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道，長安。

        這一年的盛夏燥熱非常，朗日長空高懸，路人行道匆匆，除過連綿不斷此起彼伏的啁哳蟬鳴響徹大街小巷，王朝的中樞長安城似是驟然失去了活力與朝氣。

        許是被這炎炎烈日禁錮雙足，往常錦衣華裳，打馬游街而過的五陵少年郎們不見蹤影數(shù)日，不夜城中最負(fù)盛名的東西二市也相當(dāng)沉寂。

        錦繡華燈與不滅明燭空空點(diǎn)亮精致錯落的亭臺樓閣，綿綿絲竹管弦之音也銷聲匿跡，連帶整座長安城的輿論風(fēng)向也少了些鮮亮顏色。

        這只是長安城內(nèi)尋常百姓的視角，只有那些身居高位的朝廷要員與嗅覺敏銳的世家大族，才得以窺探到冰山一角的真相。

        派系相爭，黨同伐異，在前幾日的朝堂上屢見不鮮，惹得王朝的掌權(quán)者，長居于大明宮中正殿的帝王正少有地處于雷霆震怒之中。

        “駕——”

        馬鞭的破空聲，噠噠馬蹄聲突兀地出現(xiàn)在十里朱雀長街。

        有好奇之人循聲望去，只能看到赤色馬上一襲靛青色背影，而長街上往復(fù)巡邏的，素來板正執(zhí)法的金吾衛(wèi)也對此人視若尋常，甚至需在那一人一馬經(jīng)行時恭敬地低頭見禮。

        再觀他來時路上，有一隊玄甲衛(wèi)被遠(yuǎn)遠(yuǎn)甩開，這下此人的身份得以真相大白了。

        “原來是小王爺啊——”

        對于這位最受陛下寵溺的小王爺做出任何離經(jīng)叛道的事情，長安城的居民都早已見怪不怪。細(xì)想也是，除卻這位小王爺，還有誰敢在嚴(yán)禁縱馬的朱雀大街肆意策馬奔行呢？

        “誒……不對？”

        那人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對勁的地方，他站直了身體，但觸目所及只有被馬蹄席卷揚(yáng)起的一尾煙塵。

        而此時的季梧已經(jīng)能看清遠(yuǎn)處那巍峨的連綿宮殿，亭臺高筑，紅墻金瓦，那正是大周皇城。

        說起來，長安城民眾對他的評價，季梧向來清楚，但是他總覺得這坊間輿論對他這么個俊美少年太過苛刻了些。

        至少論肆意妄為，誰能比得過他的父皇呢？皇城南面缺失的城墻就是最好的佐證。

        據(jù)傳當(dāng)年這道詔令太過匪夷所思無人敢依令行事，還是他爹親手轟倒兩扇朱紅宮門以作表率與開端。

        雖然說對于真正的高手來說這一道城墻可有可無，保衛(wèi)皇城也從不依靠這一堵墻，但是他父皇這種行為背后的張揚(yáng)態(tài)度和狂妄勁季梧自愧弗如。

        眼下單人單騎直闖皇城，當(dāng)然不可能不驚動禁衛(wèi)軍，暗處無數(shù)張弩機(jī)長弓被架起又放下。

        只有一張長弓是例外，弦如滿月，箭鏃始終瞄準(zhǔn)那道靛青色人影，尾羽微顫，似乎一觸即發(fā)。

        “統(tǒng)領(lǐng)？”小兵顫著聲音提醒道，險要哭出聲，“那可是小王爺啊。”

        “……原來是五殿下。”執(zhí)弓之人似恍然大悟，輕飄飄開口道。

        眼看著那黑甲將領(lǐng)緩緩走出摘星樓，隨身并未攜帶兵器，這是個安全無害的訊號，小兵那高高懸系的心這才逐漸落入安處。

        被譽(yù)為軍中箭神的統(tǒng)領(lǐng)目力極佳，只會比他們這些尋常武者更早認(rèn)清來人的身份，故而他方才的舉動叫人難免多想，卻又完全不敢深思。

        二位素來不睦的傳聞非虛啊，小兵也只敢稍稍回憶禁衛(wèi)軍中捕風(fēng)捉影的流言。

        而此時的季梧尚不知道自己差點(diǎn)遭劫，他正懶洋洋地靠在錦榻上，指揮著兩位宮人將沉重的冰鑒搬至身側(cè)。

        “我爹他終于感覺到熱了？”

        季梧還記得自己幼時對寒暑不侵這四字存疑，而他的父皇為討得小兒子歡心，也做出過夏日裹裘，冬日赤膊這樣的蠢事。

        “半月以來，中正殿一直備著冰鑒。”

        宮人答得巧妙，而半月前正是季梧原定返京的日子。

        聞言他下意識揪住自己散亂的發(fā)尾，“那我爹最近心情怎么樣？”

        “不敢揣測圣意。”

        懂了，潛臺詞就是最近皇上心情很不好。畢竟要是心情不錯，這會說的肯定就是“見著王爺，陛下自然高興。”

        但季梧也只是短暫地?fù)?dān)憂了一下，吃下一整盤點(diǎn)心后很沒有心理負(fù)擔(dān)地睡倒在軟榻上。

        “圣上到——”

        直到拖長尾音的高聲唱喏方才將季梧從淺眠中喚醒，但他還沒坐起身，就看到一襲高大的黑色身影大步流星地步入殿內(nèi)。

        周帝原本是徑直向堆滿奏折和信箋的桌案前走去，但在看到自己小兒子也在殿內(nèi)后步履微滯，折轉(zhuǎn)方向朝他走去。

        離得近了周帝的手臂微微抬起，季梧腦海中頓時浮現(xiàn)一個猜想，他這位爹終于要打孩子了嗎，對他的無限包容與耐心終于要在十七歲這年走到盡頭了嗎？

        季梧脫口而出道：“爹我錯了。”

        但周帝只是提起那座冰鑒，將它挪遠(yuǎn)了些。

        剛才他費(fèi)盡九牛二虎之力也撼動不得絲毫的沉重青銅冰鑒，被他爹單手提起！而且看上去毫不費(fèi)力！

        即便已經(jīng)在這個武俠世界生活了十二年，見識過各式各樣神奇的功夫，季梧依舊覺得自己脆弱的心靈不太能接受這樣的現(xiàn)實。

        “錯在何處？”

        “別宮避暑耗費(fèi)奢靡，言行憊懶，也沒有按時回來，讓您和我娘擔(dān)憂。”季梧目光誠懇言辭真切，“更何況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兒子酒后意外斷發(fā)實屬不孝。”

        他的眼睛肖似母親，只要刻意，很容易作出一副無辜表情。

        不過酒后裝醉剪頭也不是很意外，只能說他蓄謀已久。季梧也不后悔，因為真的很涼快，他只會后悔自己沒有早早剪去一頭長發(fā)。

        “既然如此，不若將功補(bǔ)過，”周帝眼神淡然地掃過季梧半長不短的亂發(fā)，“收拾收拾，過幾日去原州剿匪吧。”

        季梧一臉迷茫，“您剛才說什么？”

        “剿匪。”

        “不是，剿匪上一句。”

        “錯在何處？”周帝饒有耐心地重復(fù)道。

        這下季梧理直氣壯地答道，“我沒錯。”

        “詔書昨日已發(fā)往關(guān)內(nèi)道，你胡攪蠻纏也沒用。”周帝沉著臉補(bǔ)充道，“朕已下旨令李策隨行。”

        “別啊，爹，好歹換個人吧！”季梧果然轉(zhuǎn)移了重點(diǎn)，“隨便換個人，只要不是跟李策一起，別說原州，刀山火海我也去。”

        李策奉旨覲見時正好將季梧的話一字不落地聽入耳中，但他面無表情，如常行禮，“末將見過陛下，五殿下。”

        “兒臣還是去見娘親吧，”見著他季梧起身就要走，“我剛說的父皇您一定要好好考慮啊！”

        而李策站起身時，也難免將余光分給與簡樸肅重的中正殿風(fēng)格完全不符的織錦軟榻與冰鑒三分。

        倒是周帝率先開口，“小五年紀(jì)輕，性子莽撞口無遮攔，平日委屈你了。”

        “末將不覺得委屈，此去原州，定盡心竭力——”

        李策話未說完，就聽到周帝解釋道：“圣旨只是做給別人看的，你就本不必去原州，方才那話也只是激他一激。”

        迎著李策微微詫異的視線，周帝接著說道，“有別的緊要事需要你暗中去做……至于小五去原州，稍后朕親赴供奉殿請林老出山。”

        李策俯首應(yīng)喏，掩去烏眸中的晦暗神色。

        ……

        李策在折返摘星樓的路上被人攔下，幾位士兵身著與他身上相似的玄色甲胄，恭謹(jǐn)又強(qiáng)硬地請他移步。

        校場上，小王爺身后拱衛(wèi)著一眾玄甲衛(wèi)，其中一人捧著一張弓，李策一眼認(rèn)出那正是自己的弓。

        而季梧已換了身赤金色的織金妝花錦衣，笑得張揚(yáng)肆意，在沖他招手。

        “李統(tǒng)領(lǐ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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