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章 傷我的心
“我家來才聽著,小胭就打了電話。”成世安匆匆地趕來,茶沒吃一口,憂心忡忡地張望,“這會哭得怎樣了?”
辜廷聞捏著顆棋子,閑閑地敲了敲棋枰。
制棋的料是上好的緬玉,紅翡綠翠,水頭長足,可經了他手互搏廝殺,柔艷之物頓生一股雷霆之勢。
成世安怵得慌,指著他虛張聲勢:“你還別這樣看我,我只是關心她,要真格兒同你搶人,還能有你的份?”
手下敗將,不足為懼。
棋落,他開口:“睡下了。”
成世安仰在羅漢榻里嘆氣:“咱們這爹媽吶,盛氣凌人一輩子,老了老了還作威作福。我要是有你那能耐,也攆到甘肅給人做伴兒去。”
“不孝。”
“聽你這聲口,預備著改過自新?”成世安哂笑,“晚了!”
辜廷聞不理會他的調侃:“除了這事,還問了什么?”
“能有什么,知道祥生沒了,整個人都蔫了,勸我趕緊跟連繡離婚就掛電話,要不然我能這樣不放心?”
他又翻轉過身,看辜廷聞自個兒跟自個兒下棋:“我是見過祥生的,人忠厚老實又有骨氣,品行也不差,頂好一爺們兒,可惜了!”
辜廷聞說:“他看見過二哥和杜立仁。”
成世安恍然大悟,冷笑:“上回上懷來給妹子收尸,是不沒摟住火?嘚啵了什么要緊的,這是叫人名正言順地滅了口!”
辜廷聞沉默。
成世安揣著手嘆氣:“你我這個家,都什么玩意兒!這會人死了,打官司也不頂用,你預備怎么著?”
棋枰上紅綠二子勢均力敵,辜廷聞還是一言不發。
成世安枯坐著無趣,一盞冷茶吃完,抬腿走人,到門口又扭頭:“咱爹媽正滿城踅摸徽瑜呢,叫小胭留神,別著了道了。”
“知道了。”
“走了!”他握著西裝甩在肩頭,優哉游哉出了門。
辜廷望穿著綢緞馬褂長褲跟院兒里頭打拳,瞅著他來就收了勢:“小兔崽子見了二哥不打招呼,反了你了!”
成世安鞠一躬,呲牙:“二哥。”
“二哥這人情,多早晚還上?”
成世安打兜里摸一銅牌和串鑰匙,還是嬉皮笑臉:“金城銀行,保險柜二五二,密碼是您常使的。可甭叫我二嫂子知道,要掀了我的皮的。”
辜廷聞順手塞兜里,朝他肩頭拍了一巴掌:“滾吧!”
“得嘞!”
天邊圓月高懸,星子黯淡,一夜靜謐。
任胭睡得并不實,一會是祥生一會是豆腐婆婆,甚至素未謀面的她那姑娘,連軸的噩夢鮮血淋漓,唬得她心口咚咚直敲。
強打精神應付了一日的活計,下了工解了襜布就往豆腐胡同跑,離著老遠就看胡同深處的小院扎了白幡,老黃布的幌子都裹了圈藍條。
街坊四鄰有認出她來的,就招呼:“大姑娘也聽著信了?真可憐吶,連著沒了姑娘失了大侄兒,快去勸勸吧!”
任胭手腳發冷,挪了半晌才靠近院門,柴木上敲了敲,沒人應。
她又趴著院墻踮腳朝里望,院兒里頭有光,又喊了幾嗓子,除了磨坊里養著的驢子哼哧哼哧嚎了兩下。
磨坊的小門沒鎖,她擠了進去,沿著一路白紙花到了靈堂,沖著兩領草席卷著的祥生的尸體鞠躬上完香,才轉道去婆婆的屋前。
門扇虛掩著,她輕輕一叩,屋門就敞開了:“婆婆,您——”
缺腿的小木頭桌子上有盞小油燈,一圈拿石塊子圍著,光照不亮的地方,豆腐婆婆腦袋朝下打炕上歪下來,地上凝著灘血。
炕高,她一雙腿別著在床頭都凍僵了,任胭費了老大的勁兒才把人從地上掫到被窩里,叫了街坊搭把手,喊車給送醫院。
大夫看了眼就搖頭:“不成了,預備后事吧。”
年紀大了,連番受了刺激,腦袋里充了血塊堵住了血管;又栽著頭好半晌沒人救,這會來誰也沒轍。
任胭迷蒙地坐在豆腐婆婆的病床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盼著她能醒過來,說上幾句話也好。
可到最后人走了,她的雙眼還是閉著,雙手緊緊的攥成拳頭,不知道是疼痛還是憤怒。
任胭木訥地將人帶回豆腐胡同,換過了衣裳,等著棺材鋪叫伙計送兩口棺材來;杠房的人和房東同時進門,前者立時叫攆了出去。
房東是個長條臉的中年人,滿臉晦氣,瞧不得更晦氣的事,見了自家院里挺了兩個那樣氣急敗壞,要隨行的家仆把豆腐婆婆姑侄的尸身和物件全丟出去。
任胭給多少大洋也不成事,只好央了杠房伙計把人裝棺材里,吹吹打打一路給送到一處干凈地方草草葬了,深更半夜也尋不到超度念經的,等著天亮再言語。
杠房的伙計領過賞錢,拎著法鼓云鑼笛子笙簫打著呵欠走了,獨留任胭一個跪坐在荒郊野地里;不知道哪兒的夜貓子撲棱著落樹上,驚著一眾老鴰的破鑼嗓。
毛骨悚然。
任胭搓了搓手臂,踉蹌著從地上爬起來,揉了揉膝蓋,又冷又麻。
她瞇著眼辨認這地方,踅摸著怎么回家。打鴻雉堂跑出來是一時沖動,沒告訴張三李四,回頭辜廷聞又該擔心了。
結果一扭臉,她看見了身后的人。
離著七八丈遠,爺們兒正靠在車門上,遠遠近近地還站著七八的隨行,將他們這地方圍成一個圈,小心翼翼地護佑。
她的眼淚再沒忍住,一霎都涌出來。
小姑娘泣不成聲,叫人攬進懷里,聲兒急切:“怎么了,哪兒不舒坦?”
她搖搖頭,握了他的手擱胸口,言行不一:“這兒。”
他嘆氣:“夜深了,外頭冷,上車里去好嗎?”
她乖順地跟著他走,在人懷里暖和了半晌才想起來抹眼淚;手上套著地那雙毛呢大手套,被眼淚糊的一片狼藉。
“你多早晚來的?”她齉著鼻子不大好意思,低著頭問。
“沒接著你,想該是上豆腐胡同了,去的那會你正要人把棺材運出院兒。”
他知道她心里不痛快,就讓她自己忙碌著,也不上前打擾;等人離了胡同,再開車跟后頭。
“哦。”
那會腦袋里沒裝東西,叫房東鬧得著急上火,凈顧著豆腐婆婆姑侄的身后事了,那么大個兒的汽車跟后頭也沒發覺,真跌臉。
她吸了吸鼻子。
面前遞來張手帕子:“擤了,那么大姑娘。”
他輕輕地開口,頗為調侃。
兵荒馬亂的一晚上,到了辜府天都要亮了。
她敲敲又疼又漲的腦袋瓜子:“不進了,要趕點兒上工,手里的單子都摞成了山。”
他勸:“睡一個鐘頭,吃完早飯,我送你。”
“……好。”怕他擔心,就應下來。
說睡,也不踏實,腦子里人影來回的晃;還有昨兒晚上杠房伙計吹得喪樂,一會是雁落沙灘,一會又是孔仲尼嘆顏回。
悲悲戚戚,一瞬成空。
“都沒打聽清楚,豆腐婆婆那姑娘埋在哪兒,太匆忙,還叫他們一家人分離。”
吃早飯時候,她又想起這事,覺得自個兒半夜里著急忙慌地,終歸辦得不妥。
辜廷聞旋緊鋼筆,吩咐禾全:“差人去問。”
屋里頭就剩他們兩個,捏包子的手被他握住。
小姑娘嘴巴里還嚼著餡兒,納悶地抬頭:“有事兒啊?”
“胭胭——”都吃了五個包子了。
“啊。”
他嘆氣:“這件事并不是你的錯。”
小姑娘不動彈了,瞠著眼睛直直地盯著他,良久,兩行眼淚洶涌而出。
“我知道……”
她哭到說話打奔兒:“也許是他,看見了你二哥和杜立仁……也許,也許是去懷來救人,出了什么變故……”
小姑娘看著呆,可心里有譜,記著本明賬,一筆一筆的都在上頭。
辜廷聞揉著她的頭發,一言不發。
她攥著他的衣襟子,絮絮地說:“他們都是好人,只想活著,不該是這樣下場!”
“胭胭——”
“廷聞。”
“是這個世道荒唐,不怪你。”
她無言,沉默著。
清晨的陽光溫吞,懶懶散散地透進窗里,車停下。
任胭回頭,勉強笑笑:“我要上工了,你也得上班了,回見。”
“回見。”
下了車,她悶著頭往鴻雉堂走,心里頭堵得慌,一面是為了那對可憐的姑侄,一面是為了囊中羞澀。
昨兒晚上雇伙計,再替豆腐婆婆和祥生賠房東仨月的房租,兜里分文不剩。
這月的月錢拿來抵辜廷聞的房租,下個月可怎么過呢?是要跟人央求寬限一月嗎?合著跟人好一場,別的事兒沒干成,凈給人家捅婁子欠賬了。
她嘆口氣,瞇眼的工夫,面前人給她打招呼:“小胭——”
成世安訕訕的,面上的笑極不自然。
想來也是知道昨兒晚上的事兒了。
任胭點頭:“成先生。”
“小胭,我……”
“成先生!”她打斷他的話,“我不該遷怒您,可祥生的死終歸是您家的主意,他同我是朋友,我實在不知道該怎么待您。”
早知這樣結果,他低著頭,哂笑:“小胭,你不能這樣……”
“豆腐婆婆您是見過的,那么大年歲了獨個兒過活不易,姑娘怎么沒的,您一打聽準知道,祥生是她最后的念想……”
她笑笑:“事兒不是您做的,我不怨您,可我跟您太太往后勢不兩立,咱們也做不成朋友。”
成世安笑笑:“小胭,你還是怪我。可不能因著我愛著你,你就肆意傷我的心。”
她扭頭,抿緊了唇。
后來他又說:“我們也不該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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