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城堡大門，陰暗狹長的走廊，燭臺里燃了半截的蠟燭，低眉順眼卻總是惴惴不安的女仆們……

        一切都如瑪麗亞記憶中那樣，她對這座城堡熟悉得連夢中都能一絲不差地還原，只不過她與從前的境遇已完全不同了。

        從前，她是高高在上的女主人，現(xiàn)在……瑪麗亞不由得捏緊了拉蒙的小手，現(xiàn)在，他們都不得不寄人籬下，看一個私生女的臉色了。

        她心中的厭煩如海洋中靜靜燃燒的巖漿，洶涌沸騰，卻又無能為力，在心底留下蜿蜒丑陋的痕跡。

        巴克大公沒用的親戚、那些廢物士兵，被海倫娜三言兩語就打發(fā)了回去，沒人敢反駁身份高貴的祭司，哪怕她只是一個見習祭司。

        海倫娜說，她發(fā)現(xiàn)他們沒在說謊，城堡里是有毒蛇之神的蹤跡，但那都無傷大雅，他們可以搬回去住了。

        這樣的話，瑪麗亞也不敢不聽從，畢竟，她本來就無處可去了。

        海倫娜……一提到這個名字，瑪麗亞的妒恨幾乎就要壓過恐懼。

        究竟是什么眼瞎耳盲的祭司，才會認為赫雅是神明轉世？光明之女？

        “夫人，父親留下的爵位……”懷抱小幽靈的少女露出勝券在握的笑容，綠眸中閃著憐憫：“還是留給您和拉蒙吧？”

        “因為我接下來的身份，搭配這種世俗的身份，似乎不太合適呢。”她苦惱地眨了眨眼睛。

        惡心。

        猖狂。

        瑪麗亞面色鐵青，她可看不出那只長角的小怪物，除了亮，還有什么別的與圣光有任何聯(lián)系的地方。

        但她沉默著不敢反駁，只能強顏歡笑著，在那個糊涂的祭司的注視下，卑微地低頭感恩：“赫雅，我非常感激你能不計前嫌，重新接納我和拉蒙。”

        她牽著拉蒙行至宴會廳前，唇色蒼白的安娜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看了曾經的女主人一眼，緩慢地為她推開大門。

        燈火通明，歡聲笑語震得她耳朵發(fā)疼，豐盛的食物散發(fā)出奇怪的異香，那六十六個雇傭兵快活地坐在餐桌前，盡情荒廢與享受著人生。

        惡魔的盛宴。

        瑪麗亞一時間記憶有些恍惚，這……真的不是巴克大公還活著的那天嗎？

        主桌那里，坐著赫雅與一個尖帽魔法師，還有兩個發(fā)色奇怪的男孩，那只小怪物在餐盤間快樂地蹦來蹦去。

        只是遠遠瞧了一眼，她的眼睛就幾乎要被那光芒灼傷。

        她額頭上滲出虛汗，若不是身旁還有拉蒙需要她保護，她恐怕此時此刻就會暈厥過去。

        那些雇傭兵竟然都還活著，他們分明完好無損地坐在此處，說不定之前就躲在城堡的角落里伺機而動，但海倫娜竟完全沒有發(fā)現(xiàn)？

        難道，她們其實是一伙的？

        她忽然間感到有什么東西在觸碰她的手，她的感官是如此麻木，以至于沒能第一時間察覺。

        瑪麗亞昏沉沉地低頭，發(fā)現(xiàn)竟是安娜在輕輕拉扯著她牽著拉蒙的手。

        女仆長在她耳邊低聲呢喃著什么，但她剛才太過沉浸，竟是完全忽略了。

        “你要做什么？”

        在從前，按照瑪麗亞的脾氣，她會狠狠地甩這個不知禮數的女仆一巴掌，然而此時此刻，她內心只感到一陣虛弱的惶恐。

        “安娜，我就知道你從前就經常偷偷包庇赫雅，你是不是早就和她暗中勾結，假裝幫我們下毒，故意和我們一起撤退，好打探消息……”

        她憤怒地瞪著安娜，神經質地念叨道。

        安娜臉上閃過受傷與心酸，她卑微地解釋道：“不是的……”

        “夫人，求您把拉蒙交給我吧，我會照顧好他的。”她祈求道：“赫雅說，拉蒙是一個好孩子，她不想……”

        安娜閉上嘴，疼惜地看著攥著母親的手，不知發(fā)生了什么，臉蛋上滿是緊張不安的拉蒙。

        她不想讓拉蒙親眼看著她死？

        瑪麗亞默默地補全了這一句可怕的話。

        她頭暈目眩，可她似乎無力反抗這一切，她忽然間明白了自己曾經打罵女仆時，她們臉上的絕望感從何而來。

        “那你要照顧好他。”她逼著自己放開拉蒙的手。

        “母親？我不能和你們一起吃飯嗎？父親呢？為什么我一直沒看見他？”

        瑪麗亞彎下腰，苦笑著撫摸著拉蒙圓潤光滑的臉龐，她一直在他面前竭力美化著一切。

        在拉蒙眼里，所有的事，都可總結為：家里來了奇怪的客人，莫名其妙的冬季出游，拜訪親戚們，回家。

        她內心酸楚苦澀，她可能真的太溺愛拉蒙了。

        “沒事，你先跟著安娜走吧。”她強忍著心痛推開了拉蒙。

        瑪麗亞緩緩站直身體，深吸一口氣，她控制著身體的顫抖，以貴族應有的從容的姿態(tài)，高昂著頭，走進宴會廳。

        就算她今天會死在這里，她也不會讓赫雅看笑話的。

        她只是那頭肥豬和女仆偷情生下的野種。

        她什么也不配。

        名譽、財富、權力……她什么也不配。

        “夫人，您今晚要用什么美酒歡迎我們呢？”

        雇傭兵們粗獷地舉著酒杯，哈哈大笑著。

        粗俗的低等賤民，信仰骯臟惡心的毒蛇之神，只會蠻力的武夫。

        瑪麗亞目不斜視，以輕蔑與嘲諷的詞語，掩飾著內心的驚恐與絕望。

        ----

        “她來了。”格林說道。

        “是嗎？”赫雅心不在焉地給小幽靈系著小巧的三角巾。

        小幽靈此刻已經脫去了外面套著的黑布，成了一個金光閃閃的小圓球，從凝聚的圣光中，伸出兩條細長的小觸手，緊緊握著面前的勺子。

        他模仿著別人的樣子，一本正經地舀起奶油蘑菇湯，送到自己口中。

        但他的動作還不太熟練，偶爾會將湯汁直接撒到肚子上，這時，他就會靈機一動，直接在肚子上也化出一張嘴，將湯汁吞進去。

        “這可不是好習慣，你要學會只用一張嘴吃飯。”赫雅教導著他。

        萊德嘴里塞得滿滿當當，含糊不清道：“赫雅，他就是一個橢圓的光球，除了眼睛，其他地方都是他自己變出來的，你是怎么看出他哪里是肚子、哪里是脖子的？”

        母親的直覺。

        赫雅不想回答，她看著小幽靈越來越嫻熟的吃飯動作，莫名涌出一股自豪。

        她瞥皮斯身旁的小禿鴿子一眼：“我不知道從前是哪只鴿子，明明都要三十歲了，還需要人喂他喝米粥。”

        “可是懷特，我見你平時也是一只心智成熟的小鴿子，所以我有些許好奇，那些事真的是出于你個人的意愿做的嗎？”

        懷特若無其事地啄了一口盤中的水果，王子殿下指使他們做了很多事，但喂飯那件還真和他扯不上關系。

        皮斯轉移著話題：“赫雅，你把海倫娜支開，叫來瑪麗亞，是有什么打算嗎？”

        “這個嗎？”少女嘴邊勾起一抹冷漠的微笑，她以刀叉分開盤中的櫻桃餡餅，桃紅色的餡從酥皮中涌出。

        “你們覺得，我會什么也不做，直接讓那個女人搬回來嗎？”

        她陰冷低沉的聲音有些嚇住了小鸚鵡們。

        “最近不是很想裝得溫柔善良，你們應該不會介意吧？反正我們對彼此的了解，已經日益深刻了。”她甜膩地說道。

        “不介意……”

        “理解理解。”

        女人，真是復雜。

        這是兩只鴿子兩只鸚鵡心中不約而同閃過的念頭，也不知道昨天晚上王子殿下究竟對赫雅說了什么，讓她突然性情大變。

        “伊里斯呢？我親愛的伊里斯大人呢？”她笑瞇瞇地問道：“他身體太過虛弱，今天一整天都在昏睡嗎？”

        “可是……小幽靈路過廚房的時候，看見某個很像他的鬼鬼祟祟的身影，在制作這份草莓餡餅？應該是這孩子看錯了吧？”

        萊德害怕地咽了咽口水，赫雅用這種刻意的語氣說話，真是叫小鸚鵡害怕。

        “我……我去臥室里看看他。”他膽戰(zhàn)心驚道。

        “瑪麗亞夫人，您終于來了？”

        當赫雅熱情地招呼著姍姍來遲的瑪麗亞時，格林也忍不住用著相同的借口跑走了。

        “我和萊德一起過去找伊里斯大人。”

        今天的赫雅，肉眼可見的心情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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