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到一個月前，韶雙兒被押入白塔地底暗牢的時候。

人若長期處于昏暗的地牢之中，會逐漸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意志會在黑暗中被消磨殆盡，化為隱匿在陰影之中的怪物的食物。

他們的腦袋會慢慢病變，出現幻覺、神智恍惚，最后，徹底發瘋。

這樣的懲罰，雖并非傷害肉體的殘酷之刑，卻是最能摧毀人的心理防線的一類。

“嘎吱、嘎吱、嘎吱……”極其規律的腳步踩在粘稠的地表，發出如同膠質般的聲音，然而，就是這樣的響聲，卻是暗牢中人每日唯一期盼的聲音！

他們被關了太久了，久到除卻差役們的巡邏腳步聲外，再也不曾聽到過其他聲音，任何不同的聲音，對他們來說，都是一次觸及靈魂的巨大刺激，讓他們如同巴浦洛夫的狗那樣，對這個聲音產生了條件反射，他們的身體不受控制地開始興奮，唾液從大張著的嘴巴里流出，垂落地表，那深插脊柱的白發也不能完全禁錮他們此刻的行動，他們興奮極了，掛在白發上用力晃動，用自己的腳尖撞擊著以玄鐵制成的牢門，發出砰砰的響聲。

只要有一個人開始這么做，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直到，兩旁的牢房里傳來了此起彼伏的敲擊聲。

而這時候，差役們便會憤怒地走過來，用手中的鐵器敲擊牢門以示警告。

天吶！

有人理我了！

他們興奮極了，從頭部到尾椎，代表著“快樂”的無形液體緩緩流出。

感受到他們的興奮后，深插在身體之中的白發扭動著，用力吸吮著從這群犯人體內產出的“快樂”。

啊，快樂真的很簡單，不是嗎？

在將快樂的閾值降低到一定程度后，哪怕是陌生人的一次不耐煩的注意，所帶來的快樂，是其余的人間享樂永遠也無法比擬的。

他們迷醉地被白發吸吮著自己的情緒，在代表著“快樂”的情緒液體被徹底吸走后，他們便就此頹廢了下來，頭顱低垂，眼神空洞，好似一具會呼吸的尸體般。

頭腦一片空白，什么也感覺不到，什么也想不到，就這樣吧……就這樣沉溺下去吧……

圣潔寧靜的白塔地底，是一片名為極樂的地獄。

他們將會在這里不斷沉溺下去，直到大腦開始萎縮、干癟，被白塔徹底榨干所有能夠產出情緒的能力后，僅剩空殼的人類軀體便會被帶走，集中處理。

暗牢只不過是白塔地底最溫和的刑罰，快樂能夠為白塔帶來的情緒還遠遠不夠，它需要更強烈的情感，更痛苦的人！

痛苦！絕望！慘烈！

才是人類情感爆發的頂峰！

窮兇極惡的囚犯會被投入煉獄，在永生不斷的折磨里大聲哀嚎，在他們想要求死時，白塔之主便會降下甘霖，讓他們瞬間恢復傷勢；在他們想要崩潰時，白塔之主會短暫以充斥著人世間最美好的幻境籠罩囚犯，盡可能延長他們能夠接受折磨的時間。

白塔大口大口地吸收著無數犯人、無數凡人的能量，充盈著自身。

……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會如預料中一般發展，白塔之中，仍有一些人心智堅定，縱使再多折磨，也難改其志。

來自天興的戚斬寇就是其中一員。

從威遠將軍，到皇家內宴的座上賓，再到白塔囚犯……

沒有人知道戚斬寇到底在想些什么，也沒有人有資格得到真正的答案。

他只是靜靜地被吊在牢房之中，無喜無怒，過了許久許久，久到大家都以為戚斬寇已經徹底認命的時候。

直到那天，他面無表情地將布滿經脈的白發從骨頭里、從血管里、從內臟里抽出來的時候！

直到，他渾身裂開，汩汩流血，卻仍昂然站立在那里，連差役都不敢上前的時候！

他在以自己的性命，告訴白塔，告訴世界，他，戚斬寇，從來都不是孬種！

看著好似血人一般的戚斬寇，眾人齊齊倒吸了一口涼氣，竟被他的氣勢所懾，無人膽敢上前一步。

就在同一時間，走廊的另一端，傳來了一聲巨大的轟鳴！

“給我，滾開！”韶雙兒怒吼著，在這彈丸之地瘋狂舞動大劍浣花，將牢房中還在扭動著的白發齊齊斬斷！而后眼神鎖定，手上使力，腳下不停，將一把兩米長的大劍舞得滴水不漏，將仇玖等人攻來的武器通通擊飛！

所有人都沒想到這個貌美的皇后娘娘會武，也沒想到，她竟然能夠在白塔中鬧事，更沒想到，戚斬寇竟然在同一時間掙開了束縛！

韶雙兒在電光火石的剎那間，聽到了剛剛差役的話語，沒有再多加思量，而是徑直朝著剛剛差役來時的方向突進。

亂，便讓它更亂些吧！

此時的韶雙兒根本沒再想著回到皇宮，她想的只有殺出白塔，殺出皇城，而后與城外的大家匯合！

她的眼中只有興奮至極的殺意，憋屈了這么久的她，竟在這時候徹底爆發。

她此刻只想大殺特殺！

那股奇異的香味還是如煙似霧般滿溢在白塔的每一寸角落，若細細嗅辨，便會發現，這股味道，就是源于燃燒中的白燭。

她好似殺了很多人。

鮮血濺在了她的臉上，像令人舒適的熱水般。

啊，熱水——韶雙兒癡笑著，好暖和的熱水，應該可以好好洗一個熱水澡了。

忽然，通道之中搖曳著的燭光逐漸熄滅，讓通道之中的兩人陷入了絕對的漆黑之中。

韶雙兒聽到了無數人的囈語，它們嬉笑著，在黑暗中手牽著手奔跑。

有什么東西拉了一下韶雙兒的腳腕！

韶雙兒沒有絲毫恐懼，反而殺性未改，將大劍負在背上，借助彎腰的力道繞了個圈，往后劈砍在剛剛的地方。

然而還是砍空了，大劍砍在了粘稠的液體上。

黑暗之中，似乎有著無數種聲音：風聲、叫賣聲、敲擊聲、慘叫聲……應有盡有、無所不有。

韶雙兒瘋狂地揮砍著，試圖砍倒眼前的“敵人”，有血肉的觸感，也有冰冷的鐵器……

慘叫聲更大了，其中甚至還夾雜著父親的呵斥。

韶雙兒沒有停下，而是繼續舞動著大劍。

見她還是沒有停下，那聲音變成了嘈雜的噪音，聽不真切是什么，但是讓她的耳朵很疼，甚至從耳中流出了血液。

身側，閃過一道冷風。

韶雙兒彎腰避過后，便掄著大劍與對方交起了手。

但對方顯然并非普通人，某種冷門兵器在靠近韶雙兒后，仗著韶雙兒武器沉重，不可能立刻防御，便猛地射出。

卻不料韶雙兒用嘴巴咬住了那物，這才發現原來是鐵鏈！

韶雙兒逆著鐵鏈的方向，用力拉扯，將對方拉了個趔趄后，便用頭槌狠狠撞了一下對方，而后一劍刺入對方的胸膛。

身后的人似乎急了，從喉嚨里發出了一聲急促的氣聲，卻被韶雙兒捕捉到，她帶劍后仰，朝著那個方向不斷攻擊。

那人連連阻擋，卻怎么也無法擋住韶雙兒的攻勢，最后，也只能在不甘中，仰面倒地。

那神秘的眼睛緊緊盯著韶雙兒，看著她如同戰神般，在完全不可視物的黑暗中進退自如，殺死了一地的差役。

在她的劍快要砍在閉眼受死的戚斬寇身上時，它還是出手了。

潮水一般的黑色粘稠液體從地面涌起，將那些死亡的差役“吞”了進去，燃燒著的白燭光芒搖動，無論是死人亦或是活人，所有的人都靜止了下來。

也許是剎那間，也許是一萬年。

白燭的光芒再次搖動，韶雙兒睜開了眼睛，發現自己竟然坐在了一個蒲團上，旁邊，是昏迷著的戚斬寇，而面前，正坐著一個背對著她的人。

一個長滿白發的人。

白塔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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