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玉貞公主府
不覺間玉貞公主回京已有數(shù)日。
剛剛回朝之時，公主進(jìn)宮面見太后，母女免不了相擁大哭；回頭再拜皇帝，多年未見的姐弟亦相顧落淚。
果然天家骨肉、孝悌非常，堪為萬民表率。
玉貞公主少年遠(yuǎn)嫁藩鎮(zhèn)，為國守邊有功，今朝重回京城，二弟都已做了皇帝。如是玉貞公主順理成章地成了玉貞長公主，并且得到了當(dāng)今圣上相當(dāng)豐厚的饋贈賞賜，連帶著公主府邸都給翻新得富麗堂皇。
至于這些封賞是可否看做是皇帝對公主幫他登基的酬傭？那就是樁見仁見智的事情了。
端坐在雕梁畫棟的府邸之中，長公主懶洋洋地看著前來給自己請安的秦王內(nèi)眷。
于那位年輕貌美、最愛說話兒的秦王愛妾，她只是敷衍微笑，就連正妃懷里那個白嫩可愛的侄兒，都沒提起長公主的絲毫興趣。
秦王的愛妾柳氏察覺受了長公主怠慢，臉色頓時不愉。
秦王妃倒是對大姑子的輕忽沒有絲毫介懷。她很體諒長公主長途奔波的艱辛勞累，聽說長公主還曾在宛平一病不起。單看長公主依舊憔悴的臉色，她便知她并未完全康復(fù)。想到這里，秦王妃亦覺得如此大張旗鼓地來折騰病人并不十分恰當(dāng)，無奈皇家規(guī)矩如此，她不得不帶著女眷來行禮如儀。何況拜見長公主之前，聰慧的王妃已經(jīng)敏銳地察覺到丈夫與他長姐之間有微妙齟齬。皇家親眷，更需以和為貴。
那么今天的禮節(jié)拜訪，似乎她這做弟媳的就更加不能輕忽。
楊芷蘭讓俏麗乳娘將兒子抱了回來，自己歉然笑道：“長公主長途奔波，想來多有勞累。聽說長公主在宛平臥病，不知現(xiàn)在可好些了么？”
玉貞長公主未曾遠(yuǎn)嫁時就見過這位寧海侯的長女，不過那時秦王妃還是個垂髫女孩。不想這位天之嬌女竟做了自己的兄弟媳婦，也是造化弄人。
長公主不由嘆息：可惜了這么個聰明人兒竟然扎到我家渾水里……
想是這么想，公主面上依舊好好親戚：“多謝王妃掛懷。此番染病來勢洶洶，萬幸宛平有位女醫(yī)手段不差。得虧有她服侍醫(yī)藥，本宮才能轉(zhuǎn)危為安。”
秦王妃脫口而出：“既然女醫(yī)如此高明，為何公主不把她招到身邊隨時伺候？”
玉貞長公主淡笑搖頭：“這位女醫(yī)是宛平縣令的正室夫人，我也不好強(qiáng)拆了人家夫妻團(tuán)圓。”她含笑看向柳氏：“聽說這位柳氏娘子即是你姐姐？你姐姐岐黃妙手，有些本事。”
秦王妃訝然看向柳朝顏，她真心夸贊：“妹妹的女兄竟然如此能干？”
誰知秦王這位愛妾絲毫不以姐姐的功績?yōu)闃s，她稀罕地“喲”了一聲：“可我姐姐不會看病啊！姐妹這多年，我怎不知道她有這個本事？”
柳朝顏會這么說，一是覺得姐姐不會看病，怕她惹禍；二是厭棄柳溶月拋頭露臉去公主面前做三姑六婆。所以她頗多流露了對姐姐的輕蔑不屑。
看場面略微尷尬，秦王妃含笑解圍：“令姊是識文斷字的閨秀，聰敏好學(xué)，讀過醫(yī)書也是有的。”
柳朝顏小嘴一撇：“王妃有所不知，我這姐姐愚蠢粗笨，在家時也不見她好好讀書。如何嫁人不到半年就學(xué)會了岐黃之術(shù)？長公主莫讓她哄騙了去。您還是找個正經(jīng)大夫瞧瞧吧！”
柳氏此言一出，王妃暗自皺眉：怎么給臺階你還不下呢？長公主自己的身子她不知道？倘若你姐姐真成了庸醫(yī)，你不怕柳氏滿門跟著獲罪么？
果然，長公主臉上瞬間現(xiàn)了不悅，不過似她這等胸有丘壑的女子自然懶得和幼弟的小妾一般見識。她訕笑一聲：“你倒是個伶俐人兒啊，到我這里還不忘為姐姐守著謙虛謹(jǐn)慎。你放心，令姊溫柔端莊，醫(yī)術(shù)不錯，這自然是令尊會教養(yǎng)閨女的好處。”
柳朝顏平素覺得自己聰明伶俐，比姐姐才能高出百丈不止。誰知成親之后，居然有這么多人冒出來夸獎姐姐的好處，她頓時不太樂意。
柳朝顏任性地輕哼了一聲兒：“我姐姐也算溫柔端莊？長公主怕是看差了！難道您竟不知宛平縣令夫人大鬧藏春樓的新鮮事兒？這可是全京城的笑料兒。”
秦王妃眉頭微蹙、小翻白眼，天兒聊到這里，她已經(jīng)懶得為柳氏說話圓場了。
長公主頓時訝異：“竟有這等事？”
柳朝顏嬌嗔學(xué)舌：“莫非長公主還不知道？人人都說，新進(jìn)給調(diào)回京城的欽州通判沈彥玉沈大人途徑宛平縣暫住館驛，很是得了宛平縣令蘇大人一些照顧。沈大人感念之余，請?zhí)K大人前去藏春樓吃酒致謝，誰知我那姐姐悍妒異常，竟然帶了宛平縣的衙役老婆們打上門去！生生將爺們兒間的應(yīng)酬給攪和黃了！”
聽到沈彥玉的名字，長公主的眉毛輕挑了挑。
侍立在側(cè)的青萍向公主點了點頭，意思是確有此事。
長公主的神情立刻就復(fù)雜了起來。
長公主自詡精明厲害，自從得知沈彥玉曾和小蘇夫人在館驛拉拉扯扯，她立刻派人細(xì)查。此刻長公主已經(jīng)知道沈彥玉與柳氏是青梅竹馬、頗有情誼。所以這兩日她沒再招小蘇夫人前來給自己診脈，便是不想他倆再次相見。
那邊的秦王愛妾沒看明白公主的臉色，還在自顧滔滔不絕：“長公主有所不知，我這姐姐跑出去拋頭露面，在大庭廣眾之下給我姐夫沒臉也就算了。她居然還唆使婆子們將那沈大人也臭揍了一頓！還口口聲聲說什么，沈大人調(diào)戲過她！長公主、王妃，你們請想，沈大人在外為官剛到宛平，哪里就談到調(diào)戲于她？這也就是沈大人性情溫和，不屑跟潑婦一般見識，要不然大家鬧起來，豈非一起沒臉？所以啊，公主您也別再說我姐姐溫柔端莊……”
她話還沒說完，小半天都懶洋洋的長公主卻支棱了起來，她沖口就問：“你是說沈彥玉竟然帶小蘇大人去逛窯子？！”
沒想到公主說話如此直白，柳朝顏倒有些礙口：“這個么……我就說不太好……只是堂堂朝廷命官的老婆帶人去砸窯子，這不是更要命么？”
玉貞長公主眼神凌厲：“小蘇夫人進(jìn)去將那窯子砸了？”
柳朝顏含混點頭：“正……正是如此無禮……”
玉貞公主寸步不讓：“你確定你姐姐親手打了沈大人？還指責(zé)沈大人調(diào)戲于她？”
柳朝顏這才覺出這樣數(shù)落姐姐的不是，只怕會連累自己。
她頓時有些退縮：“聽說……倒是……打了……哎呀！我也是聽人說的……”
玉貞長公主臉色陡變，她冷哼連聲：“竟然如此……竟然如此！”
秦王妃連忙勸解：“長公主千尊萬貴，何必跟區(qū)區(qū)六品官眷一般見識。”
玉貞長公主卻猛然坐直：“如何叫不跟她一般見識？！想本宮這次回朝，陛下封我做大長公主，嘉許我少年適邊，成年守節(jié)，贊我堪為天下婦女楷模表率。現(xiàn)在宛平縣出了這等事，叫我如何坐視不理？”
秦王妃同情地看了柳朝顏一眼，心想：我已經(jīng)仁至義盡，你家的事情要是連累了你，我可幫不上忙。
柳朝顏也覺出大事不好，她不禁有些發(fā)抖：“長公主……您……她不會牽連我家吧？”
然后，眾人就見大長公主臉色一肅，她將身一正：“我定然要上奏皇帝！”
柳朝顏聞聽此言追悔莫及，她連忙下跪：“長公主開恩！敢問長公主，我姐姐行為如此不肖，您要奏請她什么罪過？”
大長公主用力拍桌，疾言厲色：“封誥命！”
得知女醫(yī)和入幕之賓其實大有冤仇、并非情侶，玉貞公主心里那個痛快啊，就別提了！
后來……蘇旭就真成誥命了……
皇封圣旨，金口玉言。
以禮而論，柳溶月官居六品，蘇旭縱使賢孝也只能得個“敕命夫人”的封贈。無奈這是大長公主舉薦，秦王正妃請旌，當(dāng)今太后首肯。
大賢大孝的蘇旭娘子于本月吉日被皇上破格宣命“淑慧安人”！
如此轟轟烈烈、赫赫揚揚，不但宛平上下張燈結(jié)彩，就連柳溶月的親爹柳大人都在金陵任上淚流滿面，沖北磕頭：“皇上圣明！祖宗積德！”
柳大人高興得都不行了：“我家祖墳這是濃煙滾滾啊！”
反觀誥命夫人的老公公蘇尚書也算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宣旨那日，老頭兒在朝中受了一眾同僚蛤蟆吵坑般的恭賀，直到回家還是癔癔癥癥：“信是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還能封誥命，生男操心直到老。”
得知兒媳竟然如此出息，張夫人同丫頭婆子們皆合十念佛不已，直把周姨娘與寒香姑娘氣了個仰面朝天！
等宛平縣里三拜九叩接了圣旨，大伙兒齊聲稱頌?zāi)棠藤t明！
苗太太她們紛紛贊嘆：“六品夫人得五品誥命，皇上這是啥意思？意思是那藏春樓咱們就砸得好！以前咱就是膽子太小，主意不正！要早出去痛打不成器的爺們兒，奶奶早成誥命了！今年打了是五品，明年還打還得升！這要是照著十年八年打下去，皇上沒準(zhǔn)兒還倒該夫人三品。哎？你說怎么打估摸也打不成太后吧？”
“唉！那得多厲害才能打成皇上干媽！”
別個也就罷了，當(dāng)家過日子的詩素姑娘都快喜歡瘋了。不為別的，誥命夫人有俸祿！哎呀，眼看少奶奶就按月兒往家掙錢了！這哪兒說理去？
詩素就跟看個稀罕物兒似地圍著蘇旭轉(zhuǎn)圈兒：“你說！你說說！咱不服行嗎？我們少奶奶上馬殺賊，下馬也殺賊。當(dāng)男人有俸祿，當(dāng)女人還有俸祿！您這輩子就算訛上人家朝廷了是吧？！要說太祖爺爺不容易啊，打下江山敢情是為了養(yǎng)活您的！這真是有福有祿不用忙！”
好容易轟走了大伙兒、關(guān)上大門，對著鳳冠霞帔、胸懸金印的蘇旭，柳溶月都傻了：“您這怎么混的啊？我現(xiàn)在對您心服口服外帶佩服！就我這從小兒就是閨秀的自己混，我都混不出您這境界來！別說我，就是您媽混了一輩子，混成一品誥命，她都沒混上封號！皇上封您‘淑慧安人’是吧？沒有毛病！您的確是哪本兒書都會！”
蘇誥命端坐榻上，暗道僥幸：娘的！這就正五品了？可比當(dāng)官快了許多！
他難得對著柳溶月含羞謙辭：“哎呀！這也沒什么。我娘說了，人走時運馬走膘，兔子得勢蹬大雕。得志的貓兒雄似虎，落了難的鳳凰……它好歹還能在水上漂！這當(dāng)娘們兒雖說是刀口舔血的買賣，可是本兒小利兒大，敢情真能看見回頭錢兒！柳大人，我勸您也好好兒當(dāng)官兒吧，也許哪天你也能蒙上嘉獎呢！我看出來了，皇上他們家多少是有點兒眼瘸！”
得了如許鼓勵的柳溶月當(dāng)即立下雄心壯志：以后定要認(rèn)真為官，放手施為！怕什么？老天爺餓不死沒眼睛的瞎家雀兒！你看蘇旭這等瞎貓不是都撞上死耗子了么？
宛平后衙
自藏春樓得勝歸來之后，柳溶月還是偷偷摸摸地哭了一場。
蘇旭見到了，但是他什么都沒說，他甚至沒有過去勸。
蘇旭深信：以柳溶月的聰慧敏感，她一定對表哥的負(fù)心薄幸早有察覺。只是少年時用情太深，再加上一輩子沒見過幾個男人，所以她就愛上了這夢幻泡影，非逼著自己不可自拔。
誰人沒有少年情懷？誰沒癡迷過愛欲纏綿？
蘇旭是個講理的人，許他為朝露小姐傷心，就許柳溶月為表哥難過。
他甚至有些為她唏噓：怪可憐的！沒有表哥，還不是誥命。
自從蘇旭當(dāng)上誥命，領(lǐng)了俸祿之后，他就不像剛變過來那么傷心難過了。原來人生中的諸多痛苦，都是朝廷發(fā)錢可以撫平的。他現(xiàn)在明面兒上比柳溶月掙得不少，而且誥命還不用早起去衙門升堂。
太實惠了這活計！
山窮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躺家吃！
那就讓柳溶月蒙著被子哭吧，暴雨之后萬物更新！
不過蘇旭很快就發(fā)現(xiàn)：雨后萬物更新這個事兒吧……好像也不是特別容易……
不是柳溶月哭起來沒完，她就是再委屈她也有個累，何況家里還擺著笤帚疙瘩蘇旭能給她講講道理。
就是今年這個雨，它是不是蕩滌得稍微大發(fā)了點兒？
從月初到現(xiàn)在就下了一場雨，下了七天沒有停，后衙的房都漏了。
蘇旭也是頭回當(dāng)官兒……的老婆，他開始就是覺得這天兒濕漉漉地讓人難受，詩素抱怨洗點兒衣服都難晾干，若非媚娘頂著一腦門子熱汗在屋里燒熨斗不停手地燙，柳大人上衙門連身兒干松朝服都要摸不上了。
后知后覺的蘇旭這才明白，敢情在后宅當(dāng)個女子如此辛苦：三九天洗衣服，三伏天熨袍子，無論多冷多熱，天天忙個不停。
他從小到大念書頭懸梁錐刺股，辛苦雖辛苦，念出來還能考個官兒干。合著媚娘、詩素過得丁點兒不比他輕省，這輩子還就頂這兒了，這就是一干到死連點兒盼頭兒都沒有啊！
搞得蘇旭自己都覺得自己坐在家里混吃等死不太合適。自從變成個女人，柳溶月就苦口婆心地勸他好歹學(xué)點兒持家，無奈蘇旭全當(dāng)她是王八念經(jīng)、不聽不聽。等到今天真覺得不合適了，蘇旭才開始臊眉耷眼地在家?guī)兔ΑＨ缓笏�就發(fā)現(xiàn)，干家務(wù)這事兒吧，只要放下面子，誰都學(xué)得會！
那天，當(dāng)蘇旭美滋滋兒將一盤自己炒的銀苗豆芽菜端上桌的時候，他忽然發(fā)覺：柳大人已經(jīng)累到趴桌上睡著了……
那陣子，蘇旭覺得柳溶月特別忙。
暴雨塌房柳大人要帶人去搶救民眾；養(yǎng)濟(jì)院漏水，柳大人要親自去探看孤老；宛平縣內(nèi)積水潭、百泉溪、柳林河、盧溝河、清水河，這些平素清幽雅致的河池水景如今齊齊暴漲、似要泛濫成災(zāi)，操心的柳大人得時常帶人巡查探看；看看雨勢日夜不停，縣太爺沐浴齋戒、誠心祈禱，匯同宛平官吏鄉(xiāng)賢又將轄區(qū)寺廟宮觀拜了個遍。
柳大人心眼兒多：禮多神不怪，能管您就來。
縣太爺放話了：“各位神仙，誰管雨停我謝謝誰！別的不敢說，宛平豬頭管夠！絕對不能讓您白忙活！”
前腳兒帶著大伙兒虔誠捻香，柳大人后腳兒回了衙門就統(tǒng)率衙役鄉(xiāng)老清點麻袋、裝砂裝石，就擔(dān)心萬里有一、河道出險。
柳溶月為人膽小，遇事兒嘀咕，面兒上是那么說，她可不敢把什么都交給龍王爺！
如此風(fēng)風(fēng)火火、日忙夜忙，蘇旭瞪眼兒看著柳溶月豐潤可愛的嘴巴子飛快地凹下去不少。
蘇旭不由感慨：好多事兒吧，不在會不會干，全在用不用心！你看我們柳大人，半年前二門都不敢出的主兒啊，如今撒出去當(dāng)官兒，不是也忙得如同脫韁野狗一般？不行！我得給她補(bǔ)補(bǔ)！
就這么著，學(xué)著親自做飯的蘇大奶奶，那日好言好語、好聲好氣兒地?fù)u晃起了柳大人，正要勸她好歹用些晚飯。
誰知柳溶月剛端起飯碗，筷子還沒杵進(jìn)嘴里。
蘇旭就聽院子里傳來王話癆的凄厲高喊：“大人！可了不得了！渾河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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