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鐵道上一輛列車呼嘯而過，幾乎將她的聲音湮沒。

        “嗯？”男人眉頭輕皺望著她，眼里寫著疑惑。

        葉寒暗自啐了自己一口——“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你”，姜荷口中最上不得臺面的初級搭訕技巧，她卻險些說出口來。

        姜荷總是說她像是一塊頑石，情竇不開，目下沒有任何的雄性動物，將來恐怕要孤獨終老。

        如果讓她知道她這會用了這么老式的搭訕開場白去搭訕一個陌生人，姜荷肯定要驚得下巴都掉了。

        “沒什么。”葉寒別開臉，“你的角度很獨特，但也和其他人沒有本質的不同。我們都不喜歡人生有遺憾……以及，你更同情弱者。”

        “人生在世，怎么可能沒有遺憾。”男人輕笑。

        他一低頭，那種熟悉感又襲上心頭，葉寒的心弦又是微微一震，男人抬頭時微微一怔，用手指指著自己的臉頰問她，“你真的沒事兒么？你的臉很紅。又或許，需要調整一下空調的溫度么？”

        “不用。”葉寒趕忙擺手。

        男人不再堅持，而是把書往她跟前推了推，說道：“八歲的時候看待世界的角度和成人看待世界的角度總是不太一樣的，這書送給你，老書新看，或許你會有全新的體會。”

        這是什么意思？葉寒的視線從他手上的書落到了他懷里的書，他把自己的書送給了她，卻只字不提還她書的問題。從他的衣著、談吐，她明顯感覺到他還算是個有修養的人，不至于做出不體面的事，莫非有什么誤會？

        葉寒正在躊躇，包廂的門突然被打開，一個大約40歲的女人陪著個大約70歲的奶奶走進來，一邊走一便說道：“媽，就選這里吧？”

        進了門，稍微年輕的那位看了眼包廂里的應寬和葉寒，臉上帶著笑道：“就兩小年輕，好商量的！你先坐下！”

        老太太皺著眉頭看了眼葉寒，沒有半分笑意地坐在了葉寒的床尾。中年女性帶著笑說：“我叫劉娟，這是我婆婆。不知道二位怎么稱呼？？”

        劉娟賠著笑臉，見男的俊女的俏，偏偏兩個人都不搭話。她婆婆已經坐下來了，她也想尋個位置坐下，屁股剛要挨著男人的鋪位，男人抬起眼來掃了她一眼。

        劉娟當下就覺得后背一陣冷風吹過，屁股也不敢再往下落。

        她當下尷尬地落在原地，自顧自給自己搭了個臺子，說道：“是這樣的，小伙子，小姑娘，我和我婆婆要去格爾木，這還有一整天的路程，我婆婆年紀大了腿腳也不方便，你看你們方不方便挪一挪，都去睡上鋪，這下鋪就讓給我和我婆婆，行不？”

        包廂里鴉雀無聲，葉寒偷偷看了一眼男人，見他收了臉上的笑意，大長腿交疊在一塊，書反蓋在桌面上，目不轉睛地正看著自己。葉寒愣了一愣：在旁人的視角里，倒像是男人在征求自己的意見？

        果不其然這，老太太瞪著葉寒又冷哼了一聲。

        劉娟的眼神在兩人之間逡巡，電光火石之間，她感覺自己猜到了什么：這兩怕不是一對的？

        說服女的，男的也就從了。

        劉娟果斷轉向葉寒，好整以暇道：“姑娘，你看你和男朋友一看就是有素質有文化的人！咱們國家不是一向推崇尊老愛幼么？我婆婆一把年紀了，跟著我四處奔波，就是想陪我去格爾木看一眼我老公，他在那做工，好多年沒回家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想去抓葉寒的手，葉寒下意識往里縮了縮，微微皺了眉頭。

        劉娟的手落在半空，尷尬地打了個回旋，拍在自己的腿上。

        “我也是怕我婆婆累著，你看她腿腳，確實不方便不是，年紀也大了。你們就讓一讓，不過就是上下鋪的事兒，對吧？你們年輕人爬一下兩下的不要緊，不像我們老年人，一不小心就要受傷的！”

        葉寒聽前頭幾個字腦殼兒就一陣發緊，要是換做平時，她肯定選擇換位置息事寧人，可是現在劉娟明顯是要同時換兩張臥鋪的票。她看了一眼那男人，見他面無表情，渾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清冷氣息。

        對比十分鐘之前，像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葉寒一時拿不住主意，劉娟見她神色猶疑，又要伸手去抓她的手。葉寒只覺得頭皮發麻，連忙說道：“你別……”

        “什么別？！”一直橫眉冷對的老太太突然發話，對著劉娟一頓罵，“要你有什么用，這點事兒都辦不好！”

        她又看向葉寒，眼里全是鄙夷：“跟他們廢什么話！他們不都是文化人么？讀了這么多年書，怎么也得讓著我這個老人家！我可告訴你們，我是有心臟病的，你這個下鋪要是不讓給我，出了什么事兒你們可擔不起責任！這個座無論如何你們讓也得讓，不讓也得讓！”

        她說著，人突然就站了起來，拿起葉寒放在床上的小背包就要往上鋪上扔。

        “媽你這……”劉娟起來攔老太太，老太太劈頭蓋臉罵道：“沒□□丨用的東西，幫忙啊，愣著做什么！”

        劉娟被老太太推了一把，整個人半坐在葉寒的鋪位上，對葉寒歉意地說道：“你看這……小姑娘，不然你還是讓讓吧，不然我……”

        劉娟眼睛里盛滿了淚水，眼看著就要落下來。

        葉寒明知道這兩一個唱黑臉一個唱白臉，連兵法都用上了。她一向吃軟不吃硬，但是比起其他，她更怕麻煩，原本她都打算換了座算了，哪知道老太太話還沒說完就開始動手。

        她心里憋著一口氣，騰地坐起來，搶過老太太手里的包，低聲道：“放開！”

        老太太萬萬沒想到葉寒看著柔柔弱弱的，竟還有這個膽子，當下踉蹌了一下，嚎著嗓子道：“你別扒拉我！我要是跌了摔了你可賠不起！”

        她中氣十足，葉寒被她吼了一聲手一抖，劉娟見狀也上前幫忙，三人爭執之下，葉寒手中的包拉鏈頓開，包里的東西一下子全數落在地上，一本書重重砸在地面上，封面上端端正正寫著幾個字——《快樂的死》。

        葉寒的世界瞬間凍結了，她詫異地看向男人和他覆在桌板上的那本書——原來確實是她記錯了。

        葉寒的眼睛在男人和兩本書之間逡巡，來不及訝異和懊惱。

        就在書落地的瞬間，老太太踉蹌了一下，整個人撲向桌腳，男人原本覆在桌面上的書應聲落在地上，和她的那本書交錯落在一塊。他的書的扉頁上，不知是誰用娟秀端正的字寫著幾個大字——致我最愛的應寬。

        葉寒匆匆掃了一眼，應寬？這兩個字怎么有點耳熟？

        此時，老太太已然順勢往地上一坐，哭道：“天哪，現在的年輕人了不得，打起我這個老太婆了！”

        “媽，你這……”劉娟杵在原地，一副不想上前幫忙的樣子。

        天已經大亮，大概是他們動靜太大，列車上的人紛紛走過來，一群人圍在包廂門口。老太太見著人多，哭嚎的聲音越發大聲：“打人了，打死人了！這是什么天理啊!我一個老人家就是想要跟他們換個床位，他們不換就算了，還要動手打人！這是哪個學校教出來的學生，我要去曝光他們，投訴他們……”

        說著說著，老太太竟是掉起了眼淚。

        葉寒萬萬沒想到獨自旅行還沒過24個小時，就要遇上這樣的大場面：圍觀群眾超過20人，一群看熱鬧的對著她指指點點，讓她渾身上下都有些不舒服。

        “長的還挺漂亮的，怎么還會打老人啊……”

        “人模狗樣的，穿這么好看，不一定是什么大學生……”

        “誰規定非要讓座了，都是憑本事自己花錢買的票，不讓又怎么了……”

        “不讓就不讓吧，打人總是不對的吧？”

        “這男的怎么一句話都不說，你看，理虧吧？”

        “他倆長得可真好看啊，是一對兒么？這么好看的人怎么可能做出這種事情來！肯定有貓膩！”

        一群人嘰嘰喳喳，吵得葉寒腦殼疼。可是這個“顏值即正義”的言論還是讓葉寒為之一震，不由多看了兩眼發言的人：唔，一身洛麗塔裝扮，像是從二次元走出來的漂亮小姑娘。

        許是感覺到了她的視線，洛麗塔揚聲道：“小姐姐別怕，人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發生啥事兒了你大膽說，我們給你撐腰！”

        那老太太忽地捂住胸口，直直地要往葉寒的床位上倒：“我心口疼，怕是心臟病要犯了，哎呦哎呦哎呦……”

        葉寒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劉娟見狀趕忙上前說道：“小姑娘，你就讓讓我婆婆吧，你看她心臟不好，實在是不適合爬上爬下的……你的行李我幫你搬上去，我來我來……”

        看樣子，是要逼著葉寒往上搬。

        此刻若是讓這個座兒，葉寒得不到半點掌聲，還落得圍觀群眾的奚落。

        要是不讓，這些圍觀的人民群眾一人一口唾沫都要罵死她。

        她眼尖，已經看到好事者拿起手機拍視頻。

        葉寒下意識看向了一旁的男人——只見他不慌不忙地拿起了手機，架好了支架。一切都有條不紊，不慌不忙，氣定神閑。

        他這是下了決心要全心全意當吃瓜群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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