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來臨拉長了每一天,讓時間變得慢了。

        他們一直都在路上。

        有的時候走錯了路線，便停下來檢查,雪憲會仔細辨別地貌走勢，不急不躁。大多時候，他們都行走在正確的路線上，對于雪憲來說，他現(xiàn)在好像已經(jīng)沒有后退的理由，支撐他繼續(xù)走下去的只有彌修斯號了。

        在主城日報上,曾經(jīng)有人寫過一篇關(guān)于這一任圣子的專訪。

        那個記者評價雪憲，說他性格溫吞，或許沒有前幾任圣子那么自信耀眼，但他身上有一種特別的堅韌氣質(zhì)。雪憲不懂什么是堅韌的氣質(zhì)，他想,可能是他總得找到繼續(xù)的目標吧。

        他們沒再遇到過別的龍。

        或許求偶期一過，別的龍也不再四處亂飛尋找伴侶了。

        小龍常伴雪憲左右,連去捕獵的時間也大大縮短。

        這好像是有意為之。

        他們沒有固定的巢穴，無法保證雪憲每次都待在安全的環(huán)境里。經(jīng)過上次遇見雌龍的事，這頭小龍現(xiàn)在是有意識地去捕捉一些比較容易獵殺的動物，能更快速地回到雪憲身邊。

        它好像越來越懂事了。

        雪憲心懷感激,也是真的覺得這頭龍很乖。

        當然，如果在交流方面再聰明一點，能快一點理解到人類為什么不能被稱呼為“由卡”就更好了。雪憲猜它可能從幼時起，就沒怎么和別的龍交流過，這一點令他有些心疼。

        有天他們抵達一處荒漠，雪憲在沙子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閃閃發(fā)光的東西,他撿起來,摘下墨鏡一看,竟然是一枚嵌了寶石的戒指。

        龍站在雪憲身后，沉下脖子靠過來，有些好奇地看著雪憲手里的東西：“咕？”

        “真漂亮。”雪憲贊嘆道，把它隨便套進手指戴著玩，“我戴著好看嗎？”

        戒指有點大，在雪憲細細的手指上晃悠，那顆寶石和他的眼神一樣明亮。

        人類很喜歡亮閃閃的東西，比如在工事箱里找到的鏡子、艾諾送的吊墜，還有眼前這枚小小的東西，每次收到，雪憲都會眉眼彎彎，露出梨渦。

        龍大概是認為他的手指比較好看，用舌頭舔了舔。

        雪憲嗔怪道：“咦——好多口水啊篤篤多。”

        他隨便在身上擦了擦手，但一點也沒有生氣的樣子。

        但下一次龍捕獵回來的時候，竟然還帶回了一塊發(fā)亮的石頭。

        這是一種無窮星上的晶石，很常見，石頭內(nèi)部流光溢彩，切割好以后折射率很好，是非常好的的飾品材料。

        雪憲不知道龍給他石頭做什么，但龍把石頭吐在他面前，用爪子撥弄朝前推，還用吻部來碰他的臉。

        “由卡。”

        它這么說道。

        雪憲驚訝地問：“是要送給我的意思嗎？”

        龍：“嗚。”

        原來是送給他的禮物啊！雪憲又驚又喜，感動之余，他把石頭撿起來珍惜地裝進了背包里。

        但是接下來，龍開始在每一次捕獵結(jié)束后給雪憲帶這種禮物了，一塊接一塊，形狀各異。雪憲都好好地收起記來，路上休息時或夜里睡不著的時候，就把那些石頭都從包里面拿出來，放在地上，疊起來玩。

        這個行為可能又讓龍誤會了。

        它開始送給雪憲更大的石頭，讓雪憲的背包越來越沉，肩膀壓得越來越低。

        終于有一次，在龍叼回了一塊根本無法裝進背包的石頭時，雪憲忍不住告訴它：“篤篤多，你不要再給我送禮物了。”

        龍剛捕食完，嘴巴和身上都還有腥氣。

        它本來坐在一旁舔自己的鱗片作為清理，聞言就怔住了，像是沒聽懂。

        雪憲怕它傷心，就說：“我很喜歡你送的這些石頭，可是我真的背不動啦。”

        他將背包里大塊的石頭搬出來，然后把剩下的小的都倒在地上，大大小小的發(fā)著光的石頭，將雪憲圍在中央，讓他看起來也在發(fā)光了。

        見龍一瞬不瞬地看著自己，雪憲提議道：“你看，這些石頭都很漂亮，很完美。我們先從里面挑一塊最好看的帶走，把其它的都在這里疊起來，作為我們來過的標志。如果以后有機會的話，我們還可以來帶走它們。你覺得怎么樣？”

        龍走過來，拖著雙翼，圍著雪憲轉(zhuǎn)圈圈。

        雪憲坐在一堆閃亮的石頭里，被它轉(zhuǎn)得有點暈：“篤篤多！”

        龍撲過來一點，把雪憲壓得躺下去。

        雪憲的背硌著小石頭和背包，又被龍?zhí)蚰樚虿弊樱�癢得直發(fā)笑。龍急切地發(fā)出嗚咽聲，鱗甲反射光線，讓雪憲有些睜不開眼睛，只得抱住龍的腦袋和它較量。

        夏日悄然而至。

        雪憲躺在地上，白晝里，也看見天空有星子劃過。

        這兩天就會有星瀑出現(xiàn)了。

        “由卡格拉姆！”

        龍的意識愈發(fā)低沉地說，燦金瞳里明晃晃倒映著雪憲的影子，在夏季里，仿佛不再那么冰冷。

        這景色美極，雪憲也不去糾正龍了。

        他突然覺得，叫錯了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它只是一頭威風凜凜的、忠誠的、可愛的小龍啊。

        “笨蛋龍。”

        鬧夠以后，雪憲掙扎著爬起來，在一堆石頭里選了一塊最小、最圓也是最亮的，對龍說：“那我要選了哦。我喜歡這一塊，篤篤多，你最喜歡那一塊呢？”

        龍當然是無所謂選擇，它聽雪憲的。

        其實，雪憲雖然選定了喜歡的石頭，但對著剩下的一堆還是有些依依不舍。他花了很長時間，將它們一塊一塊地疊起來，疊得很穩(wěn)，大約有四五十厘米高，就像一個尖尖的塔。

        “這是一種平衡之美。”雪憲做著手勢站起來，提醒龍也像他一樣輕輕的。

        等站遠了，才宣布：“這是來自于雪憲與篤篤多的聯(lián)名作品！恭喜，它獲得了‘夏日節(jié)’創(chuàng)意藝術(shù)品第一名！”

        雪憲公平公正地給作品頒完獎，然后張開雙臂，撲在另一位共同獲獎?wù)叩男馗�上，和它熱烈慶祝。

        尋找彌修斯號的旅程終于迎來了結(jié)束的一天。

        在快要抵達時，雪憲就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地發(fā)現(xiàn)了一些人類的造物。有一些造型奇特的、不知道做什么用&記30340;大型遺留物，土地里露出表面的鋼殼，還遇到過幾次已經(jīng)風干的人類尸骨。

        因為彌修斯的能源泄露問題，附近的土壤和生態(tài)已經(jīng)完全被破壞，形成了寸草不生、荒蕪沙化的戈壁。

        雪憲沒有看見任何活物，也沒看見水源，整個戈壁上仿佛只有他和龍的存在，除了風聲，安靜得詭異。

        龍的表現(xiàn)較為尋常，說明附近應(yīng)該沒有什么危險。

        但人長時間在這樣的地方行走是不合適的，雪憲喊了龍的名字，抓著它的龍翼，爬上了它的背脊。

        他們飛了大約半小時，就看見地面出現(xiàn)了一個巨大無比的菱形黑塊——那就是傳說中的彌修斯號。

        天空不時有流星劃過。

        但雪憲已經(jīng)沒空去欣賞，他讓龍在半空中盤旋幾圈，觀察了彌修斯號。

        一千多年過去，彌修斯號的外觀依然完好如新，哪怕是覆蓋了一層細細的黃沙，那黑色的外殼也似乎隱隱有暗光流動。在彌修斯附近有個圓形凸起物，和彌修斯對比起來很小，但落地后雪憲才發(fā)它也很大，應(yīng)該就是亞歷山大他們說過的地堡。

        先民來時，曾在彌修斯號旁邊拓展地堡扎根，建立基地，用于在無窮星的初代繁衍。

        根據(jù)地堡的方位，雪憲找到了彌修斯號的入艙口——艙門好像是被什么東西轟開了，零零散散地掛著一些線路和管道，地面布滿了沙子。

        “篤篤多！”

        雪憲回頭時，看見龍正坐在不遠處，仰頭看著天空。

        此時暮色四合，天空中云層被忒亞的金光染了金邊，而女星已經(jīng)由另一端升起。

        有越來越多的流星出現(xiàn)了。

        三四顆……七八顆……它們正經(jīng)過無窮星，有的星子拖著長長的尾巴，留下數(shù)道夢幻光暈。

        哪怕是龍，那龐大的身影在曠野中也顯得渺小。

        龍好像很喜歡看流星。

        這幾天都是這樣。

        這天流星變得更加密集了，毫無疑問，稍晚一點就會出現(xiàn)星瀑。星瀑與女星同時出現(xiàn)，那是屬于夏日的，每年一次的超級天象。

        雪憲又叫了它一次，它才轉(zhuǎn)過頭顱，用那雙金瞳沉沉地看著雪憲。

        不知道為什么，雪憲心中輕輕一跳，好像感應(yīng)到了什么不尋常。

        那感覺有些熟悉，讓雪憲想起了第一次在湖中高地和它對視時的感覺，體會到了它紊亂不定的情緒和略微有些焦躁的內(nèi)心。

        但龍甩了甩頭，很快就雙翼雙足并用地爬了過來：“嗚。”

        雪憲稍稍放心，用手觸摸龍的胸脯：“我得進去看看，你在這里等等我，好嗎？”

        龍的鱗甲不如以往冰涼，有點發(fā)熱，大約是因為炎熱的天氣。

        它舔了舔它的人類：“由卡。”

        “……由卡。”雪憲模仿它發(fā)音，有點想笑，“乖龍。”

        雪憲進入了彌修斯號。

        飛船降落在這里千年，內(nèi)部早已不是當年光景了，但部分線路還工作著。雪憲踏進去，艙體內(nèi)部就亮起了紅色感應(yīng)燈。

        彌修斯號太大了，一眼望不到頭，除了紅色燈光記，到處都是黑漆漆的。

        雪憲握著軍刀的手心微微出了些汗，慢慢地往內(nèi)部走去。

        這里就像一個迷宮，但正如亞歷山大所言，非常安全。

        雪憲逐漸放松下來，他走過好幾個艙體，只能勉強分辨出一些功能區(qū)。雪憲從未登上過飛船，也從未進行過“考古”，原本是帶著有些獵奇的心態(tài)進來的。但越走得深入，那種心態(tài)就漸漸被驚嘆和敬畏所取代。

        當年曾經(jīng)在彌修斯號里工作過的，足有數(shù)萬人。他們建造了它，跟隨它從地球來到這里，背負著人類重生的使命，跨越星系，在異星播撒下希望的種子。

        那樣的勇氣跨越千百年，時至今日，讓走進這里的雪憲心潮激蕩，有一種想要落淚的沖動。

        空曠神秘的艙體一共有三層。

        但升降機早就壞了，鋼板懸在半空中，雪憲爬上去往上看了看，發(fā)現(xiàn)第二層的門是半開著的，于是他從這里擠了出去。

        第二層的層高比第一層要低一些，感應(yīng)燈是白色的，照射范圍也更大。

        雪憲感到眼前豁然開朗。

        這的灰層比第一層要少，有很多封閉的門，上面有不同的標識，雪憲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但沒有一扇門能夠進入。

        他在里面走了大約大半個鐘頭，正感覺自己是在繞圈時，發(fā)現(xiàn)了一片空白區(qū)域。

        隨后，他就停住了腳步——這里的天花板和地板上，都出現(xiàn)了和他身上刺青一樣的圖騰。

        繁復(fù)的花紋與星圖結(jié)合在一起，美麗而古老。

        雪憲第一次看見這幅圖騰，是在上一任圣子安柏的身上。

        那時他六歲，還在隸屬圣殿的育幼園上課。有一天白博士告訴他，圣子安柏途徑這里，想來看看他。雪憲并沒有正式見過安柏，但安柏卻像一個哥哥一樣，拉著他的手，和他聊了很久的天。

        “雪憲。”安柏溫和地問，“你明年就要去圣殿了。圣殿的日子有些辛苦，你怕嗎？”

        雪憲搖搖頭：“我不怕。我要像你一樣，做個優(yōu)秀的圣子。”

        “那疼痛呢？”安柏長得很美，他的嘴唇像粉色的花瓣，碧藍的眼睛像平靜的海水，“你怕嗎？”

        安柏拉起寬大的圣裝袖子，露出手臂上的刺青：“像這樣，每一年都去刺一部分，直到圖騰刺滿你的身體。”

        雪憲有點怕了，忍不住往后縮了縮脖子：“會很痛嗎？”

        安柏說：“很痛。”

        小小的雪憲攥緊了拳頭：“……”

        “我會勇敢的。”最后雪憲還是這樣稚氣地回答，“因為我們是人類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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