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我叫耆宿
二月初一承天門橋南吉時
柳溶月穿青色官袍、戴六品烏紗,哆里哆嗦、顫顫巍巍地站在屏風之后。
她自屏風間隙向外看去,只見外面已經排隊站立了許多百姓,其中絕大多數皆是須發全白,想來這些人就是趙縣丞口中的什么“宛平耆宿”。
柳大小姐從小到大就沒在大庭廣眾之下說過話,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如何腆著大臉出去,對著這幫爺爺輩兒的老農教育春播?別說春播,就是蘿卜,柳大小姐也沒見過剛從地里拔出來的。
再說圣上讓她宣講的那是什么口諭?她都不好意思說出口。太祖爺爺泉下有知,這不是誠心看大伙兒笑話兒嗎?可她知道,自己不能不去。不去的話,蘇奶奶那關她就過不去。
看看外面等她訓話的百姓,再看看身邊兒虎著臉盯著她的蘇旭,柳溶月雙腿發軟、心頭發慌、忽而一陣煩惡沖上喉頭,她緊張到彎腰干嘔!
那時的柳溶月雙手捂臉,好生想哭:老天不公啊!明明倆人換命,憑什么就可著我一個人兒擠兌?蘇旭的功課:裁衣服、縫褥子都是我背著人兒偷偷摸摸給他圓上的。到我的差事,怎么都得自己親力親為?
柳溶月又是發慌又是慪氣,難過得幾乎當場哭了出來。
陪著膽小“大人”出來宣諭的蘇旭和詩素連忙把柳溶月扶在中間:“哎哎哎!你別哭。
“就是!小姐!外頭那么多人等著呢!咱得支棱起來。
他倆看她面無人色,知道她是嚇得不輕,不禁一起急得跺腳。
這一刻,蘇旭與詩素雖然心底恨瘋了柳溶月這廢物!無奈眼前實在沒有別人能推出去當官兒,只得禿子當和尚—暫且將就了她這塊材料。
這二人一個咬牙切齒地幫她捶背,一個痛心疾首地為她拍胸。
蘇旭不住手地拍打柳溶月慘白的臉頰:“喘氣兒!喘氣兒!喘氣兒就不吐了!我說你怕什么?這是讓你上臺宣諭,又不是讓你上臺自殺。咱別一臉大限將至的樣子好不好?打起精神來!我的縣令大人!”
詩素不住手地用羅帕給小姐扇風:“你就放心大膽地去唄!您昨天背了一宿我也聽明白了,宣諭不就是高聲說話兒么?你后媽天天高聲罵你,人家也活得好好兒的!”
柳溶月指著外面聲音顫抖:“你倆都看見了!外面兒站著的都是咱爺爺輩兒的老農!皇上這諭旨我宣了他們笑話我怎么辦?”
蘇旭強喂柳溶月喝口茶水飲嗓兒:“你宣的是圣諭!誰敢說個‘不’字?”
詩素拿著羅帕給柳溶月擦汗:“又不是讓你上臺唱大戲,誰還等著碰頭彩兒了?”
此刻的柳溶月如同一個不想上學的小小兒郎,她攀著蘇旭的胳膊垂死掙扎:“不是!你們不知道皇上讓我宣諭些啥?我要說了他們準得笑話我!到時候皇上不說他自己不通農事,定然責備我宣諭無能!”
詩素把小姐死活從蘇旭身邊拽開:“這口諭皇上敢說,他們敢聽,憑啥就你不敢念?!你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子!撒開少奶奶袖子!拉拉扯扯好看怎地?”
倒是蘇旭唯恐把柳溶月給嚇哭了更難下臺,他耐著性子好言好語:“月兒!別怕!你松開我!你去照本宣科就行,皇上口諭圣旨,順天府派下白紙黑字的證據,你只要一字不差地宣了就沒人能責備你什么!”
柳溶月尤不放心:“萬一他們笑話我,我怎么辦?”
詩素虎下粉面:“他們敢!誰笑話你咱讓王話癆打死誰!”
柳溶月苦著臉:“王話癆就嘴厲害!他打得過誰啊?”
蘇旭好聲哄騙:“那等你宣講完這一回!咱就去雇一個能打的給你做小廝!給你身邊兒湊哼哈二將,要文有罵街的、要武有打仗的,還不行嗎?”
柳溶月還不放心:“那今天有人欺負我怎么辦?”
蘇旭拍胸夸口:“有我呢!誰欺負你,你就找我為你出頭!”
就這么著,柳大老爺讓“老婆”、丫頭連哄再勸了好久,才舉步維艱地轉過了屏風。
她木然地看著臺下一眾蒼髯皓首的耆宿,覺得自己丟人現眼定然就在眼前!
其時早春天氣,正是河開燕來。
這一天艷陽和煦高照,這一天暖風吹面不寒。
直眉瞪眼的年輕知縣呆立在宣諭高臺之上有口難言,真如木雕泥塑一般。
宛平縣一眾耆宿抬頭仰視本縣新任父母,心中不由各自贊嘆:一表人才!穩穩當當。
別看人家年紀輕輕,真是壓得住場面!
這位大人不愧尚書公子,你看他面沉似水,人家那叫不怒而威!
柳溶月看著臺下烏央烏央的腦袋,她深深吸了口氣,終于跳河一閉眼地決定破罐子破摔。
柳大人對著臺下大聲嚷道:“圣上口諭!‘說與百姓每,都要種蠶養桑,不許閑了’!”
就在柳溶月以為底下這幫年高德劭的耆宿聽了如此荒誕不經的宣諭,定然會噓聲大作,將自己轟下臺去的時候,不提防下面齊聲山呼萬歲,眾人依例下跪磕頭。
趙縣丞趁機高喊:“宣諭畢!”
柳溶月當場傻。骸斑@……就完了?”
略知“后臺”風波的趙縣丞強忍笑意:“大人實在是認真之人,凡事想得太細。其實這宣諭一事,是本朝成例、已近風俗。圣上每月初一頒布的諭旨都干脆照抄太祖故智,年年都是這番說辭,這些耆宿誰真往心里去?如今年深日久,每月初一,這幫老爺子竟是前來散心聊天兒的居多。大人您要是沒事兒,不如就讓這些耆宿散了吧。他們歲數都不小了,站那么久也怪不容易的。”
想想自己擔驚受怕了大半日,這聽著就不太成話的圣訓居然如此浮皮潦草地宣諭完畢,柳溶月不禁有些泄氣。那一瞬間,她真覺得爺們兒嘴里那端莊嚴肅的朝堂天下,大概、也許、沒準兒,可能也沒他們說得那么唬人!原來好多事兒他們自己也不當真!
何況柳大人已經看見許多賣早點、賣茶水的攤子已經支好多時,諸多小販正與耆宿們含情凝睇,當真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至此,柳溶月才完全相信:敢情這幫耆宿來聽宣諭就是走個過場兒,人家純粹是來聚眾聊天兒的!合著這件事兒皇上不上心,大伙兒不當真,就我老實人糾結大半宿!
一瞬間柳溶月委屈大了:你們這不欺負人嗎?!
即在此時,柳溶月忽見須發皆白的耆宿當中,鶴立雞群了一位滿臉忠厚的精干小伙兒。這小伙子雙目炯炯地看著自己,仿佛在等自己將他叫過去說話。
柳溶月確認自己不認識此人,因為她長在深閨誰都不認識!
不過也難保此人認識蘇旭,柳溶月正想去屏風后面向“奶奶”咨詢一二,忽見這小伙子分開眾人,大步流星朝自己走來。
柳溶月心頭怪異,她問趙縣丞:“此乃何人?”
趙縣丞往下看了看,不由心頭火起:“下面這個漢子,你為何站在耆宿列中?縱然是送你爺爺前來聽宣,也需站在后面才是!”
那青年滿臉忠厚、聲音洪亮:“回大人的話。小子‘耆宿’!剛剛在宛平縣龍道村買了房舍三間。昨日聽村里保甲哥哥說,縣令大人要找‘耆宿’。小的這一早兒就來了。大人,我都在這兒站了半天了,不知您找我啥事兒?”
趙縣丞莫名所以地看向柳溶月:“大人,這誰。磕宜矂e這會兒啊,不合規矩。”
柳溶月滿臉冤屈:“我什么時候找他了?我就不認識他!”
那年輕人不急不躁,依舊滿臉忠厚:“大人,不是您找‘耆宿’么?我就是‘耆宿’!”
柳溶月從未見過如此不講道理之人:“你幾歲你就耆宿了?”
小伙子摸著后腦憨厚一笑:“回大人話,小的二十六了!
柳溶月就是好脾氣也要急眼:“我找耆宿宣諭,你二十六你起什么哄啊?”
那小伙滿臉不解:“大人,英雄不問出處,耆宿為啥還分歲數?”
柳溶月氣得面紅耳赤:“人到六十才是耆宿,你才二十六你憑什么是耆宿?”
那小伙子滿臉正經:“回大人的話。小的我姓齊名肅。不瞞您說,我從懷抱兒就是齊肅!
柳溶月聞聽此言,瞠目良久。
終于,惱羞成怒的縣太爺一跺朝靴扭頭便走,老實人都要氣哭了:“羲和!他欺負我!”
倒是匆匆趕過來的王話癆對著那忠厚小哥兒瞧了半天,脫口而出:“這不是蘇探花成親那日賭贏了銀子的齊小哥?!”
齊肅與王話癆對視良久,忽而笑道:“咦?你不是茶館兒伙計話癆哥?你怎地在這里做了衙役?”
柳溶月滿臉狐疑:“你倆瞞著我打了什么賭?”
齊肅剛要開口,立刻被王話癆死死地捂住了嘴巴,他滿臉賠笑:“大人!大人!別說這沒用的了。奶奶叫您回家去吃饅頭呢!如此大事,可不敢耽誤啊!”
柳溶月一把拍掉王話癆摁著齊肅的爪子,她滿臉恚怒:“說!怎么回事?今天總不能你們各個都欺負我!”
宛平后宅
蘇旭端坐堂屋,靜靜傾聽王話癆愁眉苦臉地向自己坦白:“小的當日是喪盡天良、糊涂油悶心,居然在茶館兒聚眾賭博蘇探花成親失敗。結果拖累得茶館諸多老客兒輸得當了褲子。當時聚賭,唯這位齊肅小哥宅心仁厚、福星高照,贏了個滿盆滿缽。只聽說人家是進京尋親之人,得了意外之財,要在京郊買下房舍、慢慢找人。誰知道今天居然在這里遇見,也算有緣。奶奶別氣,大人別急,這人從小家貧,是個獵戶出身。我這就去跟他分說明白,大人要找的耆宿,并非他那個齊肅。我這就打發他早早回家去,再不惹大人、奶奶生氣了!
柳溶月老大不高興:“你打發他回去吧!我以后每月初一都得招耆宿宣諭,你讓他叫‘齊肅’的就不要來搗亂了!”
蘇旭輕輕按住了柳溶月的手指,他饒有興致地問:“話癆!你說當時所有茶客都下注押我……嗯,押咱家大人娶親不成,唯這小哥兒心眼兒倒好,大喜之日不忍詛咒他人婚姻,結果贏了三間瓦房?”
王話癆苦著臉色賠笑:“回奶奶的話,這可真是天公疼憨人……啊!不!老天有眼睛!咱們齊小哥兒這是一分厚道一分福!”
蘇旭含笑問道:“你說他是個獵戶出身?他是哪里人氏?不知道來京城要尋什么親人?”
王話癆撓撓腦袋:“這個可說不清楚!奶奶,不如我將他叫進來,您自己問他如何?”
蘇旭點了點頭:“你傳他進來吧。只是需待我回避。讓大人問她。”
于是他轉身隱入屏風,不得不說,自給逼著上過吊,蘇旭現在守婦道了許多。
柳溶月有些不解地跟了過來:“羲和,你要問那獵戶些什么?”
然后,她就見蘇旭智珠在握地看著自己微微一笑:“獵戶么!定然有些功夫在身上!給你招到身邊做個能打的親隨不好么?”說著,蘇旭居然喟了口氣:“想你我在家惹翻了父母,也沒給咱們帶親隨出來。你在宛平為官兩眼一抹黑、身邊連個心腹都沒有,不是日日抱怨他們衙門上下鐵板一塊水潑難入?我看這人良心不錯,倘有些本事,你收下他做長隨也是好事!
柳溶月覺得彼時蘇旭眼神溫和,倒仿佛是幼時慈愛爹爹許諾要給自己買什么昂貴玩意兒一般。
想到蘇旭竟然如此關愛自己,柳溶月不覺有些感動,她正要出言謝他,誰知蘇旭接下來出口成臟:“你多個親隨伺候,也省得那鳥人王話癆整日嘴巴不停,吵得老子頭疼!便是兩人輪班,還好有一日清凈!
有了奶奶一番主意打底兒,柳溶月對局促進門的齊肅著意打量了一番:眼見此人身體魁梧、雙目有神,果然肩寬背厚,像個練家子。
齊肅怪不好意思地彎腰施禮:“大人!您既不是找我,那我就回去得了。天色不早,我還想去集上找點兒活兒干!
聽到屏風后蘇旭淺咳一聲,柳溶月連忙問道:“齊肅!你是哪里人氏?家中還有何人?來京城尋什么親眷?可當真做過獵戶?”
被大老爺如此連環詢問,齊肅不由一怔,不過他還是如實回答:“大人,小人是北直隸真定府真定縣人。父母早歿,已無親人。只為十年之前,直隸大旱,農田之內顆粒無收。我爹娘相繼病餓而死。為葬父母,小的典身十年,跟人去口外做了獵戶。小的本來有個青梅竹馬的未婚妻子名喚梅娘,其時她年紀還小,所以不曾過門。誰知岳家那時難以度日,見我無力迎娶,丈人便將梅娘以三十斤小米身價賣給了路過的人牙子。梅娘被強行帶走之時,曾對小的苦苦哀求,要我早晚攢夠了銀錢,好歹去贖她回來!
說到這里,他嘆了口氣、眼圈發紅:“如今十年典身期滿,小的也積攢了些銀錢,一路打聽著她的下落,輾轉來到京城?煽嗫鄬ち藬翟,終是無有下落?偸沁@些年梅娘被輾轉變賣日久,不好尋了……”
柳溶月心中惻然,她微微沉吟:“既然這么久都找不到,那你還要找么?”
齊肅凄然一笑:“大人!小的已經想好了,既然打聽到梅娘最后是賣入京城。那么小的就要在京城落戶!我預備以后尋個走街串巷的事兒做,也好慢慢尋人。尋五年也罷,找十年也好,哪怕最后尋到之時,梅娘已經嫁做人婦、兒女成行!小的能知道她安穩度日,我也就從此安心!”
齊肅昂起頭來,誠摯說道:“大人,我只怕梅娘過得不好。只要能再見到她,只要她還愿意讓我贖身!哪怕砸鍋賣鐵,哪怕我自賣自身,我也要救她出離火海!”
此話說得鏗鏘有力,屏風后的蘇旭都有些動容。
柳溶月心頭感動、擦擦眼角,她又將齊肅上下打量一遍,覺得此人當真忠厚不假。
于是柳大人認真問道:“那么,你愿不愿意來我身邊做個親隨衙役?宛平離京城不遠,衙門里消息靈通。我看你在這里做事,恐怕并不耽誤尋人!
齊肅大喜過望、立刻下跪磕頭:“多謝大人厚愛!小的甘效犬馬!
唯王話癆點頭嘆息:“哎!要說爹媽起名兒很重要啊。你看人家叫齊肅,這就當上衙役了。天下就有這么便宜的事兒!”
詩素白了王話癆一眼:“你叫話癆,不是也跟衙門里站著呢么?”
出了后堂大門,王話癆與齊肅勾肩搭背:“你說,賭博一場,咱倆都混上官衣兒了,這說明什么?說明人生在世不能看一時輸贏!咱哥兒倆這就叫殊途同歸!”
齊肅老實巴交點頭:“歸是同歸。只是我有三間瓦房,聽說王哥您就落下一要飯的碗!
王話癆氣得跳腳:“好你個齊肅!你以前干什么的?說話哪兒有這么捅人肺管子的?”
齊肅依舊滿臉忠厚:“回王哥的話,小的去年還是獵戶,專門兒在關外打老虎的。”
王話癆聞聽此言,臊眉耷眼地摸摸鼻子:“那行吧,不會說話兒沒關系,哥慢慢兒教你。”
誰知數天之后,風聲突變,人人都說宛平縣內鬧了狐妖!
起初只是一二人傳些荒誕不經的捕風捉影,不過幾日,種種邪障作祟之事越傳越兇。
日日不到天黑,宛平縣城之內就已家家關門閉戶。更不要說邊遠村落,天過正午,婦道孩童干脆躲著不敢出門。
如此人心惶惶,妖影幢幢,市面商戶凋敝,百姓耕種無心。
柳大人困坐縣衙,氣得抖手:“怎么什么邪事兒都能讓我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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