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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上元時節


宛平縣內宅
那夜,柳溶月躺在簇新的褥子上輾轉半晌,悶悶地說:“蘇旭!我覺得這宛平縣丁點兒不好!里里外外透著古怪!尤其這幫衙役,鬼鬼祟祟的!弄不好就咱們四個是清白人!”
她聽到床上的蘇旭語帶揶揄:“我早該讓你睡地上。接了地氣腦袋明白了不少。你才看出來啊?”
挨了數落,柳溶月本來有點兒不悅,但她從小被繼母數落慣了,一兩句排揎還忍得下:“可是如果他們都是壞人的話,咱們該怎么辦呢?”
床幔微撩,柳溶月就見蘇旭探出顆腦袋來,他單手支頤看著自己:“你說呢?你現在是知縣大人!凡事需要自己用心,什么都問我可不行啊。”
柳溶月不知不覺地湊了過去:“我不知道所以才問你啊。你二十五我十八,我是小女子你是蘇探花!這是拜堂那天你說的!”
柳溶月得看出來,她這話讓蘇旭有點兒小得意。
可他依舊不死心地對自己循循善誘:“你并非一無所知的糊涂人。譬如那日你勸我說,新娘子縱然看出婆家下人諸多私弊,也不能即刻全部揭破。這就很有道理。倘若你是這個新娘子,又該如何行事?”
這回換柳溶月眨眼:“按理說是應該慢慢稟告婆母、丈夫知道,然后徐徐圖之。最好是抓住兩件錯事開銷,立個正派榜樣在。不過當新娘跟當新官不一樣啊!新媳婦不過是管理家務,地方官可是守土有責。咱們不可將地比天。做人家媳婦做不好至多受罰,做官員做不好恐怕要命。”
她沒想到,聽了這話的蘇旭輕嘆了口氣,似乎激起心中頗多感觸。
過了一會兒,柳溶月才聽到蘇旭幽幽的聲音:“都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的人,如何就不一樣了?做官壞了事,圣上治罪;媳婦遭人嫉,公婆賜死。做官員有朝野同僚排擠,做媳婦有內宅女眷算計。做官員要理政,做媳婦要管家,都是勞心勞力費腦子,并沒有哪個更省力。你休再說什么將地比天的話妄自菲薄。需知陰陽混沌,原為一體。”
柳溶月萬沒想到,她向蘇旭討教如何辦事,居然引出他這樣一番稀奇古怪的道理。今天的蘇旭與她說話時眉目舒展、聲音溫和,似與朋友促膝談心,倒是前所未見。
柳溶月學蘇旭那般將頭枕在臂上,仰頭看他:“可我還是不明白,這個孤家寡人的縣官該如何做?”
蘇旭現在似乎也沒有太好的對策:“見步行步吧。我覺得你從自己會做的開始就可以了!”說到這里,他“噗嗤”一笑:“做褥子不算啊!對了,說起褥子,這床新褥子夠不夠暖和?你睡在地上會不會冷?”
說著蘇旭從羅帳里伸出手來,摸了摸柳溶月的鼻子。
柳溶月還沒來得及躲閃,就見他刮了自己鼻尖兒,看來居有點兒開心:“還行,不算太涼。你如今是大老爺,接地氣也不能凍壞了!”
劃拉著柳溶月軟軟嫩嫩的臉皮兒,蘇旭腦袋里忽然冒出些古怪念頭:你說柳溶月這人啊,雖然膽小懦弱,好在細致體貼,也算能處。你說我要是不幸跟寒香換了身子,周姑娘肯定不能這么慣著我作威作福。
被“自己”如此輕柔地摩挲著,柳溶月很快陷入黑甜一夢。
迷茫夢中,她恍惚看到了溫柔慈和的母親,她母親已經過世很久了,久到柳溶月已經不記得她的模樣。但她始終覺得,夢中這個撫慰自己的就是娘親,這世上只有娘親才會對她如此不吝愛撫。
半睡半醒的柳溶月緊緊握住了蘇旭的手,無限依戀地叫了一句:“娘……”
蘇旭的手僵在半空,他等了半天,也沒聽到“娘”后頭那個“子”。
蘇旭哭笑不得地想撞南墻:前些日子拿我當“姐姐”也就算了,這怎么三天沒過,老子還長了一輩兒?!
這一覺柳溶月睡得黑甜如死,迷茫夢境之中:慈母還在身邊,她同朝顏一樣是無憂無慮的嬌嬌幼女,她也有父親疼愛,也有母親依恃,沒人逼她出嫁,她也不曾變成個大小伙子還被逼著去當倒霉的窮官兒!夢里沒有從里面縫上的褥子、沒有多嘴多舌的王話癆、詩素不曾拽得無人敢惹、她也不認識母老虎一般的奶奶蘇旭……
許是為了這個夢太過圓滿,柳溶月將睡將醒之時,心里居然生出了一些悵然……
當然,等她醒全乎了,發現自己依舊是個睡覺都得打地鋪的宛平窮官兒,柳溶月反手給了自己一嘴巴:我為什么懊悔這輩子沒能認識蘇旭?我天天黎明即起伺候奶奶梳頭洗臉、讓他數落得筆管條直,我過癮是嗎?詩素還每月掙一兩呢!我這才叫起早貪黑、花錢受累!我圖什么啊!
念頭是這么轉,但當她回頭看見占了自己身子的蘇旭打著哈切坐起來,柳溶月長嘆一聲,滿臉悲苦地爬出了被窩。夜晚千條路,白天依舊賣豆腐。她就是覺得自己這官兒當的啊,跟童養媳婦兒也不差什么。
那日,柳大老爺精心服侍著大奶奶梳好頭、擦勻粉,哄著勸著給奶奶戴上了花兒。
正待恭恭敬敬地請示奶奶下一步她需做些什么,突然柳溶月想明白了一件事兒:我干嘛問他我要干什么?我怎么不能自己給自己找點兒事兒干?蘇旭說得對啊,不知道該干什么,我可以從自己會的開始!
除了縫褥子,我不是還會打算盤么?
想到這里,柳溶月試探著跟蘇旭商量:“羲和,既然各庫各房都在悄悄盤點家什,我想便依了你的話去瞧瞧,也讓他們知道我并非心中無數之人。”
蘇旭難得聽到柳溶月有如此上進言語,臉上頓時有了笑意:“正該如此,你快去吧。我讓王華朗跟在你身邊,有事就讓他回來通傳。”
就這么著,柳大人就在蘇奶奶期許地注視下,正大光明揣著算盤出去干活兒了。
這番行止,落在一眾衙役的眼睛里,蘇大人這官兒當的就是不走尋常路!
歷來新官上任規矩里就有盤點庫房一項,但老爺們都是自幼寒窗苦讀士子出身,要他們吟詩作對寫文章那是手到擒來,讓他們清理賬目,可就是強人所難了。新大人上任跟來了精明能干的錢糧夫子那還好些;倘若身邊竟然沒有得力的心腹,那可真是這般衙役怎么哄騙怎么有。及至大老爺草草看過銀局稅庫、糧倉馬廄,稀里糊涂地簽字畫押接過了大印,那再有丟失損壞、里外偷盜,責任便都著落在縣太爺身上。過些日子,縣官縱然看出此中積弊,也不敢輕易跟衙役翻臉,只怕他們反咬一口,那就壞了仕途、得不償失。
縱有厲害陰毒的縣官監守自盜之余,將所有罪責一概推到庫吏身上,他自己也要擔個治下不嚴的考績。
更有“懂事”的庫吏三節兩壽孝敬內宅夫人,他們出手闊綽、巧言巴結,內院孺人心領神會、含笑應承。這才好城狐社鼠,一起發財。如是,天下縣官十之八九都對管庫小吏的腌臜手段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無他,大伙兒都在一條船上罷了。
可是誰又能想到,在這么個天打雷劈寒冷冬日,宛平縣居然來了個愛好算賬的縣令大人。
白瞎他尚書公子、今科探花的尊貴身份,人家愣是能把算盤珠子撥拉地“噼啪”山響,一屁股崴那兒半天不動地方兒的!
反正事情走到了這一步兒,所有人都信實了蘇大人他爸爸蘇尚書必是個清官啊!
那時宛平縣里流言紛紛,都說蘇探花小時候家里過不下去,讓蘇尚書賃給糧店當過二年伙計。
王話癆對著柳溶月夸贊不止:“難為我們大人盤庫這手藝響當當啊!春秋時節放牛的寧戚能當中大夫,本朝本代算賬的蘇公子高中了探花郎!可見什么時候干活兒都不耽誤念書,這就叫天道酬勤!”
趕上如此明察秋毫的大人,自然能查出不少積弊。好在柳溶月并不是刻薄臉酸的上司,有些小事可歸入損耗就歸入損耗,能放下屬一馬,柳溶月不為己甚;遇到確有私弊的,只要庫吏偷偷認錯,意愿悄悄彌補了事,柳大人也與他們相約不可一錯再錯;更有料庫之中,頗有陳年虧空、數額不小,并非一任庫吏的過失,就難下賬。
即有本縣的錢糧夫子給大伙兒出了陰損主意:“能推就推吧,誰讓單大人死得早呢?”
在任的衙役皆是眼神雪亮:現任太爺眼里不揉沙子,還有個當朝一品的老子;前任太爺匆忙離任,沉到江里喂了王八。那自然單大人不是人了!
許多衙役趁亂下跪喊冤,哭得一行鼻涕兩把熱淚:“青天明鑒!單大人虧空庫存,監守自盜,此獠欺上瞞下,非止一日啊!”
既然如此,柳溶月便在蘇旭的指點之下,命庫吏們如實寫下供述,仔細填寫虧空,然后寫成公文上報順天府尹,但聽上官發落。
見新大人做事如此精心細致,吳班頭也不敢太過糊弄。
他裝模作樣審了二日,才試探著回來稟報:“那兩個衙役原在架閣庫當差。誰知架閣庫中丟了要緊的官司案卷。這兩個混賬行子聽人渾說,大人身邊兒的柳師爺曾訪過架閣庫,他二人這才奓了狗膽,去大人屋里翻找東西,只盼能將文書找到歸庫,就此脫卸責任。沒想到竟然沖撞了夫人,實乃罪大惡極。大人!這二人本系初犯,丟了東西胡亂翻找也似情有可原……您看要不打一頓,讓他們以后好生當差將功贖罪?”
吳班頭這便是明目張膽地沖撞大人的為賊子求情了!
左右陪著大人盤點的庫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個神情古怪,不過懾于吳班頭淫威,誰也不敢多口。
柳溶月停下算盤,默默良久,不由臉紅:這可該如何是好呢?難道依著吳班頭將這倆人兒輕輕放過?他說得倒是順理成章,不過聽著怎么這么別扭?仿佛哪里不對,但一時又說不出來。
吳班頭已經看出這位新大人為人靦腆,聰慧有余、決斷不足,不失時機地逼了一句:“大人,您看這兩人該如何發落才好?”
看少爺受了擠兌,王話癆上前一步:“你是太爺,大人是太爺啊?你審賊三天,大人都沒逼你。現在你可問出來事兒了,反過來擠兌大人。沒看見大人忙著呢嗎?”
吳班頭是衙門里久混的老油條,怎會被王話癆唬住,他微微一笑:“大人。您接任在即,衙門里上上下下都在忙這本縣頭等大喜事!這倆人烏漆嘛黑捆在獄神廟也不像話。您給個明示,我們才好辦事兒啊。”
柳溶月給逼得沒法兒,脫口而出:“你等我去問問奶奶!”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
唯大老爺柳溶月滿臉理所當然:“既是沖撞了奶奶,為何不能去問奶奶的意思?你們結案都不問原告的么?”
在場眾人一概稱喏,你別說,什么慫話到了大人嘴里好像都能別有一番道理。
果然,事情到了蘇旭那里便有不同。
端坐在屏風之后的六品孺人聽了吳班頭的陳述,冷聲嗤笑:“這便扯謊!哄得誰來?你前些日子說他們不知老爺上任,看后宅變了樣子才進來閑逛,如今怎又改口說他們來找案卷?豈非前言不搭后語?”
吳班頭垂手回話:“當時是小的猜度大概如此,后經審問,確實是來找案卷的。”
蘇旭胸有成竹:“你說他二人平素在架閣庫當差,大人閑時也翻看了本縣花名冊,如何冊上明白寫著,這二人是捕快皂吏?即便他們是年前剛剛調撥到了架閣庫,如何丟了案卷,不聲不響、不尋不問,一門心思就摸到縣官內宅里來私自搜索?既然看到柳師爺路過架閣庫,如何不過來請問大人一聲?哪個好人敢直接做賊的?我看這里定有內情,只怕他們是被人指使,也未可知。”
大奶奶說罷這番話有理有據,吳班頭聽著臉色已經微微生變。
柳溶月擊節贊嘆、就坡下驢:“好!那就收監再審!”
吳班頭滿臉懊喪:“大人,小的已經反復盤問這兩個混蛋,確實是剛剛調到架閣庫的衙役,丟了東西,怕擔責任所以才走錯道路。大人即便再審,只怕也難有收獲。畢竟是府衙的兄弟,怎會有人指使?這事兒還關著沖撞了夫人,傳出去好說不好聽啊。”
吳班頭低聲再勸:“大人,夫人縱然聰明,也是個婦道人家。您剛剛上任,豈可全聽女子主張?夫人一屆女子指點政事……總是不妥。”
事關自己的“名節”,柳溶月立刻慎重了許多,她低聲詢問:“那么依你之見呢?”
吳班頭說:“打二十板子給夫人出出氣就算了罷。”
柳溶月正在猶豫不決,忽然間屏風微動,似是被蘇旭在內一撣。
她陡然想起二人昨晚夜談:“最好是抓住兩件錯事開銷,立個正派榜樣在。”
柳溶月頓時有了主意:“正月里打人不祥。我要將他們開革出衙,永不錄用!”
新縣令還沒正式上任,已發落了三個衙役。
宛平縣內不知從何人口里傳出了些嘈雜之聲:“專拿自己人開刀,算什么本事啊?”
“對啊!有本事去捉拿強盜啊!”
“別說破什么大案,就是幫五城兵馬司把四處流竄的采花賊捉了也是好的。那賊子的畫影圖形都快在衙門口兒貼爛了。”
“嗨,這位大人又不出門兒!”
“嗯!把縣官兒干成賬房兒,他頭一個!”
王話癆幾回想沖上去與嚼蛆的差役理論,都被新太爺強壓下去了。為免蘇旭聽了這些生氣,柳溶月每每自六庫回來,便纏著他教自己寫字。
當然,這也是蘇旭閑著沒事兒,他又不想去跟詩素學縫褥子,所以這兩個各懷鬼胎之人,居然一拍即合,當真世所罕見!
如是幾天,宛平縣內大小倉庫都給新大人清點了七七八八。
忙忙碌碌中,不覺就到了正月十五,柳溶月接印坐衙的日子也要到了。
聽著外面的爆竹聲聲,久困內宅的蘇旭突發奇想:“要不今天就不寫字了。這些日子把人悶壞了,咱們出門看看花燈逛逛宛平,你說好不好?”
詩素和王話癆聞言大喜,一起拍手:“好啊!好啊!”
倒是柳溶月面露畏色:“好……是好……”
看小姐這話說得畏畏縮縮,詩素都不太樂意:“小……少爺,你也不小了!也該去見識見識!”
蘇旭蹙眉不解:“難道你不想去?”
柳溶月怯生生地說:“我……從沒逛過街……有些不敢去……”
蘇旭嘖了一聲,興致勃勃地挺起胸膛:“怕什么!很好玩的!娘親,呃,娘子帶你去見識!”
其時,室外爆竹聲聲,俗世正有熱騰騰的香甜湯圓出鍋。
各式彩燈正在集市次第點燃,凡人企圖將他們寒冷的世界裝點出融融暖色。
更有燦燦焰火、喧喧舞獅、彩繪游龍,歌舞聲聲。
仿佛美滿,恰似升平。
那是上元佳節,是一年里風花雪月最好的時光。
在那讓漫天星月都為之失色的人間燈火照耀之下,雙雙游人都被映得共攜了白首。
蘇旭輕攜了柳溶月的手,帶她漫步宛平街頭。
他們一起看花市光射,一起看桂華流瓦。
望千門如晝,嬉笑游冶。相逢處,自有暗塵隨馬。
不覺玉壺光華轉,一夜魚龍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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