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東出隴右(二)
“謝姑娘?”
有人悄聲喚她,謝了春循聲望去,對上一雙滿目擔憂的圓圓杏眼,是阿螢。身著一襲淺黃襦裙的少女氣質溫婉,嗓音也輕柔曼妙,仿若有一種奇妙的親和力,能夠輕而易舉地教人卸下防備之心。
謝了春緩緩松開握刀的手,但是并沒有徹底放松,微微握拳橫在腹部。
“阿螢姑娘,謝女俠,這是我大哥諾布次仁,比親兄弟還要親的大哥!”阿飛攬住諾布次仁的肩膀,興高采烈地介紹三人相識,“大哥,這位穿黃裙子的是阿螢姑娘,跟你一樣用刀的是謝女俠,都是我新認識的朋友。”
“二位就像草原上的雪絨花一樣美麗,能與你們結識是我們的榮幸。”像每一位極為疼愛弟弟的兄長一般,諾布次仁脫去氈帽鄭重行禮道:“阿飛性子莽撞,還要多謝你們對他的包容。”
“多謝,阿螢幸會各位。”阿螢提起裙角淺淺行禮,姿態(tài)端莊優(yōu)雅。
謝了春是個極有原則的姑娘,即便她已經清楚諾布次仁的身份,兩人之間也產生過齟齬,但此刻對方以禮相待,她就不會失去禮數(shù),當即規(guī)規(guī)矩矩地抱拳回禮,自報家門道,“謝了春。”
謝了春。
諾布次仁暗暗咂摸了一遍這個名字,兀地生出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這樣的樣貌,名姓,還有毋庸置疑的不菲家世和財力,隴右道還有幾個姓謝的能做到?他不由得后悔向來謹慎如他今日怎么也沖動行事,竟招惹了這么大的麻煩。
“咻——”
恰逢此時,哨音再度鳴響,意即箭塔換崗完畢。后背似有涼氣拂過,諾布次仁攏了攏前衽,被阿飛注意到。
“大哥,你很冷嗎?”
“不冷。”
這傻弟弟,諾布次仁微噎。他胡子抖了抖,半開玩笑半是試探道:“只是擔心自己在市集內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被掛在箭塔上以儆效尤。”
阿飛聞言笑出了聲,但兩位姑娘都理解不了這赤嶺市集常客才懂得的玩笑意味。
“還有這等事?”
阿螢眉間微蹙,目光轉向遠處的幾座箭塔,若有所思。
而謝了春更是迷茫,竟指著市集內那幾座高高的醒目建筑問道:“那就是傳說中的箭塔嗎?”
她這副對赤嶺市集茫然無知的模樣令諾布次仁突然懷疑起自己的判斷,這真的是謝家大小姐嗎?
諾布次仁不算能言善道,卻也少有現(xiàn)在這般語塞的狀態(tài),他忙轉移話題道,“我看你們是往市集外圍走,要去哪兒啊?”
“我?guī)罚タ词屑氖 ?
赤嶺只有兩塊早已坍塌的石碑。
看阿飛這積極的小樣,根本不用懷疑到底是誰的主意,諾布次仁將氈帽戴回頭頂,慢條斯理地問道:“大周人……看哪個做什么?”
“正因為是大周人,才該去。”
他散漫的語氣惹得阿螢面上一貫的溫和神色消斂,脫口而出的回答帶了幾分說一不二的氣勢。
“走吧,我?guī)銈內ァ!敝Z布次仁聞言微微一笑,拍拍自己的袖口道:“阿飛這小子壓根不知道路。”
“大哥你!”
阿飛忐忑地瞧了眼阿螢的神色,沒從那雙杏眸中察出慍惱才堪堪放心。
諾布次仁帶著他們來到赤嶺市集最西側的院落內,這里少有人至,極為冷清。周遭建筑的風格也與赤嶺市集內大部分建筑風格不同,部分廊柱臺階還留有煙熏火燎的痕跡。
行動間諾布次仁也沒停止他的觀察,他搞不清楚謝了春這姑娘到底是裝糊涂還是真糊涂,她眼眸中早已不見方才的警惕謹慎,現(xiàn)下睜大一雙蒼綠色的眼珠四下張望,棕色的發(fā)在夕陽下漾著金光,活像只猞猁。
但赤嶺市集的西側其實是禁止靠近的禁地,這一路上他們沒被射成篩子,也只能是因為眼前這個跳脫的姑娘。
“謝鷹接手這時重修了很多建筑,但西邊損壞不是很嚴重,就只增建了這么個院子。”諾布次仁伸手比劃了一圈,“畢竟這石碑看不得,動不得,就只能這么放著。”
“說起謝鷹,”他冷不丁地轉身問道,“令尊近來如何?”
謝了春微微怔愣,但還是坦承回答道:“我爹挺好的。”
“你爹是謝鷹?”倒是阿飛一驚一乍地大呼小叫道,“那個號稱刀如風勢如雷的謝獨鷹?哇,那你家可是隴西巨富。”
“如果你說的是風雷刀的話,那應該是他。”但對于阿飛的激動神情,謝了春表現(xiàn)得有幾分無所適從,“我家,很富有嗎?”
“僅此一件就千金難買,”阿螢輕點謝了春外罩的紗衣,“來隴右前我聽到的傳聞中如今謝家可是名副其實的隴右第一家,號稱‘陳謝分隴西’。”
“陳是指大都護府嗎?”謝了春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我爹居然能跟大都護相提并論嗎?”
被三人目光灼灼地盯著,謝了春突然不好意思起來,磕磕絆絆地解釋道:“我自小隨我娘住在肅州,偶爾去涼州。我只知道我爹是開鏢局的,常年在外走鏢,這是我第一次離家……我第一次出門。”
“一切要從二十年前講起。”
阿螢并非隴右人,但對于大周邊境的歷史了如指掌。
興元初年,吐谷渾與大周簽署結盟文書,除去互市,兩塊鐫刻有不同文字版本盟書的石碑一并修建在兩國邊境交界處。
邊境的和平得來不易,且茶馬互市本為互利互惠兩國商貿的絕佳政令,一時間中原的商人蜂擁而至,河湟一帶空前繁華鼎盛。
奈何吐谷渾國內認為這協(xié)定是在國家動亂之時迫于無奈簽署的不平等的屈辱條約,僅僅十年過去,吐谷渾政權初穩(wěn),便迫不及待地向大周邊境進犯。
身強力壯武藝不凡的勇士身藏利刃,潛伏在商隊中混入赤嶺市集。一夜之間,赤嶺市集內血流成河,他們推倒石碑,在市集內燃起熊熊大火,肆意燒殺擄掠,三十里外的石堡城一并失守。
石堡城又名鐵刃城,地理位置及戰(zhàn)略意義極為重要,它是大周在隴西邊境上絕對堪稱刀刃的最要害處。一時之間,整個河湟谷地連帶隴右道全境危矣。
阿螢蹲在地上,白皙的手指輕輕拂過石碑,精致的裙擺被骯臟泥濘的地面所污也無暇顧及。雕刻石碑的石料并非赤嶺本地出產,原是上好的漢白玉,如今卻見絲絲縷縷暗紅色深刻地沁入石質中,造就刀劈斧鑿也難抹去的痕跡。
她的聲音低沉和緩,將那一段歷史娓娓道來。戰(zhàn)爭終結了邊關難得一見的和平盛景,而最后,參與其中的國家都沒有得到什么好結果。
“上萬名精兵死戰(zhàn)方才將鐵刃城奪回,此戰(zhàn)后隴西邊軍損失慘重,大周損失慘重。而吐谷渾國因貿然發(fā)動對大周的戰(zhàn)爭,后方失守,吐蕃大軍如入無人之境,就此滅國。”
“與吐谷渾一戰(zhàn)大周損失慘重,僅存的殘兵敗卒如何應對強盛的吐蕃大軍?謝家主散盡家財,召令隴右志士支援邊境,后來更是孤身入敵軍軍營,與昔日吐蕃王立下生死狀。”
“生死狀,吐蕃王?”
謝了春喃喃重復道,不知為何,她的腦海里突然閃過一個模糊的影子。
但她還來不及細想,就聽到諾布次仁接茬道:“誰都不知道他當年怎么惹得那位大怒,定要跟他生死戰(zhàn),最后的結果就是那老頭子重傷難治,吐蕃退兵,而謝鷹斷了左手,自此更名謝獨鷹。”
“你爹他是個有魄力的人,會有如今這般名聲地位不奇怪。”
而后續(xù)一些發(fā)展諾布次仁也知情,但他并不會貿貿然說出來。
湟源谷地本有塞上江南的美稱,和平協(xié)定后自中原而來的商隊數(shù)不勝數(shù),在戰(zhàn)爭爆發(fā)后,那些中原商人不約而同地選擇低價拋售貨物撤出隴西,但是局勢穩(wěn)定后,那些中原商會想要重新回來做生意時全傻眼了。
謝鷹接手整合了整個隴西的商會,此外他名下還有高手云集,如日中天的謝家鏢局,這是商隊自隴右道安全過境的唯一保障。此后中原商隊無論是想要在隴右道出售貨物,還是想要遠去西域諸國貿易,但凡從涼州鄯州一帶過境就要向謝家交一筆數(shù)目不菲的銀兩。
那些商隊縱然心有怨言也無可奈何,在戰(zhàn)爭結束后,謝鷹在隴右道的俠義名聲可謂是無人能及,據說大都護陳之城私下里也與謝鷹結為異性兄弟,平日里對謝家的生意關照有加。
思及此,諾布次仁不由得心底發(fā)笑。有一部分商隊不愿意向謝家付這一筆銀子,就冒險自甘南進入隴右或安西,最后只能是便宜了他們一眾弟兄。
謝了春還在消化這一大串消息,就見阿螢緩緩站直身體,對她鄭重說道:“謝姑娘,我很感激你的父親。我的外祖,還有三位舅舅都戰(zhàn)死赤嶺,在謝家主的幫助下所有邊軍尸骸才得以收斂埋葬。”
“阿螢姑娘……”謝了春想安慰她,卻不知該說些什么。
“沒關系,這樣就很好了。”少女的聲音帶著一絲哀傷,但更多的是釋然,“戰(zhàn)爭及時被終結,大周沒有再失去更多的將士。”
謝了春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角落有一座神龕,香爐內堆積著厚厚的香灰,而牌位卻是一片空白,無名無姓。
神龕旁伶仃開著一朵瘦弱的格桑花,那是眾人腳下這片荒蕪的土地上唯一的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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