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衣裙
春節總是繁忙的。
孫妙心為雁晚要與“黎信之”一同過生辰的事哭喪了一個晚上,天一亮便跑去找周照訴苦。雁晚在空落落的院中練了會兒劍,便換上了新衣,打算先去找一趟許成玉,再去見江允。
澄意山莊在云州盤踞多年,理所當然地有些人脈。上至知州,下至菜市場賣雞蛋的王大娘,都與山莊有些交情——知州當然不會特意來一趟,熱心腸的王大娘卻年年都來。
“崽崽,看看咱家小母雞新下的雞蛋!”白發蒼蒼王大娘攔住了雁晚的去路,咧嘴一笑:“你得收下!”
雁晚推拒了幾番,卻拗不過老人的熱心,只好把沉甸甸的一籃雞蛋拎進手中,笑道:“大娘,我得了閑,再去您家看您——陳老四最近可有找您的麻煩?”
“他不敢!好幾年不曾來過了!”王大娘曾得過雁晚的照拂,為此才逢年過節地送籃雞蛋過來。她用枯瘦的手摸摸雁晚的面頰,孜孜不倦地重提老話:“崽崽,你定親了嗎?”
雁晚干干地笑了幾聲,決心要打消王大娘為自己說親的念頭,便沉聲道:“定了,我定親了!”
江允前天才寫了張庚帖給她,她的這門親……只能算定了一小半。
王大娘一聽,眼里的光立刻消散而去,垂頭喪氣地離開了山莊。
山莊里的小孩子們抓著鞭炮放個沒完,有個別粗心的炸傷了自己,便哭著去找許成玉。許成玉邊替他們治傷,邊胡謅著惡鬼的故事,說每逢春節,便有枉死的惡鬼抓走放鞭炮的小孩,以填飽肚子。
孩子們哭著跑來,又哭著跑走。
許成玉的容顏雖是花季少女,骨頭卻上了年紀。她怨聲載道地錘著后腰,終于等來了一個不是哭喪著臉的病人。
藥廬里縈繞的是中藥的苦澀氣息,與外頭刺鼻的硫磺味天壤之別。雁晚早就聞慣了藥的味道,她一進藥廬,立刻拾回了抱著藥罐過日子的記憶。
許成玉靜下心,替這位曾因自己的疏忽而被耽擱的病人仔細診治了一番。她搭完脈,又先后擼起了雁晚的袖管和褲腿,面露惋惜:“年輕人的身子就是好,恢復得這樣快。你已健健康康,與常人無異了。你原本有層漂亮的肌肉,現在得重新練了,真是可惜。”
習武之人,身上有些肌肉是常事。雁晚生病之后,以驚人的速度消瘦了下去,那些伴隨她多年的肌肉也隨著散去了。
“無妨,重新練起來便是。”雁晚話雖這么說,卻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那里原本有幾塊象征著健康的肌肉,現已蕩然無存。
“來,放點兒血,”許成玉端來一個陶瓷藥碗,碗中盛著透明粘稠的液體,泛著粼粼波光,“我看看你的毒,是否排干凈了。”
兩滴血落入碗中,如蛛網般散開,編織出絲絲縷縷的美麗紋路。
雁晚看著這幅紅色的水墨畫,忐忑道:“如何?”
“干干凈凈。”許成玉揚手,把碗中的東西倒進了花盆中。她曾與紅月合謀,隱瞞了最有效的解蠱之法。那時的她尚未想到,此法會在三年后派上用場。而且,實施之人偏是當初執意阻攔的紅月。
雁晚松了一口氣,隨即又緊張起來:“那江允呢?他會如何?”
此問的答案,她已親身經歷過,卻要抱著僥幸的心思,要再問一次世上最熟悉“螢繭”的人。
許成玉云淡風輕,沒有任何愧疚之態:“當然是與你過去的三年一樣。‘螢繭’是用來折磨人的,不是用來殺人的。他會畏懼寒冷,畏懼嚴冬。只要感到痛楚,便牽一發而動全身——你放心,不會短壽,他仍能與你白頭。”
“他瘦得飛快,瘦得驚人。”雁晚望著花盆中濕潤的泥土,眸光輕動。
僅從江允的臉上看,全然看不出他是一個身中劇毒的病人。可雁晚卻知道,他如今的脊背和肋骨摸起來是多么硌手,與在青州的第一個夜晚已截然不同了。
“那就讓他多吃點兒。”許成玉甚少看見雁晚失落低沉的模樣,便忍不住要打趣一句。她牽起雁晚的手,溫和地笑道:“今日是初三,你已穿了紅裙子,那記得再吃碗長壽面。”
二十四周歲,雁晚已在世上過了兩個十二載,剛好是兩個輪回。她曾痛恨“螢繭”荒廢了她三年的歲月,卻在此刻無比感謝那三年。
螢火蟲壽命短暫,蝴蝶卻能沖破蟲繭,重獲新生。
她要做后者,且要勝過后者。
景王府的主人已數年未慶賀過生辰,包括今年。更何況,今日還是端王的忌日。
雁晚在王府門口徘徊了幾步,她本想隱瞞自己與江允的關系。但轉念一想,她過去便頻頻出入此處,附近的百姓們早司空見慣。
偶有幾句流言,她也未放在心上。
既然如此,那便大搖大擺從正門進!
府中的景象與她所想的大相徑庭,既無繁忙庸碌的仆從,也無華麗精美的布置——江允過生辰,何至于冷清到這個地步?是江允不愿意慶祝嗎?
雁晚直奔約定好的鯉魚池而去,一路暢通無阻。
江允聽到腳步聲,立時循著聲音望去。身穿紅裙的女子笑靨如花,正滿心歡喜地向他跑來,他張開雙臂,把來人接進了懷中:“慢點兒跑。”
雁晚離開他的懷抱,看向身后的鯉魚池。
“魚呢?怎么沒有魚了?”她詫異地敲敲石制圍欄,她幾乎要把身子探到圍欄的另一頭,看得江允心驚膽戰,唯恐她要跌進池水里。
此處原是景王府最具生機的所在,紅荷綠柳,千條鯉魚來回游動。如今,只剩下半池的枯水了。
江允拽住雁晚的手臂,與她解釋:“那些鯉魚金貴得很,仆從照看不當,漸漸死掉了。”
“好可惜。”雁晚斜倚在了欄桿上,她撫上江允的面頰,眼中露出纏綿的情意:“那年你喚我來王府,滿池都是繽紛的錦鯉……”
她柔和話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聲暴怒:“大過年的,又逢你我生辰!你把‘死’字給我收回去!”
“你何時開始,忌諱這些子虛烏有的東西?”江允握住雁晚貼在自己臉上的那只手,與她貼得更緊:“雁晚,我現在不信這些。”
“我原本也不在乎。”雁晚面色稍霽,耐心道:“自我被人暗害,我才知道……活著是多么重要。我曾做了一個夢,夢見你五次三番死在我面前,我未有一次救下你。”
她說著說著,聲音漸漸低了下去,連眉眼也不再那么有神采了。
江允見狀,連忙開口哄道:“我不會死的。我會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一直陪在你身邊的。”
“那你為何要替我解毒?又進火場救我?”雁晚語氣一凜,長眉豎起幾分,冷聲責備:“你可知有多少人想要你的命?你若有個好歹,豈非親者痛,仇者快?”
她見江允的臉上漫漫浮起寒意,便自知說了太多。于是,她果斷結束了這個話題,并從袖中取出一枚木梳子,笑道:“我跟喬川學的,雖然做得不怎么樣,卻廢了我好幾個晚上的時間。你喜歡嗎?”
賀禮?
江允驀然一喜,把所有的不悅盡數拋在了腦后。他接過精致的木梳,把其捧在了手心,笑得燦如朝霞:“送我的?”
木梳的做工普普通通,卻傾注了雁晚數夜的心血。她臘月二十七回的云州,當夜便拎來了喬川,向喬川請教如何做木工。她料想江允什么都不缺,什么好東西都見過,才決定親自給江允做件賀禮。
“我怎會不喜歡!”江允激動難耐,他握緊木梳,把雁晚擁進了懷中:“這是你第二次送我東西,我怎能不喜歡?”
第二次?居然才第二次?
雁晚驟然覺得,自己和江允的付出太不對等。
在她和江允之間,橫著一根窄窄的孤木。是她造出了孤木,也為兩顆心的貼近造出了前提。而在孤木之上,她總是走兩步、歇兩步,有時還要往后退幾步。
江允則不同,他始終往前,不懼跌落深淵,只恐懼這根孤木被人撤走。
或許,她該多往前走一走。
雁晚拍了拍江允的脊背,滿懷期待地問道:“小允,你沒有東西,要送給我嗎?”
“有,你跟我來。”江允抑制住劇烈起伏的情緒,領著雁晚往前奔去。
他要送給雁晚的賀禮,竟是一條紅色長裙。
“你怎么送我這個?”雁晚萬分驚訝,她提起長裙的領口,在自己身上比劃了幾下,裙擺竟長至及地:“好長的裙擺。”
繁復的金線自領口往下蔓延,繪出一朵朵怒放的木蘭。珠玉金飾點綴其間,華美精致,令人驚嘆。
雁晚沒有脂粉,更沒有華麗的衣物。她的衣柜里除了武袍,便只有幾件裙擺剛剛達到腳踝的裙子,哪里擁有過這般精美的衣裙?
“它還不夠美。”江允看見眼前的姑娘如此欣喜,自己也莞爾一笑:“我怕時間趕不上,只讓京城的繡娘繡了三日,昨日才送到云州。”
“不是你親手繡的?”雁晚心里高興地緊,卻要故意刁難兩句:“我白高興一場。”
“我哪里有這個本事!”江允徒然慌了神,他捏住雁晚的手腕,問道:“難道,你不喜歡?”
早知如此,他便該乖乖聽文璧的話——投其所好。
雁晚一見江允著急的模樣,不禁笑得更加燦爛。她把裙子扔回床上,緊緊抱住了江允:“我喜歡!只要是你送的東西,不管是什么,我都喜歡!”
她要的不是“投其所好”,而是要眼前的這個人。
一股暖流漫上江允心田,他終于安心,得以輕輕吻在雁晚唇邊,笑問:“要不要換上試試?”
雁晚做事風風火火,換衣服也風風火火。待她新裙一加身,便迫不及待地狠狠吻了江允一口,道:“三郎,我今天好高興。”
她的面龐在衣裙的襯托下多出幾分艷麗,江允癡癡望著她,說不出任何的話。
雁晚低下頭,欣賞著弋地的裙擺,輕輕贊嘆道:“像嫁衣。”
像嫁衣。
江允聽到這句話,不禁垂下眼眸,輕輕地笑了起來——這本就是一件由繡娘改過形制的,嫁衣。
“你陪我在府中走兩圈罷。”雁晚又湊了過來,眼中繁星點點:“這么華麗的裙子,我平日必定沒有機會穿。我今天得穿過癮。”
江允垂眸與她對視,笑容溫和:“我們不是在‘偷情’嗎?裴莊主敢讓別人看見?”
“老娘今天走正門進來的!滿大街的百姓,誰不認識我?”雁晚咬牙切齒,怒道:“你給我寫了庚帖,收了我師母的紅包,能否別再說那些酸話了?”
她興沖沖走到門口,回眸一笑:“你到底來不來?”
“來了,”江允心中酸澀,卻快步跟了上去,“我替你提裙擺,你慢些走路,別摔了。”
正月初三風和日麗,大殷年輕的國君依舊未擺生辰宴。而景王府的所有人都看見,他們眼里高高在上、不茍言笑的帝王,小心翼翼地為一個江湖女子提著裙擺,跟在她身后笑了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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