝味醇鮮美,干干凈凈一道清湯,吃出的卻是山珍海味。
海味還在口齒里回蕩,那頭濟公扇骨也要出鍋了。
醬骨頭要的是細嫩的草排,剁成一模樣的肉骨頭塊,使料子腌上半日再下清水焯干凈;熱鍋旺油煉化了糖塊,給肉骨頭裹上層漂亮的醬色。
還要加無錫的老黃酒和蔥姜,還有蜜桂花和香原料一塊和水煮開,添黃豆醬油甕上;燜兩個鐘頭到肉骨頭酥香軟融,得一盤子醬紅香郁的濟公扇骨。
勁厚的火功成就的鮮味湯汁,適口的咸甜,吃出了江南三月的柔軟迤邐,連風(fēng)雨里都是醉人的滋味。
任胭躲人群后頭認真地瞧人大師傅的手藝,等上了菜再細細地品;得了一二感悟就從衣兜里摸出線訂的小本子,一行行地寫下來,回頭好好琢磨。
她很想把肋排和肝膏湯和一塊,做一道新菜,味道豈不是絕倫?要豬肉難以煮成肝膏那碎茸模樣,實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正悵然著,梁先生館子里的大師傅命人端上道新菜來,是盤糖醋河鯉。
長圓的白瓷盤托一條兩頭翹起的大鯉魚,肥厚的腦袋頂一粒紅櫻桃,寬大的尾巴沖天;立在盤面上的被豁開的魚身,每一處花刀口里都裹滿了濃醇的醬汁。
“那是……”
“黃河鯉魚。”辜廷聞?wù)驹谒磉叄屏搜鬯掷镞捏w悟,笑著。
黃河之鯉,頭金尾黃,全身金燦燦的魚鱗,魚肉肥美又柔嫩。
她回頭:“魚身是剞花刀?”
他笑:“是。”
自魚脊骨兩側(cè)起,直斜剞刀推剖,剖成大概麥穗的模樣;提著魚尾讓魚身綻開,用清湯油料芡汁裹上魚肉。
下油鍋前給魚身再掛一次糊,兩根筷子勾住魚鰓和魚尾上的花刀口,蜷起魚身下到熱油里定型,炸到金黃,再擱進盤子里把魚身敲松。
重新嗆鍋后倒醬紅的糖醋芡汁,炒到鼓出圓泡泡,再把炸魚的滾油沖進芡汁里拌勻,最后澆在立盤子里的鯉魚身上。
琥珀色的鯉魚嬌艷的很,端上來時候滾油余溫未散,滋滋的輕響,伴著外酥里嫩的魚肉,躥出一溜酸甜的清香。
曾經(jīng)的《老饕》月刊上推薦過這么道菜,描寫的滋味倒是記不清了,只配的那張?zhí)谴柞庺~的黑白照片,任胭記到現(xiàn)在。
她幾乎脫口而出:“在《老饕》去年五月那期,第六頁,對不對,你花了兩張的頁面去寫它。”
辜廷聞關(guān)注的重點很古怪,問她:“你很喜歡那本雜志?”
她墊了腳,抻長了脖子去看:“對啊,上回是在成家看到的那本雜志,可惜后來不知道被成先生放哪兒了,沒借到,很遺憾。”
“晚上吃它,好不好?”
她下意識地答應(yīng):“好啊。”
等回過味來,辜廷聞已經(jīng)和幾位先生相伴著去了。
所以,晚飯,他掌勺嗎?
任胭歡快地把紙本子捂在心口。
大師傅們亮完了手藝,品的評的,她跟在師父和師兄后頭到處走看,到了掌燈的時候,熱鬧才漸漸散去。
她獨自坐在休憩室等辜廷聞,手里抱著本子一頁頁地翻著回味,等得久就睡了過去。
似乎是有人來給蓋了件衣服,也好像有人匆匆忙忙地來去,說外交部顏姓的署理要見七爺,云山霧罩不甚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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