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破鏡重圓
宛平后廚
蘇旭自負此生讀過許多纏綿悱惻的辭賦,念過許多哀婉凄切的文章,其中不乏令人黯然神傷的千古佳句。可不知怎地,媚娘平平淡淡的一句話,毫不稀奇的幾個詞兒,卻讓蘇旭憑空紅了眼圈兒。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詩素也是自幼家貧被父母變賣,回想兒時離家抱著母親大腿痛哭的苦楚,她也偷偷擦了擦眼角兒。
那時屋里沒人說話,明滅爐灶映著媚娘好看的側臉,讓她看來鮮活又哀傷,完全沒了厲害侍妾的尖酸嘴臉。
漫天豪雨滌蕩了天地,似乎連人們之間的齟齬也沖刷得平坦了些。
蘇旭輕聲詢問:“媚娘,那個答應給你贖身之人可是你親哥哥么?”
媚娘擦把熱淚,用力搖頭。她咬住牙根,只恨命似地垂頭烙著她的餅子。
蘇旭心道:那定是媚娘的心上人了?聽這語聲也是兩情相悅被生生拆散。
唉,可憐!
詩素深深瞧了媚娘一眼,蘇旭是當家奶奶,媚娘是外頭來的小妾,你如何能把這樣要命的把柄送到夫人手里?這是烙餅熱糊涂了嗎?
詩素剛想到這里,就聽蘇旭慢悠悠地問:“媚娘,你這哥哥現在哪里?你可知道?”
媚娘縱豁出去了,也有些心虛:“奶奶!您問這個做什么?”
蘇旭嘆口氣:“你別害怕。我是說,倘若你知他下落,我不妨叫大人去將你那哥哥尋來,看能不能成全你倆團圓。”
蘇旭沒想太多:那么多老婆我都成全了,媚娘如今是柳溶月的侍妾。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排大小個兒也該柳大人成全一回!
媚娘“噗通”一聲給蘇旭雙膝下跪:“奶奶慈悲!”
蘇旭伸手欲將媚娘扶起,誰知媚娘堅決要跪。
她緊緊拉著他的手,熱淚汩汩而下:“我早知奶奶不同那起雞腸小肚的尋常女人,今日也是思量再三,才敢吐露心事。我與奶奶雖然見面就打,可我臥病在床您不計前嫌地看顧著我,媚娘不是沒心沒肺的人!我對您十分感激!雖然您坑我日日忙于家務,讓大人沒機會近媚娘的身子。可您究竟不曾打罵折磨于我。媚娘命賤人卑,心里是有數的……”
蘇旭登時欣慰:還行,柳溶月倒不曾背著我與媚娘勾勾搭搭!沒白瞎老子梳妝打扮外加日夜提防!
媚娘看奶奶臉色緩和,繼續動情說道:“可真正讓我敬佩奶奶是個女中豪杰的,還是前些日子您帶著我們烏央烏央打上青樓!”
詩素一邊兒和面一邊兒感慨:不錯,奶奶這事兒辦得的確驚世駭俗。
蘇旭赧然客氣:“嗨!那也是我臨時起意……本想著帶著你們出門兒轉轉……”
媚娘固執搖頭:“不瞞奶奶說!我自幼被人牙子轉賣,什么腌臜地方沒有呆過?全靠命硬才活到賣進王府!我在臉澀惡毒的老婆手下打過滾!這起女人看著厲害,見爺們兒眠花宿柳,她們不是打人罵狗、便是折磨下人,還要喪聲浪氣地咒罵我們是狐貍精。可恨她們扭頭還要在找足了樂子的爺們兒面前討好裝賢惠,竟像是我們嫖了她家男人似的!”
此話雖然荒誕不經,可蘇旭閉目想想,也沒大錯。他母親提起周姨娘沒什么好臉,對著自己親爹倒是和顏悅色。這么想來周姨娘又有什么不是呢?他爹巴巴兒花錢把人家買回家當小老婆,人家不溫柔服侍,還指望周姨娘對著老爺杵倔橫喪嗎?
說到這里,媚娘眼中幾乎騰起了烈焰:“碰著您之前,我就沒聽說賭氣吃醋還能打上青樓的!所以您好歹一挑唆,我就興興頭頭答應了!說實在的,我當時不懷好意。我尋思這幫青樓女子手狠嘴臟,您去了也討不下便宜,只怕登時能成了全京城這十年的笑料兒!”
詩素心中念佛:你當現在就不是笑料兒?
蘇旭脫口而出:“我憑什么去打人家青樓女子?管不住吃外食兒的,我也不能出去打賣包子的啊!”
詩素嘖嘖稱奇:敢情道理還能這么講,蘇探花果然非常人!
媚娘為這句話簡直要給蘇旭磕個響頭:“不愧世間萬千女子,就奶奶破格封了誥命!您帶著我們風風火火沖進青樓,居然不尋那起風塵女子的晦氣。而是直接單挑官人老爺!太太!普天之下沒有比您更說理的娘們兒了!”
蘇旭心道:慚愧!我就沒想過去打青樓女子!再說我心里恨得是沈彥玉,不上青樓我怎么摸得著打這情敵?!呸!哪里是情敵?對!我是恨他調戲于我!
媚娘用和面的手指揩了揩面頰:“奶奶!似您這等分得清香臭,拎得清事理的奇女子,當真是天上少有,地上皆無!奶奶!從那天起,我就下定決心再不找您晦氣了!誰知奶奶竟然還存了成全媚娘的慈心!我簡直不知如何是好!”
媚娘膝行兩步,握住了蘇旭的裙擺:“奶奶!我今天既說了這么不要臉的話,也知道自己實在該死!您就是現在把我鞭笞發賣,我也不敢怨恨。倘若夫人還能成全我和我那哥哥再見一面……媚娘給您當牛做馬,死也甘心!”
蘇旭反握了媚娘的雙手:“媚娘不必如此。你只告訴我去哪里找你那哥哥就好。”
媚娘膽小囁嚅:“我……我只聽人說,我那哥哥現在流落京郊……那人雖然未明言,但我癡想著也保不齊他就在宛平……這回我自告奮勇來烙燒餅,我就是想著……想著保不齊他就在大堤上……保不齊這個壓了花兒的燒餅他能看見……”
說到這里,媚娘淚如雨下。
詩素倒吸一口涼氣,心說:媚娘!您就是有這個心,也得找到人再求成全啊!哪兒有把底漏得這么早的?你可真不怕奶奶不走尋常路,狗臉扭頭翻!你倆前些日子打出腦花兒來,你就篤定他不記仇嗎?
而蘇旭的頭一個念頭居然是:看看!我就說得我成全出一桌馬吊!果然不假!這么看這屋里也就詩素不用我成全!還是詩素好啊,拿錢干活兒,沒有廢話!
偷眼看看蘇旭臉色沒有變得十分難看,媚娘哭哭啼啼地繼續說道:“這燒餅上的印子,倘若奶奶不問也就罷了。奶奶既然問了,我今兒豁出去也要明白回您的話,我小時在家烙油餅,便愛偷偷在油水多的餅子上刻意掐出個樹葉兒印子來留給我未婚夫吃。后來家鄉大旱,我爹娘三十斤小米兒將我賣給人牙子。我與未婚夫被迫分離,眼看此生再不得見。我就許下了心愿,倘若這輩子能齋僧禮佛、賑災濟苦,我就烙這樣兒的樹葉餅出來散,只盼天可憐見,有朝一日他能看見……”
媚娘那邊兒絮絮叨叨還沒說完,蘇旭似是突然想起什么,他猛一抬手:“且住!媚娘,你是說……你小時候讓爹娘用三十斤小米賣給了人牙子?”
媚娘哽咽點頭:“大旱災年,窮苦人家的丫頭,哪能賣出多少錢來?”
蘇旭忙問:“你是哪里人氏?”
媚娘低聲回答:“奴是北直隸真定人。”
蘇旭急切再問:“你被賣了多久了?”
媚娘擦把眼淚:“也有十個春秋了……”
蘇旭“啊”了一聲:“不意你不忘舊情,也是個堅貞女子。”
媚娘滿臉羞慚:“奶奶休說這話……我如今已經是這副樣子……再說什么‘堅貞’不怕天打雷劈么?”
蘇旭滿臉慎重地將媚娘攙扶起來:“梅……媚娘啊!你既許下如此大愿,蒼天在上,因果不昧,我如何不愿成全?來來來,這里還有二十斤白面,咱今兒都把它烙了!咱把這些餅子都送到堤上散給大人身邊兒的人吃。沒準兒這樁好事兒做完,你就與情郎團聚也未可知!”
蘇旭已經想到,媚娘沒準兒就是齊肅苦苦尋找的未婚妻子。他本想將此事挑明,轉念一想:北直隸偌大,真定府人多,大災之年賣兒賣女原本尋常。齊肅苦苦尋找梅娘已有多年,媚娘找情郎也是心心念念。倘若尋來不是,豈非讓他倆太過傷心?倒不如誆騙……呃,不,成全媚娘把這些大餅烙完再說!畢竟我是新鮮出鍋的誥命夫人,面對著暴雨如注也不能坐視不理……
只是此刻恍惚有樁什么事,盤桓在蘇旭胸中仿佛十分緊要,可真要他說是什么事,卻又說不出來。這感覺讓蘇旭十分難過!
詩素立刻阻攔:“奶奶,咱不過了?咱家就剩下這二十斤白面了!小……大人下回發俸祿還有半個多月呢!”
媚娘受寵若驚:“奶奶不可啊!咱們過日子要緊,可不敢連累大人后半個月挨餓。我知道咱家清廉。再說就咱們倆半人……嗯,咱就三個人,再烙這二十斤面也來不及啊!”
詩素甩著酸痛的胳膊嘟囔:“不錯!奶奶您就是有倒拔垂楊柳的底子,我也沒有力拔山兮的力氣。這半天和面和得啊,我膀子都木了!”
蘇旭成竹在胸:“怕什么?找苗太太去啊!”
詩素嘿然有聲:“打仗也找苗太太,烙餅也找苗太太。苗太太是穆桂英--陣陣到。”
蘇旭撇嘴駁斥:“你這丫頭頭發長見識短。倘若不給苗太太找些事兒干。苗太太精神百倍,自然能給趙縣丞尋出來無窮不是。本誥命時常請苗太太助陣,也是存了對趙縣丞的慈悲。”
媚娘聽了這話差點兒給蘇旭又雙膝下跪:“奶奶!您就是觀音再世!”
蘇旭將她攙扶起來,心道:可不敢瞎說。也就男生女相這段兒我能跟人家菩薩攀攀交情……
那日,詩素尋來苗太太,苗太太叫上了李夫人,各人又都有丫頭一、二不等,于是頃刻間烏央烏央就來了十個八個官衙內眷,有道是人多力量大,有人好辦事!
彼此丈夫都在大堤上忙活著,那么來烙些餅子給他們充饑這些女眷也都情愿。
尤其大伙兒來到內宅一看,堂尊太太已經忙到渾身上下滿是白面,活脫“一夜白頭”。眾位女眷大駭之下,立刻卷袖子干活兒。誥命夫人都如此身先士卒,她們袖手旁觀也不合適!
如是忙了幾個時辰,就有二十多斤雪白面餅做好,媚娘含著熱淚,珍而重之地逐個給餅子上壓了樹葉印子。留守在衙門的幾個差役一聲吆喝,冒著大雨將封好的餅子送上了大堤。
能干的都干了,心里也踏實了。
眼望著外面天色漸明,瓢潑大雨仿佛漸漸有些收勢,一眾女子……外加蘇旭,齊齊對天合十,祝禱宛平平安。
許是蘇旭領著大伙兒祈禱成功,許是狂風暴雨終有盡時,不到正午時分天色已近放晴。
又過了一會兒,縣衙門口人聲鼎沸,蘇旭恍惚聽到吳班頭亢聲高喊:“大人回來了!”
還沒等蘇旭他們到二門去接大人,大伙兒見一個舉著燒餅的男子直眉瞪眼闖了進來!
那人正是渾身濕透的齊肅!
說也奇怪,屋里這么多女子,齊肅一眼就瞧見了媚娘。
他就那么怔怔地瞧著她、瞧著她,忽然發出一聲含淚嘶吼:“梅娘!真的是你嗎?!”
臉色蒼白的媚娘一只手捂住了嘴巴,差點兒癱軟在地:“天爺啊……我的哥哥!”
這二人抱頭痛哭,哭聲直干云霄!
眼見這倆人歷經坎坷終于破鏡重圓,在場女子唏噓之余,齊聲念佛贊嘆。
蘇旭矚目良久,長嘆口氣:“唉……成全了這么多回,也就這次,最讓我心里高興!”
他話音未落,忽然覺得身邊兒冒出個濕漉漉的家伙:“嗯。你把我的侍妾成全給別人,當然心里痛快。一出一進,你當我傻?”
蘇旭扭頭一看,竟是渾身滴水的柳溶月不知什么時候站在自己身邊!
他頓時驚喜:“你……你什么時候回來的?!這一天一宿在堤上……你沒事兒吧?!”
柳溶月晃里晃蕩地把下巴擱在了蘇旭肩膀兒上,她說話都拉了長聲兒:“羲和……別提了……人家累壞了……”
蘇旭揪著柳溶月脖領子將她薅了起來:“決口堵住了?”
柳大人陡然雙目生光:“當然堵住了!羲和!我會修堤了你敢信嗎?我在大堤上忙活了整整一天一宿啊!我扛麻包去了!我可能干呢!這身子真好使!我如今才知道,身高腿長有力氣是這么有用的好事兒!可嘆我前半輩子都讓他們騙了!什么髣髴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真要長這樣兒,但凡有點兒事兒別說幫忙,跑你都跑不動!羲和!你可別上了他們的瞎當,你得平常多吃點兒,沒事兒再出去溜達溜達!我覺得你現在替我覺悟還不算晚!”
柳溶月越說越興奮、越說越開心,眼見她說話聲音越來越大,已經開始引人側目。
蘇旭一把捂住了柳溶月的嘴:“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大人累了!回屋去咱們換身兒衣服慢慢兒說……”
眼見夫人急匆匆地拽了大人回房,齊肅和梅娘相擁相抱又哭又笑,也是在大堤上忙活了一宿,也是渾身濕得跟落湯雞似的王話癆看看光桿兒一個人兒的自己,忽然有點兒不是滋味兒。他有些沒落地從懷里掏出來個濕漉漉的燒餅,滿屋子踅摸著想找塊咸菜。
正這么個當兒,王話癆忽然覺得有人推了自己一把兒。他扭頭一看,卻是從來不給自己好臉兒的詩素,遞過來一碗熱騰騰的銀絲面……
詩素滿臉關切:“話癆哥,這一天一宿你辛苦了。趁熱吃點兒東西,趕緊回去歇著吧。濕衣服換下來擱門邊兒就行,待會兒我拿去給你洗。”
察覺自己也有人關心,王話癆登時滿臉感動:“詩素妹妹!多謝你了。”
詩素笑道:“看出來你累了,話都少了許多。”
誰知她話音未落,就見王話癆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已經開始滔滔不絕:“我的詩素姑娘喂!我跟你說昨天晚上可太險了!大堤決口這么寬!那水嘿,嘩嘩的往里灌啊!誰看了不眼暈啊?咱大人暈得快坐地上了!這話我就跟你說,大人他開始也不敢往前兒湊,遠遠兒站著小臉兒煞白!誰能想到啊!大人眼看著遠處一座民房讓洪水頃刻淹到窗戶根兒,那些村民,哎喲喂,我跟你說,大人孩子冒雨在房頂兒坐著嚎。咱大人也急眼了。你猜怎么著?人家袖子一卷就奔著麻包沖過去了!這一沖可不要緊,你想堂尊大人如此身先士卒,旁邊兒的官吏、鄉紳還好意思站著看嗎?那還不大伙兒一塊兒上啊?本地耆宿都看傻了,說活了這么多年,一是沒見過這么大的水,二是沒見過這么猛的官兒!哎喲,給老頭兒崇敬的嘿,要不是我攙得快,他就跟堤上給咱大人跪了!哎?你上哪兒去?你聽我說完啊!還有我!我也可威風呢!”
精疲力竭的詩素讓王話癆這番如決堤洪水一般的閑話轟得眼暈耳鳴。
她翻老大白眼,隨手將個新出爐的燒餅直直塞入王話癆口中:“吃都堵不上你那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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