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東出隴右(四)
“看起來沒有什么懸念。”在參與第一場比試的兩位初初交手后,謝了春這般評價道。
“這擂臺比試向來如此隨意嗎?”對此她難免不解,“水平相差如此多的兩人同臺比武,不知這樣的安排是否有失公允?”
“啊?這可是今天結(jié)果爭議很大的一場比試啊,不然也不會放在最開始。”阿飛轉(zhuǎn)眸看她,驚疑道,“上個月他們兩人就打過一場,打滿三刻之久,最后堪堪平手。”
謝了春撫掌笑道:“若上次比武中不曾有意藏拙,看來身量高些的那一位這一個月來武學(xué)進益匪淺。”
“大哥,你怎么看?”
阿飛望向他大哥的視線隱帶期許,其中未盡之意諾布次仁一望即知,他挑眉反問道,“賭了幾個錢?”
“不算……很多吧?”短暫的沉默過后,阿飛支支吾吾答道。
說起來諾布次仁如今也不過三十多歲,養(yǎng)育阿飛的這些年他亦父亦兄,只有教導(dǎo)武藝時態(tài)度稍微嚴厲,平日生活上總是疼愛寵溺多些,也或許是對于自己養(yǎng)大的孩子秉性素來了解,所以并不會因此苛責(zé)阿飛。
諾布次仁只拍了拍阿飛的肩膀道:“既然沒有這樣的眼力,這回權(quán)當(dāng)買個教訓(xùn),不許再有下次。”
見他這般,謝了春的視線在兩人身上打了個轉(zhuǎn),這樣輕輕放過的態(tài)度令其驚異,但她決定不予妄評。
“謝姑娘判斷得不錯,現(xiàn)在擂臺上看著好像是有來有往的,但那位已經(jīng)摸到無為境的邊了,十招內(nèi)必能見勝負。”
“無為境簡單來說就是對武技熟悉到一定程度后自然而然地出招,就像臺上那位,應(yīng)對速度要遠超他的對手。”諾布次仁抓住這個機會循循善誘道,“你是有天賦,但這樣的境界仍需勤加苦練才能達到,要記得平日里練武絕對不能懈怠。”
這樣的論調(diào)也是老生常談了,阿飛常聽他如此訓(xùn)誡,聞言只苦著臉點頭。
臺上二人皆擅長拳腳功夫,幾人交談間早已你來我往交手數(shù)招。阿螢好似在神游天外,謝了春和諾布次仁興致缺缺,只有阿飛目不轉(zhuǎn)睛地瞧著那一招一式,全神貫注。
或許是因為他有些不甘心銀錢打水漂,仍存一絲僥幸心理,“大哥,十招過了,還沒個結(jié)果呢。”
“早就能夠一招制敵,為何仍要拖延下去?”見狀謝了春不由得皺眉。
她看得清楚,注定敗北的那一人雙目圓睜怒發(fā)沖冠,接連幾拳出招越發(fā)凌亂,而個高的那位始終游刃有余不慌不忙,個中實力差距儼然不可逾越。
“這是個規(guī)矩,就算你能一招制勝,也最好別讓對面丟了面子。”諾布次仁沉聲解釋道,“今日有人在你手里慘敗折了名聲,誰知道明天的你不是這樣呢?”
“上擂臺的家伙都是來赤嶺搏一搏謀出路的,既然如此,有些事就不能做得太絕。”
謝了春一副受教了的神情,認真詢問道:“這就是,傳聞中江湖上的人情世故嗎?”
“噗——”諾布次仁實在憋不住笑意,惹得阿飛和阿螢也將目光轉(zhuǎn)向他,待他笑夠了才感慨萬千道,“誰能想到比豺狼狡詐,比虎豹果決的謝鷹生出你這么個像猞猁的閨女?”
他瞧著對方淺淺泛著金光的發(fā)絲和蒼綠色眼瞳,終于沒忍住講出了心里話。
“我想你肯定不是在夸贊我樣貌可愛。”謝了春瞪著雙圓圓的眼睛,與他對視并陳述事實,“但是我確實沒有父親那樣的年紀和閱歷。”
“所以請您不吝賜教。”
言罷她抱拳行禮。
小姑娘確實有張可愛的臉蛋,謝鷹把她養(yǎng)得也不錯,諾布次仁心想。
他收了收自己那逗弄小孩般漫不經(jīng)心的態(tài)度,思襯片刻后答道:“這不是人情世故,這里也不是常人所說的江湖。這是隴西赤嶺,這里從來沒有江湖。”
“這樣的規(guī)矩出現(xiàn),只是因為大家都不容易,互相體諒而已。”
說話時諾布次仁的目光久久凝望廣場上的人群,謝了春也循著他的視線看去,沸騰激動的人群興致熱烈,一雙雙眼睛在燈火的照耀下亮得驚人,臉頰漲得通紅,爭執(zhí)時偶爾叫囂著幾句粗話。
他們看上去與她在肅州的鄰居們很不一樣,這些人身上似乎存在一種別樣的熱情與生機。
諾布次仁問她,“小姑娘第一次離家,準備去哪?”
“先去長安,再去闖蕩江湖。”
阿螢似有所意動,“長安嗎?”
是的,長安,一個比空中樓閣般的江湖更具象且更早扎根在謝了春心中的地方。
謝了春成長的肅州是商隊往返西域的必經(jīng)之路,位于祁連山北麓,全境僅三千余戶人家,幼年拜師習(xí)武后謝了春便常年住在酒泉縣,這十年她識得城內(nèi)的每一個人,往來的商隊便是她平淡生活中的亮色。
她相當(dāng)早慧,彼時初來乍到就很快意識到,這座小城內(nèi)好似只有她和師父兩個是“閑人”,不事生產(chǎn)的“閑人”。
不,城中曾經(jīng)還有“半個閑人”,他與酒泉縣其他人都不太一樣。
與師父住在同一條小巷,被滿城居民打上年紀輕輕就游手好閑這一標簽的少年王二每一旬里也有三五天在做工。王二的工作也并不輕松,他曾作為幫工為謝家修過院墻,依小謝了春的眼光來看,此人是個不錯的泥瓦匠,手藝活做得賞心悅目。
與小謝了春一樣,他也很喜歡與過往的商隊打交道,那些商人們總會提到長安,講述十里長街與紅墻碧瓦,東西二市并往來天下客,這時少年王二和小謝了春眼中會流露出相似的向往之色。
又一只商隊在酒泉縣休整時,王二正好在為謝家?guī)凸ぁ?
小謝了春問他,“你想去長安嗎?”
“肯定啊。”
說話時王二正手持木板抹勻青磚上的泥灰,他擦去額上一層汗,雙眸晶亮,毫不猶豫道。
“我攢的銅板全借你也不夠,你可以多做些工,攢夠銀錢就可以跟鏢局或者商隊去長安。”小謝了春撐著腦袋苦苦思索道,“我下次回涼州時捎著你,可以省些路費。”
王二搖搖頭繼續(xù)干活,很久后才抬眸看她一眼,輕聲解釋道:“我走不了。”
那時候才六歲的小謝了春看不太懂,后來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那輕飄飄一個眼神里蘊藏著多少悲涼。
小城里的居民大抵可以分為兩類,軍戶和隸卒,他是后者中的一員。似乎血液中就混合著罪孽,少年王二未出生時戶籍就被定死,化成一道無形的囚籠困住他。
他便一直是那樣子生活的,家徒四壁,得過且過,有口飯吃就滿足。
只是兩年后他就死了,被冬日里一場風(fēng)寒輕易奪了性命。
謝了春自涼州城回來想要去跟他分享自己新得的話本子,她尤為喜愛俠客傳奇,王二對此也頗感興趣,誰曾想從此卻再也分享不出去了。
“若我也有一身好功夫,天下哪里去不得呢?”
曾經(jīng)說這句話時王二正艷羨地看著謝了春練功,烈陽下女童背負著一柄有點可笑的粗糙木刀,勤勤勉勉地練習(xí)輕功身法,步伐變幻間衣擺揚起一片沙塵。
謝了春的師父演示身法時他也在場,教導(dǎo)過程也并不避諱人前,小姑娘一學(xué)就會很快可以做到觸類旁通,而少年也逐漸認清了自己在這一道實在沒有天賦。
那兩年王二常旁觀她練武,一大一小也偶爾結(jié)伴與往來商隊攀談,但是他們不曾再主動提及長安。
后來就變成沒有機會提及。
幾年后謝了春得到一幅手繪的簡易長安城地圖,她有一位朋友遠赴長安求學(xué),閑暇時繪制出這么一張圖然后寄給她。
謝了春便照葫蘆畫瓢描了一張,清明時帶去王二的墳塋前燒給他,這是她第一次去拜祭對方。他去世時也很年輕,算是早夭,城外一座小墳塋孤零零的。
紙張在火焰中灰飛煙滅,就像少年關(guān)于長安的夢一般隨風(fēng)散了干凈。但是屬于謝了春的那張圖紙,一直被她妥善地保存著。
時光荏苒,現(xiàn)在謝了春也成長到被師父蓋章定論可以獨自上路,闖蕩江湖的地步了。
“我想去長安,我有個朋友也想去,但他去不了。”
王二的故事被她簡單地講給他們聽,如今謝了春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初那個拒絕接受朋友病亡這一事實的小姑娘,但她的目的依然單純,少年的殷切期望與美好夢想不能就這么埋入土中化為塵埃不見。
阿螢認真地聽完,突然道:“自很久前,長安城外八方城門外便懸有旗幟,上書攜來笙管以相迎。”
“阿螢姑娘說的是什么意思啊?”阿飛拘謹?shù)負蠐项^,表示自己沒聽懂。
“笨!叫你多讀點書!”
諾布次仁抬手敲了他一個爆栗。
“她在說,長安歡迎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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