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鼓勵納稅
宛平郊外
深更半夜、肅立荒郊,頭上雷電滾滾、眼前不肖子孫,看這幫沒出息的家伙對著“他們老兩口子”嗷嗷大哭,蘇旭滿臉呆滯地目視前方,心中那是五味雜陳:他錯覺光陰荏苒、歲月如梭,自己已經八十有五、膝下就有兒孫滿堂,而他了墳頭兒依舊沒和柳溶月換回身子來……
抹一把臉,蘇旭也想哭了。
反觀柳溶月腦子里想的都是正事兒:這怎么辦?這怎么好?我是就坡下驢,把他們當大兒大孫臭罵一頓?還是把他們叫起來,告訴他們我是知縣大人,你們不可欺負楊周氏?
按頭一個主意,我裝人家祖宗能不能很快露餡兒?按第二個主意,無憑無據的他們信不信我是此地長官?
正在躊躇難決之時,柳溶月忽然聽到不遠處人馬聲聲;她抬頭看時,就見官道之上火把明亮,那幾支火把居然是朝自己的方向快速奔來。
其中有人大聲嚷嚷:“大人!大人是您嗎?大人是您您言語啊!不是您您好歹你也吱一聲啊。”
柳溶月心中奇怪:不是我我怎么吱一聲?
她和蘇旭對視一眼,那個聲音分明就是王話癆么!他們怎么找來的?
柳溶月看蘇旭給了自己個眼神兒,知道他現在聲是雌音、不好張口,于是閉上眼睛放聲嚷嚷:“前面可是宛平縣衙役?我在這里!”
一馬當先沖過來的是齊肅小哥兒!
齊肅看柳溶月和蘇旭都安然無恙,這才放下心事,他不由低聲埋怨:“大人出來了這早晚也不回去。即便是要體察民情,也該帶個隨從才是。早知大人要出門巡查,我就不告假出門了。”
柳溶月猜到齊肅大概是又聽到什么風聲又出門去找梅娘,不由好奇:“你可找到她了?”
齊肅黯然搖頭:“唉,又是個謊信兒,哪有那么容易……”
蘇旭正要安慰齊肅幾聲,突然王話癆擠了過來。
王話癆跑得呼哧帶喘,還不耽誤他人到嘴到聲音到道:“大人!夫……夫子!您看您這么晚還不回來,可讓我們順著官道好找!要不是齊肅這打老虎的眼尖,看您的馬在路邊兒拴著,這邊兒還燒著鬼火兒,我們還就跟您錯過了!大人,您吃飯了沒有啊?天兒也不早了,馬也該吃草了,我說咱們趕緊回衙門吧!”
他們這幫人正自顧說得熱鬧,猛不丁旁邊兒地上又是“嗷”的一聲!
柳溶月嚇得原地蹦起來三尺多高。
齊肅一個墊步擋在大人面前;王話癆陡然受驚大叫,聲音比對家兒還大。
雙足落地之后,柳大人心中甚恨:你們楊家人太不地道了!擠兌媳婦還不算,平地兒呆著怎么都一驚一乍的?
大伙兒定睛細看之下,原來是那位“七爺爺”在子侄們的救護之下悠悠醒來,他眼看剛剛顯靈的“列祖列宗”居然搖身一變成了本縣知縣大人,一時驚懼這才高呼。
七爺爺老淚縱橫,他膝行兩步拽住柳溶月的袍子:“太爺爺!太爺爺!我萬想不到,您老人家居然修煉出了如此神通!太爺爺……這都是咱楊家自己人,您給大伙兒交個實底吧,您是不是把新知縣給奪舍了?”
七爺爺此言太過驚世駭俗!柳溶月自己都瞪大了雙眼。
果然,七爺爺話音未落,衙門諸人齊齊后退三步。
大伙兒都用一種狐疑目光上下打量著野地里的柳大人。
王話癆聲兒都顫了:“大……大人……您還是您吧?”
即在此刻,天現異象,狂風吹過、烏云退散,一輪明月抽冷子露出了本來面目。
眾人就見白森森的月亮底下,知縣大人齜出了白森森的滿嘴白牙:“你說呢?”
要不是齊肅扶得快,王話癆好懸一屁股坐地上。
宛平后堂
柳大人發現自己出門兒溜達一圈兒之后,身邊兒的人就對她特別……敬鬼神而遠之……
無論說話辦事,僚屬們都自覺自愿地和她保持了一箭之地,言必帶笑、見必行禮,說話都不敢大聲兒。柳溶月起初還想跟他們解釋,自己不曾讓墳里枯骨奪舍,但是看著所有人恐懼的眼神兒,柳大人覺得時不時把人嚇一激靈居然也挺有意思!不得不說,這楊家老祖宗的加持之力,竟然比她“爸爸”那當朝一品的后戳兒也不差什么!
越混越出息!柳大人就算陰陽兩道兒都有人……和鬼罩著了。
即便如此,柳大人還是得辦公啊!睜開眼睛頭一樁,衙門里頭要沒錢!柳大人看賬看得心慌抖手,次日起來擦把臉就為籌錢的事兒拽了趙縣丞和錢糧夫子上二堂議事去了。
今天蘇旭破天荒地沒跟到二堂屏風后旁聽。也不為別的,他們家祖傳手藝就不會賺錢!柳溶月腦子靈光,這糟心事兒且讓她先去著急上火。
況且昨天晚上蘇旭就和柳溶月商量好了,他在后宅也有要緊事情待辦。
昨天遇了不平事,王話癆心眼兒甚好,張羅著把周楊氏娘兒來領回衙門來了,詩素安頓她們在小南房兒歇了一宿。蘇旭想著,如今也該請過來聊聊才是。
這回不是擊鼓鳴冤,不算正經告狀,穿回女裝的蘇旭打算以縣官夫人的身份仔細問問周楊氏,她帶著孩子以后的日子有什么打算?他能不能幫上她些什么?
倘若蘇旭現在還是老爺們兒,昨天的事他雖不會不管,但是著力之處定然是將楊家諸人依律處罰。可當了女人的蘇旭想得更多,做人最要緊的不是出口惡氣,是把日子過下去。
他現在真是火氣不盛了。譬如昨晚,路遇不平居然是窩囊廢柳溶月蹦出去跟人講理,而眼看楊周氏的女兒要讓人搶走,自己還趴在草坑兒里權衡會不會吃了眼前大虧?想到這里,蘇旭不禁驚覺:自從失去了男人的力氣,他就隨之失去了氣魄和膽識。
正胡思亂想著,他就見門簾一挑,楊周氏摟著女兒畏畏縮縮地走了進來。
蘇旭看出來了,楊周氏并沒認出自己就是昨晚墳地里的那少年師爺。這不稀奇,黑燈瞎火的,她能看出來才算奇怪。
顫巍巍向知縣夫人行了禮,楊周氏手足無措地遠遠兒站著。
蘇旭和顏悅色地讓她坐下,還讓詩素端了茶水點心來招待楊周氏的懷里的小姑娘。
他比以前心細了許多,蘇旭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好,能體恤對方的難處,事情才能辦得圓滿,念二十年書不是讓他顯擺比別人高明。何況他就定然高明么?也未必啊!
柳大人現在頂了他的皮囊當縣官兒,這不也混得風生水起、干得頭頭是道?
蘇旭很耐性地等著楊周氏擦干了眼淚,對自己慢慢訴苦:“不瞞夫人說,自我小叔死在牢里,我娘兒倆在村里就已過不下去了。那起人應名兒是本家親眷男子,可時常欺負我們房中無人。小女子辛辛苦苦種的蔬菜他們拔了就吃;小女子屋里的家伙器物,他們家女人拿了就走;便是這起‘親戚’家的孩子,也要來欺負我的女兒。小女子不算不剛強,也肯下辛苦養活孩子度日,可是雙拳難敵四手,我怎架得住這幫本家兒齊了心地擠兌我?我知道大人是青天,可我也不能日日為些秫米蒜苗、掃帚簸箕的來鳴冤告狀不是?”
蘇旭聽得心有戚戚焉:這話若是一年前對他說,蘇公子沒準兒覺得楊周氏女人無能,護不住家私。經歷了這一年連環變數,蘇旭也算飽經磨難,別說這對兒可憐母女在那地方難以度日,便是自己堂堂正正讀書男兒,還不是被同年排擠,酒宴都難好好吃完一桌?
他略微思忖,出個主意:“不如你回娘家去?好歹有親爹庇護。”
楊周氏含淚搖頭:“我母親過世,爹爹續娶。兄弟媳婦與繼母打得天翻地覆,我怎么回得去?就算回去了,娘家必然也沒有片瓦給我母女擋雨。”
蘇旭想想柳溶月的娘家,不由再嘆一口氣:“那么出去找找你丈夫如何?”
楊周氏更為難了:“也別怪族人說他死在外面,如此一去多年沒個消息,讓我娘倆兒去哪兒找他?”
蘇旭想想也是,話說到這一步,他自詡進士及第,竟也替楊周氏想不出什么主意!要不是柳溶月掙得實在少,他都想雇了楊周氏在衙門做針線,好歹給她母女尋條活路。
蘇旭小心翼翼地問:“你有什么打算么?”
楊周氏擦擦淚,倒是打起了精神:“不瞞夫人說!我家還有小院兒一所、十畝薄田,論七論八也能賣出五十兩銀子。我外公家開過茶水鋪子,我從小兒很學會些燒茶做點心的手藝。我想賣了老家的幾畝薄田,來咱們縣城開個小鋪兒,算個養家的營生。”
蘇旭沒想到楊周氏還有如此志氣本事,他連連點頭:“這樣也好!宛平縣城在天子腳下,是首善之區,最講王法的所在。你來這里做生意,定然沒人再欺負于你。”
得了知縣夫人這句首肯,楊周氏要給蘇旭下跪,被蘇旭勉強扶起之后,楊周氏面有難色地央求:“還有一事,需大人和夫人給我做主!”
蘇旭挑眉不解:“什么事?”
楊周氏低眉小聲:“我家的房屋、宅地,怎說也值五十兩銀子。可是族中之人想以賤價強買,說是田地跌價,破房爛屋,只肯給我碎銀十兩。見我不愿意,他們才生出毒計,要把我娘兒倆轟出村去。小女子想以本價賣田,出離苦地。還請大人、夫人給我做主。”
蘇旭有些為難:“千年田八百主。田地價格有漲有跌,十兩固然太少,但是說值五十兩,也不能憑你隨口而說啊……”
楊周氏從懷里掏出一張泛黃文書,雙手遞給了蘇旭:“夫人請過目,這是當日小女子的公公購置房屋田產之時,向官府納稅的書契。上面明明白白地寫著此處房產田舍,值價五十。這些年來海清河晏、五谷豐登,小女子不求房地升價,只求按當年的價錢出售,留個本在……”
蘇旭展開稅契一看,欣然微笑:“唉!這便好辦了!”
宛平二堂
柳溶月展開了王話癆送來的楊周氏家稅契,忽然笑了出來:“咦!這便好辦了!”
趙縣丞戰戰兢兢地看向忽愁忽喜的大人,不為別的,大人剛才還直喝敗火藥呢!怎么這會兒又樂上了?莫非大人真在墳地讓鬼上身了?!
趙縣丞站起身來,倒退三步,他無比摯誠地看向自己上級:“大人,您沒事兒吧?!”
柳溶月興奮地一彈那紙稅契:“我沒事兒啊!我能有什么事兒?我是想到了個給衙門開源的法子!”
趙縣丞“啊”了一聲:“您是說要把周楊氏家的房子當咱衙門的產業賣了?”略想一想,趙縣丞忽然急眼:“不是!大人!律法準不準這么辦都可兩論,咱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韙把民婦家的房產強搶過來,這也賣不出仨瓜倆棗啊。順天府定然還要找咱麻煩,大人,萬萬不可!”
那一瞬間,柳溶月終于明白蘇旭為什么愛翻白眼了,她現在也時常讓僚屬氣到有口難言。
調息幾下兒,柳大人耐著性子解釋:“趙縣丞,你也說了,衙門大堂不長秫米,二堂不生高粱。所有進項不外一個‘稅’字。宛平縣大小鋪行是定數,即便要梳理厘定等級,也非一日之功。這民間買賣房產田地的契稅,雖有律法明文‘賣房地不稅者笞,追價一半入官’。然民間私買私賣田產者屢禁不絕,衙門也是法不責眾。如今有楊周氏這個現成的例子在,正好是向民間宣講按律納稅,家國兩利!”
趙縣丞腦子顯然沒跟上大人的思路:“這有什么家國兩利?圖買墳地便宜么?”
柳溶月當時都懶得理他!
她想起小時候看的那些花鼓戲,信手把王話癆叫了進來:“楊周氏被本家欺負,險些給強逼著賤賣田產,幸而她公公守法上稅,現有蓋著衙門大印的稅契在此,雖然家中只有婦孺,衙門也斷不容她們被人欺負了去!你這就把這事兒編成數來寶、蓮花落,教給咱宛平縣說書的、唱曲兒的、走街串巷的到處給我宣講一番。說得好的,大人有賞!嗯,賞逢年過節可以在衙門口兒擺攤兒三天!”
看趙縣丞好似剛剛明白過來,柳溶月繼續解釋:“按照本縣舊例,凡買賣田產,每銀一兩納銀三分。尋常人家都不納稅,殊不知地產買賣有了這道上稅的手續,便是得了衙門首肯。上了這筆稅,不懼強鄰侵奪、不慮原主盜賣、諸多糾紛從頭豁免。小民置產是人生大事,如此納稅不多,世世代代可得衙門擔保的好事,咱們需以衙門給楊周氏做主為例,廣而宣說,教育鄉民。王話癆,你傳話下去,過往諸年不計,凡是愿意補繳過戶契稅的,三個月內本大人既往不咎,一律補開衙門文書!”
趙縣丞眨了半天眼:“這……能管用嗎?”
柳溶月信心十足:“當然管用!我舅舅家開了那么多買賣!整條街數得上的大店鋪都是他的!我還不知道他怎么鋪的生意路數?”
趙縣丞更不明白了:“大人,世人都說您舅舅張大人不是在外省當官呢么?怎么還干上買賣了?”
柳溶月讓趙縣丞道出破綻十分尷尬,不過做了仨月的男人,她的臉皮已經厚了許多:“我表舅不行嗎?我媽怎么就不許多幾個娘家人?”
趙縣丞嘟囔:“不是都說您家窮……行吧!我也沒想到您詩禮人家的公子哥兒還會打算盤……”
王話癆在一邊兒都快笑出聲兒了,不過既接了大人知人善任的命令,王話癆擼胳膊挽袖子,立志要大顯身手,在大人眼前顯擺顯擺自己的能耐!
此事經了王話癆一番上躥下跳,他尋以前當伙計的朋友、找昔日當花子的伙伴,眾人吵吵嚷嚷、各自上心,很快編了一出青天大老爺為民婦做主賣房的滑稽小戲兒四處傳唱。
果然嗣后月余,宛平縣所轄區域之內,商戶、百姓自愿前來補交契稅的絡繹不絕。
而且經過這么一番傳唱,楊周氏新開的茶湯鋪子縣內打出名氣,居然生意挺好。這婦人在家里安放了縣令夫婦的長生牌位,日夜燒香祝禱,祈愿大人夫婦萬事如意。
楊家坨的楊家人雖然奪地不成,心頭怨恨,無奈這是縣令“祖宗”的主張,他們也只好忍氣吞聲。
有道是積沙成塔、集腋成裘,宛平縣陸陸續續收了契稅紋銀壹仟柒佰捌拾叁兩。
宛平縣縣丞、書辦無不撫掌贊嘆:“大人去趟墳地,竟似被財鬼附體一般,賺起錢來也是頭頭是道。”
蘇旭也沒想到,柳溶月居然能想到這么稀奇古怪的主意,而且這主意居然行之有效!
他不由對她刮目相看。
轉眼又是初一,柳大人奉旨宣講。
現在她做這差事已是輕車熟路,清晨起來站上高臺,閉著眼睛對下面嚷嚷一番皇上從故紙堆里翻出來的廢話就算交差,交差之后柳溶月甚至還能給蘇旭捎些新鮮吃食回來換口兒。
這日大人絕早出門,蘇旭醒了也懶怠起床。
他安閑地躺炕上盼著柳溶月給他捎回來剛出鍋兒的早點。
誰知這回宣講已畢,柳大人居然啥也沒帶,自顧呼哧帶喘地沖回家門。
她拽住了他的雙手,兩眼冒出金光:“蘇旭!我好像知道個法子能讓咱倆提前換魂了!”
(https://www.dzxsw.cc/book/75661587/19489841.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