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最后一絲火光熄滅了。
空氣中除了織物燃燒后留下的味道,還有一種滾燙的、腥膻氣味。
雪憲:“……”
隱隱覺得有哪里不對,雪憲說不上來,但不知道為什么,看到黑龍這樣莫名其妙的行為,卻讓他連視線都被燙到一般收回了目光,臉上都開始發熱了。
黑龍這是在干什么?
是在發怒,還是在撓癢?
為什么會排泄?
雪憲想了好一陣也沒找到答案。
現在的情況也不容許他胡思亂想,很快,縫隙另一頭的山洞里就重新傳來了黑龍粗重的呼吸聲。
它嗅著雪憲的味道,隔著縫隙發出意味不明的低吼,并試圖繼續撞擊縫隙外的洞壁。
雪憲不再猶豫,立即摸索著山壁,軟著兩條腿站起來,挪動雙腳順著水流方向逃走。
水沒過小腿,水流也較為湍急。
先前的一段路還算開闊,即使身處黑暗中喪失視力,他也能像盲人一般緩緩前行。
后來空間變得越來越小,四周的山壁似乎在不斷縮攏。這是一段極為壓抑的路程,有好幾次雪憲都差點一頭撞上倒吊的山巖,又或者是撞上尖銳的鐘乳石命喪當場。
最窄的地方僅容雪憲窄身屈膝通過,好在他年紀小身體又足夠柔韌,倒也不算太難,只是光著的左腳被劃出傷口疼得厲害,而漆黑中那密不透風的、未知的恐懼也讓他難以承受。
終于,前方出現亮光。
雪憲匍匐穿過一截山壁得以站起身,全身驟然沐浴在一絲從頭頂照進來的天光里。
他現在所在的位置是一處水潭。
除了剛才一路摸過來的水路,還有幾個相鄰的洞口也在源源不斷地往潭里注水,有的洞口有兩三米大,有的則僅如拳頭大小。另外,也有幾個往外送水的洞口,水流一來一往,保持著水潭水位的平衡。
水潭很大,水很清澈,能清楚地看到水里游著一些透明的魚類,那些魚見了人也不驚,悠然自得地在水里飄著。
雪憲全身都被黑龍舔了一遍,舔得濕漉漉的,讓他感到惡心。
停下來后,他立即用干凈的潭水把自己洗了洗,又選了塊凸出來的相對干燥的大石頭坐下來休息,順便看一看腳上的傷口。
左腳腳心不知道被什么劃了一道口子。
在水里泡了這么久,它倒是沒流血了,只是邊緣發白,像裂開的小嘴,疼得厲害。
雪憲取下圣裝上的腰帶,想用它纏在傷口上。
腰帶與圣裝同色,但又和圣裝的肅穆莊嚴不同。腰帶的布料上被主城中手藝最好的繡匠用針繡了極細的金線,綴著圣殿的圖騰,和雪憲皮膚里的刺青長得一樣。
腰帶很長,佩戴時要繞過腰身三圈,還要把兩端都巧妙地藏起來,雪憲最心靈手巧的侍女蜜兒才能系好它。
“殿下的腰太細啦。”蜜兒是小麥膚色,笑起來牙齒很白,說話總是俏皮的,“比前圣子殿下的腰細,比我們女孩的腰也還要細。”
雪憲從來不想做個孱弱的人,聞言告訴蜜兒:“我總有一天會長得很強壯的,就像競技場里的拳手那樣,肌肉都結成硬塊。”
蹲著整理衣擺的侍女聞言捂嘴笑:“是啊,總有一天,殿下還小呢。”
在圣殿,雪憲身邊多是些性情溫順的女孩,在不舉行典禮的時候,殿中的氣氛總是松快的。
“不要長成那樣!”蜜兒便一邊拉緊腰帶,一邊故意調侃,“那些拳手除了蠻力有什么好?殿下這樣最好看了。而且啊,我才不想殿下那么快長大呢,我想要殿下永遠都做我們捧在手心的小殿下。”
現在她們都不知道他在這里。
暗處的潭水中倒映出雪憲現在的模樣,是若被蜜兒看見了,一定會心疼的程度。
他有一半頭發都被黑龍噴出的火焰燒焦了,亂蓬蓬的像個鳥窩。在沼澤里浸泡過的雪白圣裝也幾乎看不出原來的顏色,淤泥、血漬順著潭水暈開,染得到處都是,比主城外流浪的野人還要臟。
倒影中的那張臉也滿是傷痕,狼狽不堪,有兩行雪憲自己都沒察覺的眼淚,正順著臉頰落下。
“啪。”
一聲輕響。
雪憲一驚,轉頭看向聲音來源,只見一塊大石后忽然冒出一只手。
這里竟然有人嗎?!
他心中冒出一股不可置信的狂喜,飛速抹了一把臉,挺直背脊,心臟怦怦亂跳地問道:“誰?!”
“是誰在那里?”
六年做圣子的經驗,讓雪憲身上的莊重毫無違和感,只要出現在公眾面前,他甚至時刻都能保持這樣的狀態,哪怕一分鐘也不會懈怠。如果不看臉,光聽這鎮定的語氣,誰也不會想到這個少年剛剛經歷了什么。
那手動了動。
雪憲的心跳得更厲害,趕緊說:“我看見你了。”
對方沒有回答。
雪憲有點急,眼圈通紅,但仍保持著自然穩重的儀態問道:“你是棲息大陸流落到這里的重度畸變體嗎?”
對方還是沒有回答,也不知道還有沒有保留人類意識。
天光照著雪憲的臉,給他蒙上圣潔的光輝,他嚴肅地對著那只手表明身份:“我是來自棲息大陸的圣子雪憲,你或許聽過我的名字。你不要害怕,我不會歧視你,神愛世人,無論你是不是畸變體。”
“我可以幫助你,我們一起想辦法離開這里,回去以后把一切都稟報圣殿,圣殿會還給你們一個公平的結果。”
那人沒有回話,也沒有反應,只有“啪啪”的輕微聲響不時傳來。
雪憲覺得蹊蹺,擔心對方是不信他的話,或者畸變程度太嚴重身體受損說不了話,僅僅思考了片刻,便大著膽子涉水走過去。
人類應該幫助人類。
一看之下,卻失望透頂。
“啊。”
雪憲說不出的失落。
那里根本沒有人,只有一只不知道從哪里飄過來的淺色皮質手套,已經很破舊、很薄了。它正被水流推動得撞擊石塊,因為光線的緣故,看起來有些像是一只人手而已。
或許這是哪位畸變體留下的。
比如剛才在山洞里看到的那些尸骨與織物。
雪憲怔了一會,在絕望涌上心頭以前,先涌上了另一陣悲傷。
他撿起手套,把里面的水都倒了出來,然后把它輕輕放在了一塊更為凸出的石頭上,確保它不會再被水沖走。
他注視了它片刻,虔誠而小聲默背了一段安魂頌。
愿逝者安息。
雪憲只放任自己難過了一小會兒,就收起眼淚開始查看離開這個水潭的路。
除了山壁上的幾個小洞,水潭四周都被封死了,他勉強繞著水潭走了一圈,把目光投向那幾個洞口中最大的那個。
那個洞口不知道通往哪里。
雪憲不想死在這里,他得想辦法回棲息大陸——看到那只手套之后,他更加堅定了這個想法。
他整理了一下外袍,然后把纏繞在左腳上的腰帶又綁了一遍,把它當成臨時的鞋子。
由于腹中空空饑餓難忍,他又喝了一些水潭中的水,這才深吸一口氣鉆進了洞里。
這個洞里行走起來比雪憲來時那個要順暢得多,也沒有那么黑了,不時能看見頭頂上方的小洞照進天光,給人緩解了不少密閉空間的恐懼,但山壁更加濕滑,也更加陰冷。
龍性屬火,雪憲猜想這是因為這里遠離了龍巢的緣故。
這是個好兆頭,說明他至少不會在水路里進入別的龍巢。
但這一次遲遲看不到盡頭。
從忒亞的光在頭頂消失,洞中陷入黑暗,再到女星的光面重新照進洞里。雪憲曾數次試著從山洞上方的那些地面縫隙爬出去,可最低的縫隙也距離他也有好幾米,而且根本找不到往上爬的落腳點。
沒辦法,他只能一邊繼續走下去,一邊小聲地唱著歌給自己壯膽,大約走了七八個小時,直到體力完全透支才停下來。
他累極靠著山壁睡去,醒來時天都又亮了。
水仍在潺潺流動著。
虛弱地抹了抹臉,他便強迫自己站起來,順著水路繼續前進。
來到這里最少也有一天一夜了,雪憲又急又怕,越來越茫然無措。
忽地,眼前豁然開朗。
他居然走出了山洞,來到了一片開闊之地!
水路在這里匯集,林中植被密集,空氣潮濕,嫩綠色的苔蘚與粗壯的藤蔓順著恣意生長,就像是來到了熱帶雨林。
從水里走上岸,雪憲被泡得發白的手腳重新恢復了知覺,左腳心的傷口也重新疼痛起來,痛得他冒出冷汗。
樹林幽深,水路貫穿其中。
這里安靜極了,只偶爾傳來一兩聲鳥叫,籠罩著一種怪異的不安。
雪憲順著植被較少的地方行走,一邊走,一邊觀察自己的手環。
大概是由于龍嶼缺乏基礎設備,他的手環始終沒有信號。
不多時,他發現了水路的匯集點:一個很淺、但很寬大的湖泊。
湖中裸露著數處高地,都堆積著不少來自人類社會的零件設備,仿佛數百年前戰時的遺留、與傳說中那些被送往這里的畸變體留下的痕跡,都留在這里了。
它們堆得很高,像一座座小小的垃圾山,因為常年受水的侵蝕,長滿了銹跡與附生物。
雪憲眼尖,很快在那些垃圾里發現了一個冒出半截的老式水行艇,更令他興奮的是,那個水行艇很可能沒有壞,因為他看到那里發出耀眼的光,那大概是它的蓄能燈!
這個發現讓雪憲精神為之一振,一掃身上的頹敗,眼睛都亮了起來。
他脫掉寬大厚重的圣裝,僅著里衣走進湖中,朝著水行艇游了過去。
等上了高地,他就急急沖向垃圾山后的水行艇。
可惜,在看清情況后他猛地停在了原地,渾身血液倒流,霎時間就明白了雨林中為什么這么安靜。
——這里闖入了無窮星上最強大的獵食者。
一頭渾身布滿銀色鱗片的龍趴在湖中。
它的上半身貼著高地,長長的尾巴則搭在湖水里,忒亞星的金光照在它銀色的鱗片上,折射出絢麗的光芒。
若不是在身臨其境知道有多危險,雪憲愿稱這一幕美極。
這頭龍受了重傷。
它的右翼骨折,以一個非正常的角度彎折著,背部還有個碗口大小的傷口,冒出一截尖銳的鋼柱。
雪憲推測,它應該是折翼后從高空墜落到這里,而垃圾山的一根鋼柱正好刺穿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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