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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閉關


澄意山莊的后山不止僅有周照一人的屋子。她的屋子坐落在山腳,可若沿著山路往上走,在半山腰處還能看見一間孤零零的木屋。此為老莊主晚年躲清閑時蓋的小房子,冬暖夏涼。周遭遍載四季青翠的修竹,古樸雅致。

        后山矮小,三面皆是陡坡,唯一能抵達木屋的必經(jīng)之路自周照門前路過。因此,若成天不愛出門的周照攔路,旁人便無法輕易上山。

        這樣一來,木屋就成了雁晚閉關地點的最佳選擇。

        她既要閉關,便不會再見周照與許成玉之外的人。故而秦淵早早地堵在了小院外,要與她作別。

        雁晚左手拎著一個巨大的包袱,劍鞘也從腰右側換到了左側。她昨日才能下地走路,今日便要去閉關,未給自己留下一絲喘息的機會。

        見到秦淵時,她先是愣了一瞬,隨后便大方上前,問道:“你來送我?”

        “我猜你閉關時除了周師姨和許大夫必定誰都不見,便決心要做你見的最后一個‘外人’。”秦淵笑得溫和,柔聲道:“哪怕你一看見我便煩心,那憑你閉關的時日,也該消弭這些煩悶了。”

        雁晚輕輕笑了一聲,她不知秦淵何時也如此幽默,又不愿接過如此風趣的話茬,便換了個話題:“聽聞,那日是你第一個發(fā)現(xiàn)昏迷中的我。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該感謝你。”

        “不必謝我,換作別人,也會做與我相同的選擇。但他們的心情,一定與我大相徑庭。”秦淵比雁晚高一些,他往這兒一站,幾乎堵住了一半的光,“我當時在想,你若死了,我該怎么辦。”

        他的情意表露地相當清楚,已經(jīng)引起了雁晚的蹙眉,當他捕捉到雁晚神色變化的時候,便搶先一步繼續(xù)說道:“你知道嗎,你昏迷在病榻上的時候,曾經(jīng)稍稍睜開過眼睛,卻又把我當成了江允。我與他并未相似到那個地步——你是否思念他了?”

        雁晚思索一番,她連自己做過的長夢都記不清晰,哪里還記得自己睜沒睜過眼睛、說了什么話?而且,秦淵的這番話令她感到些許難堪,若秦淵所言是真,豈非她無意間暴露了自己對江允殘存的感情?

        秦淵見雁晚面色暗淡,卻不曾起要住口的意思,而是繼續(xù)道:“你在迷迷糊糊之中說,你那么喜歡他,為何他不回來了。當時,我的臉上如同被人扇了一掌,火辣辣地疼……晚晚,你怎么能在我面前,說你‘那么喜歡他’?”

        雁晚的眼睛越睜越大,明明秦淵正處在心灰意冷的失望之中,她卻只能體會到自己的惱羞成怒。于是,她煩躁地與秦淵拉開了一步距離,冷聲道:“秦淵,人做夢時說的話,算不得數(shù)。我除了劍法便一無是處,如今連劍法都廢了,已是世上最微不足道的那類人。”

        “你不是一無是處、微不足道!”秦淵抬高了聲音,果斷打斷了雁晚的自貶之語。

        雁晚笑了一聲,解釋道:“我話還沒說完。假以時日,我便能把劍術重新拾起來。也許是一兩年,也許是十年二十年。只要時間一久,水滴石穿。”

        她從未覺得自己要做永遠的廢人,既然從前發(fā)過光,將來又何嘗不能?

        她藏起笑容,換了一張嚴肅的臉,又道:“時間一久,你便不會再念著我了。正如我從前愛吃綠豆糕,現(xiàn)在卻不再喜歡了。”

        這話是雁晚說給秦淵聽的,也是說給她自己聽的。日久天長,她對江允的感情歸零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她靜靜等著那一天的到來。

        “那你對我的厭惡呢?”秦淵忽然覺得雁晚就要化作抓不住的粉塵,從自己眼前飛散消失,便慌忙地抓住了她右手袖口,“是否也會隨著時間消散?”

        “不會。”雁晚直截了當?shù)氐莱龃鸢福查g澆滅了秦淵心頭剛燃起來的希望,她并非要故意傷秦淵的心,而是要說真心話:“我討厭一個人,必定延續(xù)一生。即使你救我一命,也不能相抵。待我出關,一定尋機會報答你。”

        她留下失魂落魄的秦淵,施施然踏上了前往后山的路。這條路很長,她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身上殘余的疼痛。

        晨光扯著她的影子,也照著她將要踏上的每一步。

        忽地,一個陌生的聲音響起,這聲音年輕而有活力,喚道:“裴師姐?”

        雁晚應聲回頭,只見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年輕人朝他奔來,又在她面前穩(wěn)穩(wěn)停下。

        年輕人豁了一顆門牙,說話漏風:“我是山莊新招的弟子,初次與師姐見面,還望您多多指點。”

        山莊招收新弟子的事不由雁晚直接負責,再加上她數(shù)日不曾踏出院門一步,周照也沒有告知她此事,她當然不知道山莊何時多了個新弟子。

        雁晚“哦”了一聲,又問道:“你叫什么?”

        那年輕人仿佛被戳中了痛處,立時緊張起來。他確認四下無人后,才神秘兮兮地輕聲道:“師姐,此事本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從最近起,便不得了了。”

        “少賣關子,快點說。”雁晚懶得聽他多言,便邊往前走邊催促。

        年輕人見她往前走,索性一股腦地說出了早就練習多次的話:“我姓佟,單名一個‘隕’字!”

        “啊?”果不其然,雁晚立刻停下了腳步,詫異地挑起眉毛,以為自己聽岔了,便追問道:“你叫什么?”

        一朵小花倏忽盛開在她心頭,但這花朵意會錯了時節(jié),竟把秋日當成了春陽,綻放在了錯誤的季節(jié)。

        雁晚為此失神,她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江允,甚至有一瞬把眼前的年輕人看成了江允。然而年輕人與江允的形貌沒有任何相似之處,僅僅是名字同音而已。

        “單人‘佟’,雙耳‘隕’。”佟隕見目的得逞了一半,心中頓時輕快,又故作夸張道:“從前我叫這名兒,無甚大礙!只是眼下,這名兒犯了圣諱。稍有不慎,便不得了啊!”

        雁晚心不在焉,淡淡道:“那你改名啊。”

        改什么名都可以,總之不能既姓“佟”,又叫“隕”!

        “這不是還沒想好改什么名嘛。從小我娘便喊我‘小隕’,聽了十幾年了,突然改名多不習慣呀。”佟隕摸摸后腦勺,露出一副羞澀模樣,“聽說師姐你要去閉關,得閉多久啊?”

        好家伙,怎么還叫“小隕”!

        雁晚心中五味雜陳,江允的臉就如同散不去的陰魂,在佟隕自報姓名的那一刻起便浮現(xiàn)在了雁晚面前。她不得不分散精力應付自己的心魔,便敷衍道:“說不準。我身上有些傷病,起碼得把病養(yǎng)好。”

        “什么傷病?脖子上這個?”佟隕指了指雁晚脖頸上醒目的疤痕,這道疤痕因雁晚自刎而起,但她力氣太輕,雖割破了皮肉,但未割破喉管。盡管如此,一道猙獰的疤痕也留了下來,好似蜈蚣一般,自她鎖骨上兩指的位置一直攀爬到下顎骨。

        雁晚既介懷佟隕的名字,又介懷他接二連三的問題,便繼續(xù)敷衍道:“不是。”

        “哦哦,原來如此。我已拜白霓裳為師,此后我在咱們山莊學藝,得靠掌門師姐你照拂。”佟隕走快幾步,超出了雁晚半個身位,笑著提醒道:“裴師姐,你千萬別忘了我的名字。”

        “白師姨?”雁晚斜睨了他一眼,漫不經(jīng)心道:“她擇徒嚴,教得也嚴。”

        “她說我有些天賦,便收了我做弟子。”佟隕說到此處,心虛地揉了揉鼻子,“我能有什么天賦呀,上樹摘個果子都怕摔了。”

        佟隕一路嘰嘰喳喳,如麻雀般聒噪。雁晚想著他既是白霓裳新收的弟子,總得給點兒面子,忍著不好發(fā)作。

        兩人終于行至后山腳下,雁晚欲與佟隕作別,佟隕卻搶先笑道:“我佟隕不會是師姐閉關前見到的最后一人罷?”

        雁晚不想承認此事,便冷冷瞅了笑瞇瞇的年輕人一眼,不悅道:“我先走了,告辭。佟師弟多保重。”

        佟隕在雁晚轉過身后,立時把燦爛的笑容斂了起來。他抱臂目送女子遠去后才轉身,思索著裴雁晚正式開始閉關是否算陛下口中的“大事”。前幾日,他便遞了“打算閉關”的消息回京,如今可要再遞一次?

        周照在半山腰等候雁晚,她迎了上去,遞給雁晚一把嶄新的劍,溫言道:“程芙送你的劍,昨晚才出廬。”

        這把劍沒有劍鞘,劍身極薄,拿在手中覺得輕盈若羽,卻有削鐵如泥般的鋒利。雁晚端詳了一遍,欣慰道:“程芙怎么不親自來找我?”

        “為師與她不熟,這話應當問你自己。”周照挽起徒女的右臂,與她并行在山路上。

        雁晚在心底感激程芙,并問道:“白師姨新收了個弟子,師母可知道?”

        “白霓裳的弟子?”周照斜睨徒女一眼,搖頭否認。

        “走路微微踮起腳后跟,與宮中暗衛(wèi)練的是同一種輕功。右手虎口和指腹有繭,看其程度,少說也學了七八年的武功。白師姨不是看中他的天賦,而是看中他練過武功的底子。”雁晚停下腳步,望了眼冉冉升起的朝陽,道:“更令我在意的,是他的名字,犯了江允的諱。”

        她未等周照出聲,便自顧自地得出了結論,垂眸道:“江允想讓我刻刻念著他。”

        周照摸摸她的面頰,嘆出一口氣:“哪怕你想起他時會傷心,他也要這樣做?”

        “我已經(jīng)不傷心了,”雁晚笑了笑,“他一定猜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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