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章 蝦籽獅子頭
辜廷衡的住處算不上豪奢,可小廚房卻別有洞天。像是三間正屋打通了那樣寬綽明朗,南面的窗開著,對著寺里的通幽曲徑和一汪碧湖。
湖邊有山石方亭,兩個穿著灰袍的小徒弟正對著月光抖摟笸籮里晾曬的干貨,離著有些距離,瞧不太明白是干花或是別的物件。
小廚房里立著兩位大師傅,一個精瘦高大,另一個矮胖圓潤,卷著袖子悶著頭在對付砧板上的肉菜,滿室葷腥里還有條魚在一池清水中甩了個尾。
兩位大師傅不約而同地扭臉來招呼:“斗姆師父。”
任胭不解。
這斗姆理當(dāng)是先天斗姆大圣元君,北斗眾星君的母神,道家信奉的女神仙,怎么稱呼上這位四爺了,里外同他也挨不上。
辜廷衡笑瞇瞇地念了句佛:“貧僧此次是打云南個舊而來,當(dāng)?shù)赜凶怨R幫歇腳的斗姆閣。貧僧這三月便取了這樣的諢號,真真假假的虛名,姑且聽之。”
他看著任胭,意味深長。
小姑娘聽出他話里有話,可分辨不出那意思,只當(dāng)佛法高深罷了。
斗姆師父又說:“這座斗姆閣可不一般,有位甘姓道友極擅烹飪鹵雞,數(shù)十種藥草精工細制的一壇老湯,鹵出的雞肉舒松香嫩,回味悠長。”
大師傅瞇著細長眼睛,恨不得立刻再回一趟個舊品咂老湯鹵雞的滋味:“一碗老湯放在弟妹面前,加一撮香芝麻和芫荽蔥花,再淋一勺蒜汁和半勺紅辣油,再撕下一綹雞肉……”
任胭摁著轆轆的肚子,絕望地聽著。
四爺大概覺著佛門凈地,言多必失,很快收了貪婪之色:“草藥里的穿地蓮和鉆山草極難收采,若是方便,我定要將配方一一告知弟妹,回頭做了來,也算一大快事。”
合著說了半天,光為了饞人來著。
辜家兄弟,都是這樣蔫壞兒嗎?
小徒弟送來兩杯茶水,笸籮里的干貨泡制的花茶,香氣醉人。
“晚香玉?”熱湯水沖散了磨碎的花瓣,托著的嫩白花蕊,烘出的香味令人望而生畏,任胭悵然地問。
四爺?shù)故怯X得尋常,吃了一口搖頭晃腦:“弟妹好眼力,晚香玉摘了花蕊,尋常拿來炒一碟蝦仁,爽口脆嫩,極好極好!”
得,又是葷腥,這位大師傅當(dāng)真是六根清凈嗎?
茶見了底,四爺指著高大的師傅言語:“這位海先生是保定曹督軍府上的掌勺,今兒能來也是看了七兒的面子。七兒沒什么大本事,人情面兒倒是攢了一摞。”
被點著名姓的辜七爺白白受了一個沽名釣譽的罪名,邊座里吃茶,充耳不聞。
辜廷衡順著任胭的視線瞧了一眼,扭回臉就樂:“海先生最擅長一道蝦籽獅子頭,弟妹好生瞧瞧。”
海先生的刀口下正是石榴粒一般大的五花肉,堆得小山似的,紅白相間,放眼望過去都是一模子刻出的,均勻大小胖瘦。
攪進肉餡里的還有金紅粒圓的蝦籽和菇碎,加了料子和小半盞蔥姜椒溫泡的汁水,磕兩枚雞卵,一勺子團粉,拌勻了打丸子。
肉粒松散,得摔打得上了勁,皮實得透了才能出膠,最后抱成圓潤飽滿的肉團子。
抱成團還不算完,入湯水煨煮的時辰長,肉團子需得過一遭熱油成個型才不容易松散;海先生兩手正掂著口大鐵鍋,熱油里的肉丸子骨碌碌直晃。
炸得圓滾滾的金黃肉團被撈上來,鎮(zhèn)在一邊瑩白的瓷碗里,等著油再熱三成過一回,逼出厚膩的油水。
洗刷后的鍋熱了油煸香料,出了滋味添湯水和醬料燒一鍋燉汁。
湯滾了,肉丸子入了鍋再頂一片晚崧葉護著腦袋瓜子,不叫翻滾時候冒出汁水,免得浸不了味道,又柴又硬。
海先生是淮揚菜的大師傅,等菜的光景正和任胭說道著獅子頭幾分肥幾分瘦,肉粒多大的棱角多大的身量,煨煮的時候才更容易吃透湯融透水。
更有哪里的肉塊團出的丸子爽口細膩,哪處的酥軟結(jié)實,又有哪處綿密厚重。
說透了獅子頭,倆人相見恨晚,又樂樂呵呵結(jié)伴去瞧敦實的安師傅做一道蒸魚。
再晚些的鯉魚在冷水里過活就不愛吃食,失了厚肥,自然少了滋味。這會算是今秋最后打一回牙祭,短短粗粗的魚身已經(jīng)算夠格了。
安師傅祖上是御廚,求學(xué)時候南來北往融會貫通,一道蒸魚既有淮揚之地的火腿海米紹酒,又有北地靠菇筍高湯吊味的手筆。
最有意思的是腌制的魚身需要使棉布蒙住,省得上屜旺火熏蒸,入了沒必要的水氣,出鍋時的滋味才更加的鮮嫩。
任胭一面聽,一面琢磨自個兒那道魚羹。
熱湯水烘蒸到魚身脫落,時辰長了,入了湯水的魚肉寡淡,一則是上回煨煮的時間不夠,二則或多或少同入了水氣有關(guān)。
可烘魚自然不能使棉布把魚蒙住,不能蒙魚倒是能蒙一蒙鍋子,敞口的時候包一層白紗布去去水氣,魚身受的影響就會少些。
當(dāng)然了,鍋口也不能全然蒙住,得留個口容松散的魚肉下墜。
她想著,就有些雀躍,近在咫尺的倆師傅插科打諢沒聽耳朵里,小廚房外頭的兄弟倆說話更沒注意。
辜廷衡收回目光,沖弟弟笑:“我大約明白你非她不可的原因。這世上難得有精神相交的情人,單就廚藝而言,你們志同道合。”
辜廷聞笑:“四哥說的是。”
“你四哥這輩子,精神皈依了佛,領(lǐng)略不到男女私情,不過瞧你們,大約是極好的。”
辜廷聞深以為然。
四爺又說:“任姑娘心思單純,又全然信你,日日與你同進同出形如夫妻,可不興你負(fù)了人家,父親母親那里可有說法?”
“父親曾拍電報,言大謬!”
四爺冷笑:“意料之中,又理他做什么!”
辜廷聞神色冷淡,想起一事,又問:“今日的事,四哥也知道了?”
四爺看了眼任胭:“她一進寺里,眼睛里全是心事,我又怎么瞧不出來?她是真格兒愛護你,換個膽小些的女孩子早哭叫著質(zhì)問你了!”
辜廷聞的目光,最終落在倆眼睛里只有鯉魚的姑娘身上,眼神一瞬溫軟。
“二哥這回,著實太過。”四爺捻捻佛珠,擱在桌上。
啪嗒一聲輕響,任胭回頭。
辜廷衡抻了抻僧袍,對她頷首;辜廷聞倚在桌邊,要笑不笑的模樣。
她心里古怪,又扭回頭看魚,等著獅子頭出鍋。
“那本就是二哥的產(chǎn)業(yè),父親母親知道,申斥過兩回,還是四哥在家的時候。”
“家?”四爺笑一笑,眼里全是冷意,“老五走的時候,就已經(jīng)不是家。罷了,今日不說這些。”
辜廷聞屈指叩叩桌面,篤篤地響:“她要做些藥膳,四哥給看看譜子。”
四爺好笑地看著他,戲謔:“你也有徇私的時候?難得難得,老鐵樹開了花,嘆為觀止!”
“四哥——”
“好了好了,回頭我給人看就是。”辜廷衡伸手,要勾勾弟弟的下巴,“美人蹙眉,打小就惹人心疼得慌!”
辜廷聞嫌棄地拂開他的手:“也不當(dāng)是這回事,往后我和二哥反目,四哥得替我護著她。”
四爺嗤之以鼻:“貧僧是個出家人,不問凡塵!”
辜廷聞抿唇看著他。
“罷罷罷!”辜廷衡擺擺手,“問問問,問,總成了吧!”
“多謝四哥。”
四爺笑笑:“此次歸途時,我曾有幸拜望了松坡將軍的舊居,深感你們這些革命的人士不易。所以你的家眷,于公于私我自當(dāng)護佑。”
“蔡將軍高義。”
提起過世舊人,難免心有感慨。
直到菜飯上了桌,這些隱晦的舊事才暫時擱置。
四爺仍舊談笑風(fēng)生,晚飯過,送了師傅們登車,才回頭送自家人。
“回頭弟妹手記完成,及時命這廝送來,貧僧自會仔細拜讀。”辜廷衡笑著,拍了拍辜廷聞的肩,“自己人,不送不送,后會有期!”
說完了話,念句佛號,當(dāng)著面給闔了門。
任胭很感慨:“四爺很有風(fēng)骨。”
“是四哥。”辜廷聞來握了她的手,不遺余力地糾正她的稱呼。
飯后被冷風(fēng)一激,小姑娘的臉發(fā)紅,嘟嘟囔囔的:“八字還沒一撇,不要和我套近乎!”
他笑:“要怎樣撇?”
任胭瞪他:“佛門凈地,施主請自重。”
辜廷聞還是笑,捏捏她的手心:“正是佛門才要遵循本心,不打誑語,我著實是想要你。”
領(lǐng)路的小師父紅著臉給他們請出了護國寺。
任胭也不大好意思,上了車,背過身不理他。
“胭胭——”
“做什么?”她氣不順,聲兒低,像在撒嬌。
“有話要問我?”
車開了,外頭的光明明滅滅,她的心思浮浮沉沉。
豆腐婆婆的話,他想知道并不難。
她難堪地開口:“我想問,那事和你有關(guān)嗎?”
有人冒他的名兒虛張聲勢也好,還是有人暗箭中傷,總要問個清楚。
“有關(guān)。”他說。
任胭翻過身,緊緊地盯著他:“你是不是早知道?”
“是二哥。”辜家的骯臟與鬼魅,就這么攤開在她面前。
任胭沒覺得如釋重負(fù),調(diào)過身接茬看外頭:“兄弟鬩墻,是衰敗的征兆啊。”
“胭胭——”
“嗯?”
“我很早,就沒有家了。”
他說的落拓,她心思雜亂,又忍不住,翻身回來抱住他。
小小的女孩子,老大的力氣。
她說:“沒關(guān)系,你跟我吧,我給你一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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