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章 重返陵城(四)
中街興隆場子鋪乃是陵城遠近聞名的理發店,門楣霓虹閃爍,門口立著“紅、藍、綠”三色旋轉光柱,離老遠就知道是剃頭的地方,走進一看招牌下還掛著因風吹日曬老就不堪的幌子,上面寫著“理發”二字。
晌午的陽光分外刺眼,初春的寒冷讓街上的行人來去匆匆。老幺提著黑色小提箱推門而入,斜著眼掃一下店里的生意,才發現沒有客人——關鍵是沒有認識的客人。
“客官,您要理發?”小伙計提著開水壺跑了過來,肩上搭著一條長毛手巾點頭哈腰地笑道:“正午八點才正式開業,您早了,剃頭的師傅們還沒上馬呢!”
“早了?”老幺不屑地踱了幾步,冷笑不已道:“什么時候剃頭擔子成了氣候?大白天的不照顧生意去哪跑騷!錦繡樓?早他娘的查封了,該不是滾逍遙巷子吧!”
小伙計尷尬地看一眼老幺,覺著眼熟,但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興隆場子鋪可不比挑擔子走街串巷的剃頭匠,這的伙計見過大世面,陵城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是老主顧。孫縣長,黃局長,藍會長,馮團長,白牡丹等等——這些風云人物好久都沒有剃頭了。
估計也來不了了!
老幺把小箱子放在地上,挽起棉袍袖子:“把老板招來,有點事兒聊聊!”
“您這是……剃頭還是理發?”
“有啥區別嗎?”
“我看您這箱子有點眼熟!”伙計放下暖水壺一頭霧水:“該不是過水的師傅吧?”
“少廢話,伺候局兒的這么多事!”老幺摸了摸剃得發青的下巴眨了眨小眼睛:“老子就是個剃頭的師傅,咋?不收過水的陸客?”
小伙計麻溜提起水壺轉身就走:“您是那路的客?小店用不起!”
老幺咽了口吐沫,小兔崽子你是有眼不識泰山,老子要是提大當家的得嚇尿了你丫的。不過現在不比當初,大當家的來剃頭都是封了半條街的,商銀夠場子鋪折騰半個月的。真是狗眼看人低的世道!
“在你這玩過場子活每日進項多少個把頭?”
“過場子活”就是打短工的活計,老幺以前沒入山寨的時候便是以此為生,陵城大小場子鋪都趟編了,好的時候干三四天,壞的時候一兩天,有錢了就去吃喝嫖賭,銀子花沒了就再趕場子干活。
“月中!”小伙計懶得理老幺,雖然此人看著有些與眾不同,沒有挑擔子,但也不以為意。見過多了這種人,就是混口飯吃而已。
“月中?”老幺冷笑一聲:“司務師傅呢?你那只眼睛看我像是賺月中那點兒干癟錢的!”
這是剃頭行業的“隱語”,也就是行話。三教九流都仰仗于行走江湖,久而久之形成了不成文的江湖俚語。土匪有黑話,拜山必須懂隱語,老幺是此中行家。在剃頭的行當里面,也有這種規矩,要問剃頭師傅賺多少銀子,同行之間必用“行話”交流。并且以“牛、月、汪、則、中、辰、星、張、崖、足”十個字代替阿拉伯數字一到十等數字,彼此交流毫無障礙。
老幺問的“一天多少個把頭”,意思是一天能收入多少。小伙計一出口也說的是隱語,一來想探探老幺的虛實,這年月騙子遍地都是;二來是給他一個提醒,所謂“月中”就是兩元五角。
還不夠老幺剔牙的呢!
“司務師傅多少把頭?”
“那要看您的本事了,當初二龍山宋大當家剃一次頭出手就兩塊大洋——您的舒筋活計怎么樣?單看耳當然沒那么多!”小伙計瞪一眼老幺不屑道:“您要是當上司務師傅的話,一天中分都有可能……”
中分——五元的把頭。這對一個剃頭師傅而言是不小的誘惑,不過別忘了還得“六四分成”,場子鋪老板是六,剃頭師傅是四。這就是規矩。
老幺抹了一把下巴:“小蝦米,告訴你掌柜的,就說來了個場子活司務師傅六四分成,過后和你三七開,你就當伺候局兒的,咋樣?”
小伙計驚得眼珠子差點沒掉地上:天上掉餡餅的事兒不是天天有的,好家伙這人一開口就是三七開,嚇唬人的吧?別廢話,來人了!
“是不是師傅還得看手藝——您先干著,我伺候好了再跟掌柜的報賬!”
還他娘的敢跟掌柜的報賬?掌柜的要是知道二龍山的老幺大爺來興隆鋪子做司務師傅的話都得嚇尿了!老幺并不答話,脫下藍色棉袍搭在衣架上,打開小提箱拿出漂白了的洋布圍裙抖了抖系在腰間,捧出老四件兒寶貝工具——推子、剪子、剃刀和梳子,在指尖上感覺一下剃刀的鋒利度,又在小牛皮的剃刀布上褙了褙,感覺鋒利了許多,才抬眼看一下客人,早就坐在轉椅上了。
不過老幺的眼角收縮了小半圈:怎么是藍掌柜的?!
藍笑天疲憊已極,靠在轉椅上都不想說話,更沒有看到理發師傅是誰。藍笑天對老幺并不熟悉,但老幺卻認得這位山寨的土財主。小伙計慌忙端盆送水,試探水溫,然后讓藍笑天凈手潔面,一套下來忙得滿頭大汗。
“藍會長,您要什么樣式的?飛機頭還是空中堡壘?”老幺訕笑一下看一眼鏡子里閉目養神的藍笑天問道。
“狗屁飛機頭?小日本子的飛機頭那么難看!”藍笑天冷哼一聲:“順溜著理,全套的。”
小伙計看在眼中樂在心上,藍掌柜的有對少日子沒來興隆店了?全套下來怎么也得中分把頭,弄不好藍老板一高興就是一塊大洋,就看這家伙的手藝怎么樣了。
老幺應了一聲,右手拇指上套著剪子,中指和食指捏著梳子,嘴里叼著剃刀,輕輕地理了一下藍笑天花白的頭發,心里不禁感慨萬端。想當初叱咤風云的聚寶齋掌柜的怎么變成了如此頹廢的老者?如果大當家的不出事兒的話能淪落到這步田地嗎?
藍笑天與二龍山頗有淵源,山寨的兄弟們都知道其中的奧妙,卻沒有人說破,原因就在于藍家乃是山寨真正的衣食父母。聚寶齋、錦繡樓、仁和旅店,宋家糧行等等店鋪,都有大當家的干股,現在卻是物是人非。老幺不禁暗自嘆息一聲,打起精神運剪如飛,看得小伙計目瞪口呆!
黑松坡老林子暫編團駐地戒備森嚴,原木設置的路障重重疊疊,路口被封得水泄不通。趙國誠神色凝重地望一眼高坡上的人影,臉色不禁冷肅異常,蘇長官這幾天看起來清瘦了許多,往日那種迷人的粉彩似乎在一夜之間便消失不見。
男人一向對女人的光彩十分在意,尤其是蘇小曼這樣的女中豪杰,趙國誠從來沒見過。錢斌說蘇長官的父親是國軍的高官,但不知道是哪一位?趙國誠胡思亂想著巡查憲兵連部署防御情況。
坡頂的山風很硬,吹到臉上會不由自主地發顫。
蘇小曼一身戎裝,披著草綠色的毛呢風衣,穿著擦得锃亮的小牛皮軍靴,腰間別著擼子和勃朗寧手槍套,槍把露在外面,烏黑锃亮。她出身于軍人世家,尤其是受到當團長的父親影響頗深,再加上南昌特訓營的歷練,氣質超凡脫俗。
“本想杯酒為你接風洗塵,未了戎裝以待,還請李先生見諒!”蘇小曼眉頭微蹙看一眼李倫的背影,苦楚不堪地輕嘆道:“當日我便認出你來,恐引起外人誤會揣測,故隱忍而未發,大才子千萬勿要見怪!”
聲音很生澀,完全沒有當初同窗之時的泰然和溫婉,李倫甚至感到生硬之中夾雜著一絲冰冷,很遙遠的那種冷。如果蘇小曼能提前一個月的時間到陵城,也許一切都不會是這樣,哪怕提前一周都不可能在如此凄冷的情形下會面。
現在已身不由己。
無論從別后的經歷而言還是從當前的地位而言,他們都不可能有當初的那種親近之感。時事日艱,李倫心懷的是統一戰線的任務,是衛國抗日的夢想,是勵精圖治革命到底的決心。而蘇小曼,是奉國府軍統局之命轉運南運國寶文物,是尋找曾經擁有現在卻失落的那份情,是大殺四方報國圖存的滿腔仇恨!
“小曼,別后經年物是人非啊!當初我選擇南下想干一番事業,折騰半天不過是一個小記者,千萬別說什么執筆為刀仗劍天涯——第五戰區戰情緊迫,我卻看不出來緊迫在哪里!”李倫苦澀道:“本以為采寫一篇義匪抗日的文章,卻不想遭遇到這么多麻煩事,不過好在預見久別重逢的故友,實在幸甚。”
幸運不總是眷顧落難之人的,比如宋遠航和蘇小曼。他們的磨難還不夠多嗎?還是這磨難才剛剛開始?李倫不敢去想,因為他知道要想破解龍山之危局,最好的辦法并非是兩個人的聯合,也許有更好的途徑去解決這個問題。
第五戰區六十軍參謀長馬逸揮師陵城,耿精忠竟然成了他的團長!俗話說人以類聚物以群分,從這點來看這個馬參謀長也好不到哪去。跑了一個馮大炮,來了一個馬參謀,橫豎只是多了“兩點”罷了。
蘇小曼這段時間曾假想過如何與李倫接洽,未料到是以這種方式——風輕云淡,話不投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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