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不是情郎
春分那天,裴雁晚見到了“天命劍”蕭連溪。蕭連溪年近花甲,白發遠多于同齡人,但他的身姿如勁松般挺拔,未顯疲態,面容上隱約可見從前的非凡品貌。
蕭連溪在江南買了一個大院子,在其中辟出一個園子專門做擂臺,甚至連觀賽的桌椅板凳都一應備齊。上門找他挑戰的人絡繹不絕,雁晚混在其中,終于在黃昏時分開始了對陣。
雁晚在臺下觀賽時,便覺得蕭連溪的劍招直來直去,白紙一般干凈純粹地展現在對手眼前。她甚至發現了蕭連溪的漏洞破綻,且前來挑戰之人并非碌碌平庸之輩,想必與她一樣也能發現蕭連溪的弱點。
但為何這些人一旦開始與蕭連溪交鋒,就會失了分寸,如同迷失在霧中?
待雁晚接過蕭連溪的第一劍,她才猶如醍醐灌頂。在看客眼里,蕭連溪的招式平平無奇,甚至破綻頻頻,但人一旦拿起劍,與蕭連溪成為對手,便會明白為何他會得到“天命劍”的雅號。
“天命”,是天的意志,是上天主宰之下的萬物的命運。而“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也是人常常深陷的陷阱。
蕭連溪的劍法看似無甚可圈可點,只有與其交過手,才知道被一個人牽著走是何等的恐怖。
雁晚欲一劍直刺蕭連溪左側腋下,待出劍后恍然明白,這是對手故意露出來的破綻!如此過了幾十招,雁晚尚未落下風,然而就在數次進攻都被化解后,蕭連溪突然發力,贏下了這場比試。
蕭連溪不是一開始就展示出驚人的壓制力,而是以豐富的經驗應敵,待對手陷入“當局者迷”的困境,再迅捷地將其擊敗。
圍觀的人們掌聲連連,贊嘆這場精彩紛呈的較量。
“晚輩學藝不精,多謝蕭前輩賜教。”雁晚不喜蕭連溪欲揚先抑使劍的風格,她厭惡極了對手先示弱,再展露真正實力的別扭謀算,更厭惡冠在此種謀算頭上的“天命”二字!
但此次失敗,確實是雁晚技不如人,她雖有怒氣,但也心悅誠服。
蕭連溪認出雁晚的劍招路數,篤定道:“小友師出澄意山莊。”
“晚輩澄意山莊,裴雁晚。”
蕭連溪恍然大悟,嘆道:“原來小友是周照的徒弟,裴莊主。我曾與你師父交手,你的劍得你師父真傳,一樣的兇狠、不服輸。”
雁晚回以禮貌一笑,拱手道:“晚輩從您的劍法里受益匪淺,只是不解‘天命’二字。人若信了天命,便只顧混吃等死,聽命安排就行,哪里還用向上爬?”
夕陽回光返照,把最后的一抹余暉放大,再灑在蕭連溪的身上。他年輕時也曾風流倜儻,策馬觀花,高歌縱酒,如今不得不服老,窩在這江南一隅傳人劍招。
他年輕力壯時打下來的名氣,如今成了別人的跳臺。誰若能勝過他、惜敗于他,更或者得到他的一番夸贊,那么誰第二日便能成為茶館酒肆里故事的主角,成名在望。
蕭連溪看著眼前神情倔強的年輕姑娘,他看出來這姑娘與周照的脾性如出一轍,一是真心想求劍道,不求以他的名聲做跳板,二是不信命,只信自己。他廣攬天下對手的目的,就在使人明白,命數不在天地之間,而是在自己手中。
他志得意滿地放聲大笑,道:“裴莊主這不是明白了嗎!方才與你的較量,我已使出一身本事,真是后生可畏!回去吧,裴莊主!”
他的笑聲爽朗,傳遍院內的每一個角落,驚起樹上的倦鳥。
雁晚珍惜此次江南之行,除了挑戰蕭連溪外,一路上還與許多另外的高手做了比試,輸贏皆有。甚至還抽空去京城看望了孫妙心,路遇已經如愿做了學堂領慧的宋驕。
待她回到云州,已經是三月份了。
她一進山莊大門,程芙便逮住了她,并難得詫異道:“聽說你惜敗‘天命劍’,只差他五招?”
“我沒有惜敗,我是技不如人,壓根兒不敵。”雁晚許久未見程芙,很想同她親近,便挽著她的手一同往前走,同時為毫無憑據的流言而不解,道:“這是哪里來的謠言,我有沒有只差他五招的本事,還有誰比你清楚。‘天命劍’蕭連溪見了誰都是夸,光我聽到的,就有五六個。”
兩人做了多年對手,彼此有幾斤幾兩,心中自然有數。程芙料想憑雁晚的天賦,本次歷練必定長進不少,便催著要與她比劍。
雁晚卻不急,反問道:“我這么久不在,我師母的身體好些了嗎?”
程芙只想與雁晚比試高低,她略一思索,將雁晚可能會問的問題想了個遍,于是快速道:“周師姨的身體好多了。劣兵案有了些眉目,查出來‘外應’是北晉,至于‘內奸’,依舊毫無線索。”
劣兵案的蹊蹺之一,在于幕后黑手幾乎清楚地知道一切——澄意山莊護送兵器的隊伍為十六人,且領頭人叫“張玄”,隊伍行進的具體日程。由此種種,才能做到近乎天衣無縫的“掉包”。若非江卓多留了個心眼,便能就此瞞天過海。
另一個令雁晚捉摸不透的,是北晉為何要千里迢迢地針對山莊下手?若是想招致大殷的災禍,何不針對咫尺相領的青州采取行動?
這些疑點,雁晚與程芙能想到,辦案經驗豐富的刑部當然也能想到。
枉死的十六人雖有外傷,但致命原因卻在中毒。這樣的手段和殘忍又把線索了指向了遠在鶴洲的“邪魔歪道”蝕火教,再加上許成玉曾在蝕火教呆過兩年,刑部理所應當地懷疑許成玉便是那個出賣澄意山莊,與蝕火教和北晉相勾結的內鬼。一番糾纏后,許成玉的冤屈才被洗清,她為此氣得臥床三天。
既然內奸的線索到了許成玉這里便完全無跡可尋,刑部只有先往別處查,于是便揪出來了青州營中潛藏的北晉內鬼。江卓為此勃然大怒,將營中內鬼的尸身掛在城墻上曬了半個月才放下來。只可惜青州營的內鬼對澄意山莊的內鬼一無所知,線索再次斷掉。
程芙對“外應”的調查過程不算知悉,只挑了幾條她覺得重要的講出來,便將細眉一蹙,說道:“原來你那從外面撿回來的黎小公子不姓黎,而是姓江。他騙了我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你如何曉得?”雁晚毫不驚訝,既然景王府落在了云州,那程芙見到江允也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他更在意的是其中的過程,“他來云州了?”
“三月剛開始沒幾天就來了云州,他說要把馬還給山莊,便上了一趟山莊的門,把傅纖纖激動地吱哇亂叫。他原本還想隱瞞身份,但被他的隨從說漏了嘴。”程芙語氣平平,臉色平平,吐出來的話卻不平平:“景王那天來先提起的不是馬,而是先提起你。他曾為你鑄過劍,雕過簪,在你蹲大牢的時候替你奔走。所以綜上種種,我合理地懷疑,他是你的情郎。”
此話一出,雁晚終于瞠目結舌地拔出半截劍,難以置信道:“程芙,我深深相信,就算哪天有個大石頭砸你腦袋上,你也是這么云淡風輕,不屑一顧。這是你的真本事。”
“我沒有這么夸張。只是我上次說出這話時,已經同傅纖纖笑過一輪,因此今日便不再笑了。”程芙為了表示自己不是任何時刻都“云淡風輕”,極其僵硬地揚了一下嘴角,便恢復如常,繼續道:
“你喜歡英俊男子,如同秦淵,但秦淵不夠聽話,于是你拋棄了他。景王不僅生了幅好皮囊,看你的時候眼睛里還會發亮。憑你的行事作風,肯定不會與皇室貴胄定終身,但若只是相處一段時間,也是能愉悅身心的……”
虎狼之詞!
雁晚大驚,她將劍又抽出幾分,解釋道:“江允并非我的情郎……”
“那誰有這樣的好福氣,能做你的情郎?”
身后忽然傳來一道聲音,令雁晚與程芙身形同時一僵。這聲音如清冽的泉水,卻被陽光柔和地暖了一遍,才順著崎嶇的山石緩緩流下,一直往雁晚心底流去。
二人并未回頭,程芙默默地按下雁晚拔出一半的劍,道:“呵呵,裴莊主的警惕性有待提高。來的若是你仇人,咱倆都要死于非命。”
雁晚白了一眼程芙,回言輕嘲:“這么個大活人站后面你沒發覺,你絕世的輕功學哪去了?”
“哼,他找的又不是我。”程芙只顧著攛掇好姐妹,哪里還能操心背后的事。她淡漠一笑,飛身躍上院墻,道:“我晚上找你比劍,你把時間留給我。”
她說完此話,便再往空中輕輕一躍,只留下背影,很快消失了雁晚的視線中。
雁晚終于回過頭去,正視闊別已久的少年。少年清俊依舊,但個子竄了一截,已經與雁晚不分上下了。
春風很和適宜地吹起來,拂過兩人的面頰,讓江允心神蕩漾。他瘦了一些,仿佛是被風吹到了雁晚跟前,又在風里開口笑道:“說呀,誰有那么好的福氣,能做你的情郎?秦淵嗎?”
少年站在春日和煦的陽光里,俊美無匹,他因年歲的漸長而拔高了個子,明朗了輪廓,嗓音如同能蠱惑人心的咒語一般,輕輕又嘆了一句:“雁晚,我沒有不學無術。”
“什么?”一直沉默在如畫景色中的雁晚終于開口,怔愣地問了一句。
江允怎么會突然出現在這里?怎么會在她心中激起如此大的漣漪?
“雁晚,你去年在京城醉仙樓說的話,說聽聞我不學無術。”少年輕如蝶翼的眼睫輕顫著,眼神柔和如春日暖陽,“我的騎射是長姐教的,書法是母親的侍書女官教的。回京后,我甚至還學了一些武藝,雖然比不上你,但我想告訴你,我不是傳聞中的那樣……我想離你近一些。”
又來了一個說虎狼之詞的!
裴雁晚直來直往二十年,這還是第一次被人轟的一下撞在心上。
她背過身去,抬手遮住自己發燙的耳根,深深吸了一口氣,恨不能把今日所有美好的春色都攬進胸懷,道:“去我那兒坐會吧。”
“好,來了。”江允莞爾一笑,跟上了雁晚的腳步。
雁晚的小院幾十天無人居住,窗臺上落了一層厚厚的灰,但院中翠竹已抽新,反而以勃勃生機將灰塵的死氣比了下去。
江允見雁晚房門外貼了一副對聯,他清楚地記得,去年這里還是空無一物,并不存在什么對聯,于是便好奇問道:“這字寫的倒好,是誰的手筆?”
“岳知節。”雁晚去院中水井里打了一盆水,把桌椅全擦了一遍,甚至遞給江允一個抹布,讓他也幫忙擦擦。
這活兒江允曾經干過,如今再做輕車熟路。
“岳知節?”江允想起來了,他跟著程芙學鑄劍的時候,在劍廬里遇見過的狐貍眼的男子,便是叫這個名字。他走到門口又將對聯欣賞了一遍,忿忿道:“他的字雖好,但不如我。往后過年,我幫你寫春聯。”
“……”雁晚聞到些許醋味,為少年的幼稚而無奈,但也因此想起岳知節送她對聯那日說的話來,便問:“我聽聞你之前摔壞了腿,現在好了嗎?”
“好了,全好了。”江允見雁晚關切自己,不管她是真心實意,還是出于禮貌,都毫不吝惜地把喜悅堆在了臉上,“我剛摔下去的時候,還以為自己要做一輩子的瘸子,愁壞我了。”
“你若成了瘸子,今天肯定不能來見我。”
“好在我沒有成瘸子,今日還是來見你了。”江允又是一笑,他今日與闊別許久的雁晚見面,只想把自己最好看的模樣顯示出來,“就算真成了瘸子也不要緊,我還是要來的。”
雁晚為這話又是心頭一動,她知曉自己與江允之間的鴻溝,也認可程芙“短暫相處以悅身心”的話,但江允如此赤誠,那么她也非把話掰開了說給他聽不可。
她雖不忍,但仍將指尖掐進皮肉中,提醒道:“江允,你還記得我出獄那天,同你講的話嗎?”
江允臉上的慌神稍縱即逝,卻還是被雁晚捕獲進眼里。他勉強勾了一下嘴角,道:“你說過你的記性很好,我也是,你說的每一個字,我都記得。”
雁晚還有很多其他的問題要問,比如江允如何勸動皇帝讓他在云州立府,又為何要主動去北方沽陽賑濟雪災,但眼下,這些問題都被她擱置在了一邊。
她與少年對視,雙目含情,道:“那你可知,你我身份,如隔天塹?”
少年喉頭一動,果決而堅定地回答道:“我知。”
“那你可知,我愛慕無暇容顏,而人會老去?”
“我知。”
雁晚百感交集,她把劍放到江允肯前,指節緊扣劍柄,道出了最后一個問題:“我志在手中劍,不在情愛,不能全心全意對你。”
“我知。”
江允杏眸含情,望著眼前的女子,他不怕世俗眼光,不怕色衰愛弛,只怕自己連做“情郎”的機會都得不到。
雁晚別過臉去,不愿讓江允看清自己的臉。若江允只是一個普通人,那么她此刻便已經拉起江允的手,輕輕吻在情郎臉頰。
而她偏偏要顧忌江允的姓氏,做不到坦蕩開始新的感情。
我怎么會變成這樣?她看著自己手心的紋路,喃喃低語。
她心頭有千樹萬樹的花,在云州的這個春天里得意狂放地開著。
雁晚抬起臉,神色是江允從未見過的柔和,她靠近少年,笑說道:“信之,你容我再想一日,若我想要新情郎,明天必定去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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