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呂梁王冕將事奏報完畢,就告假離開了。
陸炳起身走到門前,看中庭里朝陽已有點刺眼。
青天朗日。
想起那怪異的夢,不知身在何處。
又憶起柳如煙的請托……仇鸞……
錦衣衛一向對京官的關注多些,封疆大吏遠離皇城,天高皇帝遠,是他疏忽了。
陸炳步履匆匆來到正堂:“沈煉何在?叫他速來見我!”
小校剛要應諾而去,眼前人影一閃。
就見一人已從門外蹂身躥進來,嬉皮笑臉地立在了陸炳面前:“大人,我在這呢!”
陸炳打量他。
著一身窄袖曳撒,臉上淌著熱汗,微微氣喘。
“又大清早練拳了?”
“是的,大人。”沈煉一邊回道,一邊跟著陸炳去往花廳。
陸炳笑道:“好好的文職不做,你莫不是想去做力士?”
錦衣衛前身是儀鸞司,主要工作就是在朝會、典禮、祭祀等重要場合給皇上打打傘舉舉旗,以壯聲勢。更名錦衣衛后,原儀鸞司的職責仍是日常工作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這種鋪排排場的事乃是力氣活兒,那些傘蓋又笨又沉,文弱書生決計不行,唯有武人或者身強力壯者才干得下來。
力士就是武職,專挑的形象高大、膂力過人者入衛擔任此項職責。
沈煉精乖:“大人想我去做力士,我便去做力士好了。”
陸炳搖頭失笑。
“你跟我進來,把門窗都掩上,我有重要的事情吩咐你去做。”
沈煉心思一動,知道這位上司所說之事必是機要中的機要,關門窗時就伸了個腦袋往外面各處都謹慎地瞧了眼,沒有第三者在附近,很好。
門窗關實了后,沈煉回身看陸炳坐在那里有些神思不屬。
他也不催。
私下里,陸炳待沈煉如朋友,沈煉亦如此。
此會兒只有兩人在,沈煉先給陸炳和自己各斟了杯熱茶,再去墻邊的多寶閣里翻出一盒點心出來,打開擺在桌上,然后就與陸炳分坐四方桌兩旁,就著小食慢慢吃起早茶來。
越是重要的事情,越要考慮該怎么說,說多少。
他做過縣老爺,與上級與百姓都打過交道,多少已經積累了些經驗。可是,通過科舉進入仕途的他,比起從小就在皇帝身邊伺候的陸炳而言,他實在鋒芒太露,這就叫做無知者無懼,所以仕途一直不順。知縣做了八年,每次京察都不合格,還屢遭御史訓斥。
其實陸炳比他年紀還小,然而城府、心機、話術……統統都是他要向他學習的地方。
陸炳有他的顧慮。
仇鸞乃武將之首,北邊的防線全交在他手中,他代替皇上守著國門。
皇上待他,不容有疑。
仗著皇上寵信,仇鸞說一不二。
君臣關系如此牢不可破,兵部、百官,莫敢質疑。
如今仇鸞被下在刑部大牢中,也不過是嘉靖實施的帝王權術---他不允許臣子太驕縱,恩威并濟,方顯天子英明。
陸炳看得很清楚---自己只是皇上身畔一只爪牙鷹犬,如何敢與大明江山的守衛者一爭高下?若生事,皇上必定棄卒保帥!
前有兵部侍郎曾銑為例,后有山西巡撫楊守謙和其岳父丁汝夔為鑒。
然則,柳如煙所說如果屬實,他便沒有盡到監察百官的職責,辜負了皇上的信任。
心中主意已定,陸炳放下茶盞,沉聲:“我偶然聽到傳聞說仇鸞在邊關殺我大明子民冒功請賞,還為自保與俺答汗私通,并從中漁利。趁著正主正困在京師里,你把手上的事情交接一下,擇日便往北疆一趟。記住,我要仇鸞通敵賣國、貪贓枉法、枉殺百姓……等,一切不軌證據。”
“……”沈煉一怔,抬頭:“大人說的可是屢建奇功的咸寧侯、平虜大將軍仇鸞?!”
“正是。”
沈煉臉上頓顯愕然。
這震驚的表情,就跟陸炳當初自依娜楚那里耳聞時候如出一轍。
“意想不到,是嗎?”陸炳淺笑著看他。
半晌,沈煉才如夢方醒般點了點頭,“的確。”
“我也沒想到啊。”陸炳微微嘆息道。
他常伴嘉靖身旁,又長居京城,日常除了保護皇帝的安全,再就是聽嘉靖的吩咐去刺探下京官們有無結黨營私、貪贓枉法之類的不忠行為。嘉靖對仇鸞十分信任,陸炳自是仆隨主子,完全對仇鸞毫無戒心,哪里想到他竟然仗著天高皇帝遠,會膽大包天干出這等砍腦袋的事情來?
沈煉扔掉手里的點心,道:“不說殺害平民百姓冒功一事,這種事情我也曾有所耳聞,在軍中其實并不算稀奇。我只是實在想不到仇鸞他會與韃子私通,這可是要抄家滅族的大罪啊!最重要的是皇上對仇大將軍那么信任,賞賜從來都不吝嗇,每每給他加官進爵,皇恩浩蕩。仇家又是一門忠烈,他何故還要去與俺答汗私通?韃靼給予他的好處,難道還能大過咱們皇上給予他的賞賜和榮寵嗎??”
沈煉想不通,陸炳也想不通啊,所以那晚聽了依娜楚的話,他頭一個念頭是這女人在挑撥離間。
“不過,”沈煉搖了搖頭,又道:“人的貪欲無窮無盡,欲壑難填。像那嚴嵩老賊,他已位極人臣,可賣官鬻爵,依然還是連區區幾百兩銀子都不放過。”
說到此處,他頓時恨得切齒,重重一拳拍在桌上,聲色俱厲道:“我們大明朝跟韃靼打了幾十年仗,從來有你沒我,有我沒你,不共戴天。為此,邊關死了多少勇士,黃土埋了多少忠骨!仇鸞他……如果這件事情屬實,就是千刀萬剮了他都不為過!”
“稍安勿躁。”陸炳抬手,平復他激動的情緒。
“這些事情尚無真憑實據。也許有人誣陷他,又有可能上下都被仇鸞買通了,他已只手遮天,以至于我們現在聽到只覺不可思議。我一向知道你比其他幾個辦事細致謹慎,所以才要你親自去走一趟,務必將此事查證屬實。”
沈煉站起身來,朗聲道:“大人請放心,屬下一定不會辜負你的期望!”
他是行動派,打開了房門,這就要走。
“屬下現在就去收拾一番,即刻便可出發。”
陸炳在身后道:“不用如此性急。中秋佳節臨近,你節后再走吧。”
“也行。”
沈煉便又坐回來,想起擱在心中好幾天的那件事情,思忖陸炳此時正倚重自己,莫不如趁此機會說出來討個人情。
主意打定,沈煉即道:“大人,太仆寺卿楊最楊大人已經連著被拷問十天了,到如今他身上無一塊好肉,膿血橫流,死去活來。屬下認為楊大人忠君直諫,實不該受此災殃啊。”
陸炳看了看他,嘆說:“圣意難測。”
點到即止。
“屬下當然知道這是皇上的意思,屬下只是覺得皇上這么做,寒了一班忠臣的心!”沈煉卻不依不饒。
他肅然道:“大人,有句話說---唇亡齒寒。朝中若似楊大人這樣的錚錚諫臣越來越少,圍繞在皇上身邊的奸佞小人就會越來越多!彼時你的周圍全是敵人,可謂四面楚歌,不知道哪天他們就會從旁~插~你一刀了!”
這話的意思已很明顯,沈煉希望陸炳能保下楊最。
沈煉所講的道理,陸炳也深以為然,但是楊最乃是皇上點名要辦的。
他很為難,擔著很大的風險。
陸炳默默權衡利弊,不意就想到了早上所做的夢---裕王有可能會做皇帝。
又想,楊最會忤逆嘉靖,乃因皇上聽了妖道段朝用的讒言試圖讓太子監國,好讓他能夠有時間專心問道煉藥,楊最這才耿直諫言,以致龍顏大怒。
如果皇上無心國事了,不甚在意皇權旁落……
或許那個夢真的給自己昭示了什么。
陸炳一番思忖,遂定下決心道:“那就暫停拷問吧,偷偷請個大夫給他看看傷勢,且留他一口氣在。但愿皇上想不起他,詔獄里關個三年五年,說不定運氣好遇到大赦,便能有重見天日的一天了。”
新皇登基,通常都會大赦天下。
然沈煉并不知足,他道:“大人,眾所周知錦衣衛的詔獄設在地下,終年不見天日。積年累月,那些地牢不僅又陰又濕,還污穢不堪,惡臭難聞。楊大人已經身負重傷,倘若一直關在地牢里,不但不能痊愈,只怕還會加重傷勢。屬下以為不如請送三法司擬罪,是殺是流,早做了斷,絕對比關在我們這詔獄里活受罪強多了啊。”
“可以,你找個與楊大人交好的大臣擬一道折子送去內閣,讓嚴嵩他們去定奪。皇上點名要辦的人,我們最好能不扯上干系就不扯干系。”
沈煉一喜,肅容道:“屬下明白,屬下遵命!”
陸炳:“對了,仇鸞的家人給嚴世蕃送去了萬兩黃金,所以我估摸著很快仇鸞就會從刑部大牢里釋放出來了。仇鸞是邊將,常年戍邊,京中勢力小,但是嚴嵩父子的黨羽卻眾多。他兩家既已狼狽為奸,那你就要千萬小心,切不可在嚴世蕃面前露了口風,免得我們打草驚蛇。”
沈煉大喜過望:“大人,原來你令我偷偷調查仇鸞,乃是為了倒嚴?!”
沈煉嫉惡如仇,尤恨嚴嵩父子,私下里多次勸說陸炳與其劃清界限,陸炳一直未予表態。
但顯然,沈煉誤解了陸炳。
伴君如伴虎,所以朝中一定要有朋友,結交權臣是最好的選擇。需得著的時候,這位有權有勢的朋友定然能救得自己一命。但也要防著一手,必要時,或斷臂求生,或落井下石。
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這是亙古不變的真理。
陸炳并未做任何解釋,只含糊道:“煉,狡兔尚且三窟。”
沈煉聽不懂,還道陸炳的意思是---仇鸞就是嚴嵩的三窟之一。
都知道嚴嵩雖已是內閣首輔,但沒有一點兵權。在朝中,常常被掌管著禁軍和五城兵馬司的翊國公郭勛壓制,不得不忍氣吞聲。可他若是同仇鸞聯合起來了,那就真如螃蟹可以橫著走了。
“那只老狐貍是不是嗅到了不尋常的氣息?我聽聞皇上要拆了永壽宮建萬壽宮,本來皇上是想直接建新的,被嚴嵩百般阻撓,皇上因此很不高興。結果文淵閣大學士徐階出了個主意,又把皇上哄開心了。眼睜睜看著徐階隱隱有上位的趨勢,現在嚴老頭兒怕是又悔又恨!”
沈煉有些興奮。
陸炳淡淡道:“嚴首輔把持內閣日久,是有些得意忘形了。”
“對啊,他也不想想當初他之所以能夠獨攬朝政大權,不就是一味逢迎皇上的喜好嗎?卻在這件事情栽了跟頭,嚴老狐貍是在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啊。”
“但是,接下來徐大學士的日子可能會有些不好過了。”陸炳意味深長地說。
看向沈煉,叮囑道:“你性烈如火,但是在朝為官,小不忍則亂大謀。所以,你以后盡量少在面上同嚴嵩父子交惡吧。”
沈煉憤憤然道:“他們敢把我怎地?我一不貪贓枉法,二不賣官鬻爵,三不……”
陸炳輕咳了聲,“我們或許可以等等看,看徐大學士能走到哪一步。”
沈煉愣了愣,不解其意,看向陸炳。
花廳的門窗皆已開,對面廊蕪下一名小校帶著個人沖這邊來。
屋中兩個人都停止了說話。
陸炳端起杯子,慢悠悠吃了一口茶水,剛好人就進屋了。
走前的校尉尚未開口,那客人自來熟得很,已經搶先一步道:“陸指揮使好!”
“喲,柳管家來了。”陸炳起身。
柳元笑出一臉褶子,“我們家少爺果然神機妙算,他說柳元啊,你直接去南鎮撫司,指揮使大人一定在那兒,果不其然!”
“呵呵。”旁邊的沈煉冷笑兩聲。
陸炳暗暗警告地睇了他一眼。
這家伙,剛才的叮囑怕是他左耳進了,右耳朵直接又出了,只字都沒記在腦子里。
柳元對沈煉從頭到尾都視而不見,面不改色,如常笑道:“陸大人,我家少爺請您晚上過府去喝酒呢。”
陸炳頓時頭疼。
嚴世蕃的動作好快!
呂梁才稟報了那邊五城兵馬司不管他那檔子破事,這邊嚴世蕃就試圖向他施壓了。
陸炳暫時還不想攪合這件事情,臉現為難,一聲哎呀,“本官今晚要入宮值宿啊,只好婉拒了。”
“咦?不對啊。”柳元臉露疑惑,“我家少爺說了,昨晚就是您值夜的,今晚正好得空,因此才來相請的。”
陸炳從容應道:“皇上著陶神仙今晚三更做法驅趕邪眚,本官必須要在場為陶神仙護法,實在脫不開身。麻煩柳管家回去給東樓說一聲,改日我置辦一席,回請他。”
“這……”柳元顯然十分為難。
張了張口,欲要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一旁的沈煉詫異地瞥了眼陸炳。
平日里指揮使大人對嚴世蕃的邀請,從來都是有請必到的。
說什么護法,說什么巡視,統統都是借口。
他已經升任錦衣衛指揮使,只可能待在皇上身邊為其護法,可沒聽說過會為其他道士護法的。
這些年皇宮里進進出出的道士可多了,三不五時都要做一做法,說是驅邪除穢。只要皇上沒開金口,陸大人從來都不當回事。
今日他百般推脫,莫不是這一次嚴世蕃的酒席乃是鴻門宴?
沈煉眼珠子一轉,主動請纓:“大人,不如讓屬下代為服其勞!”
陸炳差點破功。
覷眼前的柳元,臉都綠了。
他強忍笑意道:“也好,到時候你就多敬嚴侍郎幾杯酒,代我賠罪。”
沈煉歡歡喜喜應下,然后搶在柳元說話前告了聲假趕緊溜了,省得柳元找借口不要他去。
柳元回頭,只見門口已經眨眼就不見了沈煉的身影。
他只得苦笑道:“那大人,如果您那邊事情結束得早,還請仍舊過府來一趟。您知道的,我們家少爺每每邀宴,都是通宵達旦。”
“好說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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