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依舊照常升起。

人聲鼎沸的大街上，做買賣的正吆喝著路過的行人，嘗試以各種方式推銷自己的商品。

而在街角的拐角處，有這么一個面攤，面攤生意不怎么樣，味道一般、分量一般，連整個的賣相也一般，即使在最熱鬧的正午時分，也沒有多少人來這里吃飯。

故而這攤子有且僅有的兩名顧客，無端顯得突兀奇異。

兩人相對而坐，長腿屈在狹小的桌椅間尤其難受，此時又正值盛夏時分的正午，熱浪滾滾，乃至于視野中都出現(xiàn)了些許由于過熱而產(chǎn)生的扭曲，滾燙的水蒸氣從面攤的大鍋上飄起，逐漸融入熱浪與陽光之中，散落到每一處炊煙之中，化為人世間的一員。

兩人都沒有說話，而是目視著老板的一舉一動，默默估量著那難吃的面還有多久煮熟。

老板熟練地扯面分面，感受到客人的目光，便來了勁似的把那面條甩出了花，而后在一個非常古怪的姿勢中，把根根分明的面條扔進了還在咕嚕作響的鍋內(nèi)。

“馬上就好！”他對客人們笑道。

其中一個客人沉默半晌，道：“不急，我們還不餓。”

“不餓你來吃什么面？”老板一邊撈起面條一邊問道。

“想來敘敘舊，不行嗎？”客人笑道。

看到客人的笑容，老板不禁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手上更是加快了速度，在澆了醬汁后，他便端著兩碗面放在兩人面前，道：“想要敘舊就先吃面。”

兩人相視一笑，各自拿起筷子品嘗起老板的得意之作。

老板見他們吃面吃得開心，臉上也不禁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在徹底放下碗筷后，老板才問道：“謝枯榮，你今兒個怎么這么閑，來這找我？”

“看你死了沒。”謝枯榮冷笑一聲，回答道。

老板，也就是曾經(jīng)的七殺門殺手七十，撇了撇嘴，又轉(zhuǎn)向另一位客人問道：“你總不會也跟他一樣惡毒吧？”

“我想師叔了。”安菱笑道。

“太窩心了！真是小棉襖！”七十裝出一副擦眼淚的模樣，感動道：“我還以為你們要把我忘了呢。”

安菱正色道：“這座苦岸城若是沒有師叔鎮(zhèn)守，恐怕早就被覆天軍夷為平地了，安菱只有佩服二字。”

七十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頭上的汗，回答道：“沒辦法啊，我好不容易在這找到住處，總不好又搬家吧？”

安菱輕輕笑了，道：“那師叔真的很適合當這里的守護修士。”

七十翻了個白眼，道：“得了吧，誰不知道你禾道盟里，就屬這個位置最有油水，自那件事后，恐怕想追隨你的人，要從這排到東海吧？”

“但是師叔，”安菱正色道，“我從前在海上說過的話，絕對不是空談，無論禾道盟是何規(guī)模，都一樣歡迎您的到來，因為這是我的承諾。”

“禾道盟是一個家，一個沒有很多繁文虛禮的家，它隨時歡迎您。”

“嘖！”七十轉(zhuǎn)著茶杯，想了一會兒才道：“到時候再說吧。”

聽到七十這么說，安菱頓時露出了笑臉。

“我倒是有些問題要問你們，”七十道，“能不能如實招來？”

“您請說。”

七十低垂著眼眸，問道：“大玄帝都到底發(fā)生了何事？”

安菱還是保持著不變的笑容，道：“那您知道多少？”

“邪修、仙門、覆天軍同時為了一條純血幼龍進攻帝都。”

“還有呢？”

“安菱，是我問你。”

安菱悄悄握緊了劍柄，而后笑道：“當然就是這樣啊，之后便是所有人在皇宮展開了一場曠世之戰(zhàn)，‘剛好’將住著皇帝的寢宮夷為平地，在這場事故之中，所幸只死了皇帝和一些修士，戰(zhàn)斗沒有波及到城中的百姓。”

七十輕輕笑了笑，點頭道：“那這個結(jié)局，還挺好的呢。”

想起只有她一人知曉的真相，安菱繼續(xù)保持微笑點頭道：“是啊，真好。若不是他們被幼龍沖昏了頭腦，我還不能夠?qū)⒏蔡燔姷母邔右痪W(wǎng)打盡呢。”

七十感嘆道：“自那之后，無論是覆天軍亦或是仙門，都再也一蹶不振，禾道盟與萬仙盟成為了架空大玄的統(tǒng)治者。”

“哦對了，我記得你有個朋友，在大玄那邊的？”

想起韶雙兒，安菱點頭道：“是，她現(xiàn)在終于達成所愿，將整個朝廷掌控在手中，她喜歡的人還向她交付了正統(tǒng)皇位。”

“誰啊？那個差點被奪舍的私生子？”七十笑道。

“盧秀麟盧師兄，大玄已經(jīng)沒人了，所以他便成了唯一能夠繼承的人。”

“不是還有個長公主？”

“假的，是用來迷惑韶相的煙霧彈罷了，”安菱感慨道，“我現(xiàn)在，真是越來越看不懂師姐了，她對自己的父親，都毫不手軟。”

“老韶背后是誰？”

安菱給自己斟了一杯茶，回答道：“我說出來怕你不信，你猜猜，哪里的神仙能給予長生？”

“仙門唄，還能是誰，”七十笑道。

“是天璇元君，她……”想到天璇元君，安菱的聲音之中竟有一絲哽咽，但很快她便調(diào)整好了自己，冷靜回答道：“她是幕后的操縱人，她用長生術引誘權貴，又在修士之中散布龍血相關的傳聞，目的就是為了引君入甕，將所有人一網(wǎng)打盡。”

七十疑惑道：“天璇？她雖說行事過于霸道，但也并非……”

“就是她！”安菱斬釘截鐵道，“我親眼看見的！”

安菱很難得地生起了劇烈的情緒波動，七十忙道：“好好好，我肯定相信你，唉，反正這些破事都過去了，也跟咱們沒關系了，要不，再吃一碗？”

想起剛剛的味道，兩人同時沉默不語，七十哈哈一笑，道：“行吧，原來是味道不好！那你們更要幫我改良味道了！要不然，我養(yǎng)活不了自己，重操舊業(yè)怎么辦呢安盟主？”

看著七十忙活的身影，謝枯榮終于打破了沉默，對安菱問道：“安菱，我總覺得，在我的身上，好像有什么變得不一樣了，你知道是為什么嗎？”

安菱神秘一笑，回答道：“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改變，不就挺好的么？至于其他的事，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又能做什么呢？”

在熱火朝天的街道上，到處都是吆喝聲和車馬來往的喧囂，沖淡了安菱對于那日的噩夢。

但她知道，自己一輩子也不可能逃離那個地獄般的噩夢，也絕不可忘記。

因為只有她知道。

她必須銘記。

……

那是一群沒有名字的英雄豪杰。

那是一群可笑悲哀的跳梁小丑。

無數(shù)靈魂交織在昏暗的陰云下，幼龍悲鳴于天。

血液流淌在皇城的大街中，猙獰的肢體扭曲在角落，手托人骨法器的高僧盤膝空中，以求在惡魔吞噬可憐人之前，將他們送入往生。

劍客的劍滴落著無數(shù)修士的鮮血，她知道，在這柄劍上死去的人，再也無法復生了。

而她，就是掌控兇刃的劊子手！

曾經(jīng)雍容華貴的美婦人失去了血肉的滋養(yǎng)，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干枯瘦弱的老嫗，但她的手，卻依舊有力。

老嫗抓緊了劍客的手，溫柔而有力地帶著她刺向了廝殺在一起的黑白光團。

在尖聲嘶吼中，似乎有什么一直蒙住腦袋的薄膜被刺穿，世界煥然一新。

緊接著，她再次帶著劍客與她的劍，刺入了高僧的身體，只聽一聲解脫般的佛號，法器與無數(shù)心懷無可奈何慈悲的靈魂一同粉碎，落入凡間。

也許這些碎片會成為春天的某一棵小草的養(yǎng)分，又或者成為承載大地的泥土的其中之一。

又或者直接消散在天地之間，了無痕跡。

又有誰知道呢？

最后，獨臂老嫗笑著將劍客的劍，指向了自己的心臟。

她說：世界已經(jīng)不需要像我這樣的舊人了，我們所有人，都在期盼著你的出現(xiàn)，我們，已經(jīng)等了你太久太久了。

不要辜負它的心意，不要為我們悲傷，更不要違背自己的內(nèi)心。

走吧安菱！走出一條前人沒有走過的道路！

當你成功時，每一棵小草，每一塊石頭，都會為你而雀躍！

……

安菱跪倒在地，她徹底失去了落淚的資格。

她無聲地看著一切倒帶重啟。

——所有失去的，都會回來。

所有人、所有事，哪怕化作了遙遠時間長河的一部分，也被不可名狀的力量打撈了上岸，再次出現(xiàn)在人世間之中。

但代價是什么呢？

是兩位一起同歸于盡的天人？

是失去輪回資格，徹底消散在天地間的修士？

還是一段只有一人銘記于心的悲涼歷史？

只是，一切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

因為，太陽依舊照常升起。

【東海游仙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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