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昏暗，黎明未至，衣物沙沙聲與睡眼惺忪的咒罵聲已充滿狹□□仄的仆人房。

        少女蜷縮在床角，打著呵欠，粗布睡裙上打著許多補丁，因寒冷的冬季渾身發抖。

        她蓬松而卷曲的紅色長發凌亂地散在腰間，昏暗的燭光難以照亮她的面容。

        仆人房里的其他女仆，有條不紊地穿戴衣物、梳理頭發，普羅亞公國今日將一位尊貴的客人——雇傭軍首領伊里斯。

        毫無榮耀感可言，臭名昭著的邪惡之子將世界拖入混亂無序的戰爭，怎配稱得上尊貴？

        但假若他們昏庸無能的大公湊不出足夠的金幣，一切都會陷入不同的境地。

        “快起來，我們還有許多事要做，所有都必須在那野獸抵達前安排妥當。”女仆長安娜催促著，她兩頰瘦削凹陷，顯得有些刻薄。

        安娜是自少女母親死后，整個城堡中對她最好的人。

        赫雅點了點頭，強撐著精神從床上爬起來，她掃了一眼抱怨嘟噥著的女仆們，趁著眾人不注意，小心翼翼地將枕頭下藏著的魔法書塞入懷中。

        城堡里的仆人并不多，為了節省薪水，這兩三年來，大公夫人甚至解雇了不少仆人，剩下的人不得不承擔更重的勞務，卻也無計可施。

        赫雅作為大公與女仆的私生子，與仆人們同吃同住，但在從前情況稍好些的時候，她大多數時間都在學習讀書、唱歌與跳舞，而不是像現在這般辛苦工作。

        也許正是這個原因，仆人們與她的關系也有些淡漠。

        廚房里很悶，所有氣味混雜在一處，令人不悅。

        赫雅拿起自己的那一份早餐，心不在焉地走向角落。

        她有些煩悶，湊近身旁靠在墻上的女孩，小聲說道：“我的這份歸你，幫我打一下掩護。”

        女孩點點頭，拿走她的面包：“不要遲到，假若大人們問起，我會毫不猶豫地出賣你。”

        赫雅對女孩語氣中的嘲弄置之不理，轉身躡手躡腳地走出了廚房。

        她穿過黑暗的走廊，走上狹窄的螺旋樓梯，來到城堡西翼。

        西墻上的舊石頭斑駁不已，赫雅站在松散的磚塊邊，抬眸眺望著遠方，冬日的黑森林枯敗可怖，道路在巖石間蜿蜒。

        如果信使的消息不錯，伊里斯與他的雇傭兵們會在今天下午抵達此處。

        三年前，巴克大公雇傭聲名狼藉的伊里斯為他踏平一個對他不敬的村鎮，可他揮霍無度，將金錢全部砸進奢侈的享受與騙子的口袋之中，遲遲交不上最后一筆傭金。

        利滾利，傭金的價錢讓人越來越難以償還。

        巴克大公妄圖說服好心的親戚們伸出援手，但已經沒人愿意理會他了，他孤立無援，也沒有人愿意聆聽一個私生女的意見。

        沒落的小國們無法抵擋雇傭兵的鐵騎。

        思及此處，赫雅不由嘆了一口氣。

        她只在流言蜚語中聽過伊里斯的名字，他是規則之外的惡徒，是毒蛇之神的眷屬，他與他的六十六個手下，惡貫滿盈的戰士、盜賊與黑魔法師。

        最近一年，比起燒殺擄掠，他似乎對清算從前的雇主更感興趣。

        今晚不管發生什么，普羅亞公國中所有人的命運都會就此改變。

        他們為那頭蠢豬陪葬，或者巴克大公的奢華盛宴與蹩腳借口糊弄住伊里斯，讓他們得以茍延殘喘。

        刺骨寒風無情地攻擊著衣著單薄的少女，她忽然就想起腦海里那些模糊不清的夢，意義不明的圖像。

        夢中，她懷里抱著一個恬靜熟睡的嬰兒，頭頂皇冠，坐在王座之上，腳下萬臣朝拜。

        神廟里祭拜著她的雕像，世間蕓蕓眾生，皆匍匐在地，高呼她名。

        ……

        她一定會得到這一切。

        她不會死在今晚。

        赫雅垂眸，從懷中掏出視若珍寶的魔法書，這是她半個月前在黑森林里撿到的，上面記載了許多亡靈魔法與一個召喚邪神的儀式。

        一具健康強壯的年輕男子的軀體作為神明降臨的容器……

        她這段時間偷偷溜出城堡，去過亂葬崗許多次，但顯而易見，在一個貧窮落后的國家里，符合條件的尸體是幾乎沒有的。

        她幽邃的碧綠眼眸中閃過一絲思慮。

        然而這一次……假若晚宴上出現什么意外，她說不定能收集到足夠的材料。

        當然，首要目標是保住她自己的小命。

        ----

        天色漸暗。

        絲綢綠裙光澤黯淡，樸實無華，只有領口周圍有一些簡單的刺繡，是大公夫人年輕時的衣物，對于瘦弱的少女而言，松松垮垮，并不合身。

        赫雅穿戴整齊，披上連帽斗篷，她倚靠在窗邊，小心地拉開窗簾觀察著城堡大門附近的動靜。

        巴克大公一家、衛兵、仆人，都站在內院中焦急地等待著伊里斯的到來。

        小王子拉蒙打扮得像一棵可笑的圣誕樹，迷茫地站在大公夫人身旁，他與他的母親都有一頭璀璨的金發。

        而巴克大公頂著圓溜溜的肚子，足足有兩個半仆人那么寬，他穿著最新潮款式的狼皮大衣，頭上戴著工匠精心縫制的金色假發。

        這一片大陸上的大多數國家，都信奉無所不能的光明神，神國女王萊拉金發耀眼如流動的黃金，勝過太陽的光輝。

        因此，不少貴族們都想方設法為自己弄上一頂能夠以假亂真的金色假發，以證明自己高貴的血統，巴克大公也不例外。

        遠處，滾滾而來的馬蹄聲似乎能撼動整棟城堡。

        隱匿在漆黑斗篷下的盜賊、尖帽魔法師、矮人戰士……赫雅瞇著眼睛仔細數著人數，一共有六十六人。

        六十六個人？

        赫雅皺眉，傳聞都說是伊里斯與他的六十六只走狗，理應有六十七人才對。

        “赫雅。”房門處傳來一道尖利的女聲：“我們忙著迎接貴客的時候，你就站在這里做白日夢嗎？”

        “夫人讓我打扮一下再過去。”赫雅緩緩轉過身，擠出一個甜膩的微笑。

        女仆卡麗憤恨地瞪了她一眼：“你和我們都一樣……有些自知之明吧！你那干癟的小身板根本吸引不了任何男人，你只會被他們撕成碎片。”

        赫雅并沒反駁，她的視線從女仆長滿血泡的手上移開，又看向自己紅腫、長著凍瘡的手指。

        她不明白為什么仆人們總喜歡將氣撒到她身上，難道就因為她是大公的私生女嗎？

        待女仆走后，她從枕頭下取出從夫人房間里偷來的香膏，仔仔細細地涂抹在手上。

        她希望她的肌膚能看上去更細膩柔滑，她想變得更體面一些。

        “砰——”

        “哐當——”

        忽然之間，窗外傳來巨響，一個白色的物體撞開窗戶飛了進來。

        赫雅驚呼一聲，嚇得差點跳起來，她手一抖，香膏盒落到地上。

        她也不顧上打翻的香膏，驚魂未定地看向床上搖搖晃晃轉著圈的白鴿。

        白鴿羽毛油亮，一塵不染，看上去壯碩肥美，身上帶著一股濃濃的……赫雅使勁嗅了嗅，酒氣？

        她有些不敢相信。

        “嘿！哦呵……”這只鴿子的叫聲極為古怪。

        比起鳥類，更像是孩童的聲音。

        它邁著爪在床鋪上歪歪扭扭地走著，幾秒后就倒在枕頭上進入了甜美的夢鄉，毛茸茸的胸脯有節奏地起伏著。

        一只來路不明的鴿子。

        也許是哪位大人的信鴿。

        赫雅小心翼翼地戳了戳白鴿，將毫無知覺的它翻了一個身，它比尋常鴿子粗壯許多的鳥腿上沒有綁任何東西，甚至沒有腳環。

        野鴿子嗎？

        魔法書上似乎提過一些法術需要用到野鴿子的血……

        赫雅思慮片刻，她從廚房找來一個麻布袋，將白鴿放入其中，捆上繩結，塞到床腳下。

        一切收拾妥當，她急匆匆地趕去城門處。

        ----

        寂靜蔓延，呼嘯的風聲中夾雜著巴克大公上氣不接下氣的啜泣。

        他單膝跪在地上，毫無貴族尊嚴地向一個雇傭兵搖尾乞憐，他金色的假發滑稽地掛在腦袋上，露出他原本的紅發，像是被人揍了一拳。

        “我很高興您過著富足而又體面的生活，這樣我就不必擔心您掏不出錢了。”男人的面容被黑色頭盔覆蓋。

        頭盔扭曲了他的聲音，沙啞而詭異。

        空氣中彌漫著驚恐不安的情緒，赫雅走過年老瘦弱的衛兵，捂著臉低聲哭泣的女仆，她在心中默默嘆了一口氣，走到墻邊的陰影處站定。

        她早就給這頭蠢豬說過，與其穿戴得光鮮亮麗為伊里斯精心準備一場豐盛的晚宴，不如裝得越窮越好，這樣才好祈求伊里斯寬限他們一段時日。

        可惜她只換來了幾聲譏笑。

        小王子拉蒙牽著母親的手，害怕地皺起精靈般可愛的臉蛋，回頭尋找著赫雅的身影。

        當看見少女時，他眼睛一亮，露出一個欣喜的微笑，赫雅強顏歡笑，朝他揮了揮手。

        與憎惡少女的大公夫人相比，拉蒙就像一個小天使。

        察覺到兒子的走神，大公夫人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其保持安靜。

        就在這時，惶恐的巴克大公也終于察覺到女兒的到來。

        “赫雅！”他踉蹌著站起身，熱情地呼喚著赫雅的名字：“我親愛的女兒，你總算克制住你那惱人的羞澀，來到伊里斯大人面前了！”

        他要干什么？

        赫雅心中陡然升起強烈的不安，寂靜中，心跳聲震耳欲聾。

        她緩緩上前幾步，優雅而得體地向父親與伊里斯行禮。

        巴克大公抓住她的手腕，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他粗暴地將少女推到自己身前，聲音顫抖，迫切而諂媚地對伊里斯說道：“這是我的女兒赫雅，她愛慕您許久了！也許……”

        他面上露出令人作嘔的笑容。

        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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