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銷贓之人
宛平后宅
蘇旭覺得自己睡了很久很久,因為他走不出一個個高熱幻境。
在蘇旭的每一個夢里,他都能看到一些熟悉的、或者不那么熟悉的女孩子們。
他看到了朝露,他看到了明珠,他看到了已記不起閨名的蘭臺家小姐,他看到了穿紅著綠的寒香,他甚至看到了翠書、丹畫,看到了緗琴、墨棋,看到了溫柔可人的宮女結(jié)綠、看到了聰明的詩素和嬌嬈的梅娘……
她們有說有笑地在他眼前嬉戲跑過,每一個都?xì)g快又明亮,美麗又鮮活。
然后,就有一個女孩兒愛嬌地拉住了他的衣裳。
她對他說:“蘇旭,你快起來啊。你不是說要帶我出去逛么?”
她對他說:“蘇旭,今天我可不可以不練大字了?天天念書累死人了。”
她對他說:“蘇旭,我覺得你好了不起!你竟然能考上探花郎!”
噗簌簌的眼淚無遮無擋地掉了下來,他希望她永遠(yuǎn)待他這么好,永遠(yuǎn)跟他有說有笑。
已經(jīng)有太多女孩兒離他而去了,他卑微地希望她不要扭頭就走。
蘇旭其實心里明白:她們都是夢幻泡影,可是他依舊不想醒來。
如果在他的夢里,她們可以永遠(yuǎn)無憂無慮、健康活潑,那么他愿意此生再不醒來。
可他還是醒來了,或許他只是跌入了另外一個顛倒夢想。
管他的!誰在乎?
蘇旭冷冷看著那個瘋癲道士站在床頭鳥瞰著他,他幸災(zāi)樂禍地對他耳語:“日月晦明,陰陽反背,雌飛雄從,迷離撲朔。可惜可嘆,你這探花竟是為婦道所考!”
蘇旭無聲嘆息,都半年多了,他竟沒再說出什么新鮮讖語,可見也不是個辦事兒走心的。
若是在半年之前,蘇旭定然會揪著他的脖領(lǐng)子大聲質(zhì)問:“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要如何才能變回自身?”
可是今天的蘇旭沒有,他甚至是坦然地看著那個道士。
他很累很累,生病的女孩身軀哪里都不舒服,他覺得這也沒什么不好,他可以忍耐。何況那個頂了他探花名頭的婦道,現(xiàn)在還不是將縣令一職干得風(fēng)生水起、有聲有色?
蘇旭甚至覺得,如果他是宛平縣來告狀的王寡婦,如果他是被小叔子強賣的楊周氏,如果他是那些被馮懷仁欺負(fù)了的良家女子,遇到柳溶月這樣的父母官,定然比碰上原本心高氣傲的蘇探花有福許多……
那一瞬間,蘇旭釋懷了:如果老天爺就要這么安排,那么……也行……
雖然那個難能可貴的父母官已經(jīng)硬了翅膀、會找樂子,把歌姬的胭脂都蹭到了脖子上。她已經(jīng)在大庭廣眾之下呵斥他了,她大概很快會將他棄如敝屣吧?
蘇旭傷心地垂下了眼眸,他不想再看那個道士,他知道自己好落魄,他不用這家伙再提醒一遍。
誰知看蘇旭萬念俱灰,邋遢道士也有些傻眼:“喂!你就不想變回自身了嗎?”
蘇旭頹然搖頭:“怎么都行……”
那道士急了:“你得打起精神來啊!你如此沉淪,宛平的冤案何日才能昭雪?!冤魂們?nèi)绾尾拍苌欤俊?br />蘇旭忽然睜開了雙眼,他含神湛湛地朝道士湊了過去:“胡氏?是你嗎?”
宛平縣三堂
自從親眼目睹堂尊大人險些被太太毒打,趙縣丞看知縣大人的眼神又親切了許多。
柳溶月顧不上趙縣丞!
她對哭哭啼啼的韋娘好言相勸:“韋娘,民間傳說不可信,我那夫人非白蛇。你好好想想,奶奶要有當(dāng)飛賊的手段,我還能活到今天嗎?”
趙縣丞無限唏噓地點頭:“大人說得在理。哪有什么術(shù)高勿用?奶奶那是力不從心!”
柳溶月對韋娘真心剖白:“這支珍珠釵是正月十五集市上我親手給我夫人買來的。銀貨兩訖、見證眾多。這釵子真不是我夫人偷的,韋娘你誤會了!”
韋娘哭得眼都腫了:“大人既然如此說,咱們自然信。我也不是非要攀扯奶奶的罪過。只是這釵子大人是同誰買的?這分明是臭賊銷贓!大人要是能找到此賊,自然能為小女子洗清冤屈!”說到這里,韋娘雙膝下跪:“大人!可憐韋娘這輩子就毀在這根簪子上!如今我死都不怕,但求個明白!到底是誰害我落到如此?”
柳溶月為難地看向趙縣丞,趙縣丞深深地嘆了口氣。
他二人心中明白,若是普通飛賊作案,宛平縣令大可明明白白給順天府尹修書一封,說明白賊子已經(jīng)落網(wǎng),韋娘恐是蒙冤。順天府尹縱不感激,也不會惱怒。至于韋娘姑娘下場如何,就看惠大人成不成全,與宛平無干。
可這是個采花賊啊!
順天府尹夫人的簪子如何落到了采花賊手里?就算是夫人無意丟了頭上愛物,這事兒也是好說不好聽!
柳溶月倘若冒失上書為韋娘辯白,你猜順天府尹會不會火冒三丈?
柳溶月將韋娘攙了起來,細(xì)細(xì)勸說:“韋娘啊,你的苦楚我能體會。我也相信你不曾偷盜。大人實話對你說,正月十五賣給我簪子的那人果然是個賊子,他身上背著數(shù)條人命,已經(jīng)送到刑部定斬決。他當(dāng)日口供之中并無這點偷雞摸狗之事。現(xiàn)在賊人已經(jīng)伏法,死人口中沒有招對。韋娘,事已至此,你要告誰來?”
韋娘滿臉惶然:“大人……我,我是想要他們知道,我不曾偷過東西!”
柳溶月對韋娘動之以情:“韋娘,你的意思我明白。退一步說,就算我接了你的狀子,還了你的清白,可那又如何?主人賣仆,天經(jīng)地義。就算我查出實證,那簪子是賊子所盜,你確實無辜受難。到時候你主人將頭一搖,說我就是要賣這個丫頭。誰能說他個‘不’字?韋娘,這個官司沒得打。我勸你還是別告了吧……”
韋娘滿腔冤屈化作哭喊:“難道我這輩子就毀得如此不明不白么!我什么錯都沒犯!我是冤枉的啊!”
趙縣丞已經(jīng)有些不耐煩,他嗆聲說道:“韋娘,你不要胡攪蠻纏了。哪個廟里沒有冤死鬼?莫說你個小小婢女,便是岳飛爺爺不也屈死了么?你家主人好歹不曾要了你的性命。”
韋娘脫口而出:“岳飛蒙冤跟我蒙冤挨得上么?縣丞大人!要你做這冤死鬼你可愿意?”
看趙縣丞臉色不豫,柳溶月連忙將韋娘攔住:“韋娘,你且細(xì)想,你縱然在惠大人那里洗清了冤屈,難道惠大人還能讓你回去繼續(xù)做婢?你即便回去做婢……你在外頭唱了這小半年的曲兒……唉,夫人如何還會讓你在房中服侍?夫人即便還要你在房中服侍,她身邊的丫頭婆子,惠府中的小廝奴仆會不會對你指指戳戳?你便清白了,又有什么用?”
眼看韋娘的臉色越來越差、眼神越來越冷,似乎已經(jīng)萬念俱灰。
柳溶月連忙好言勸說:“韋娘啊,事到如今,倒不如大人出頭給你贖身,再給你些銀兩送你回原籍與家人團聚。你回到家鄉(xiāng),別的莫提。只說是服侍老爺有功,得了恩典放歸可好?”
韋娘眼含熱淚給柳溶月雙膝下跪,叩頭不止:“大人!您真是救苦救難活菩薩!”
趙縣丞抖手:“大人,您這官兒當(dāng)?shù)摹媸羌依镉凶鹕蕉嫉么钸M去……”
柳溶月拿出私房銀子,著趙縣丞出面給韋娘贖身。
既有官面出頭,眼見韋娘也不是搖錢樹的材料,老鴇并未多要身價銀子,好歹意思意思便放了這姑娘回家。
教坊樂師也是合十念佛:“走了好,走了好。就韋娘那荒腔走板的嗓子,打死也學(xué)不出來!人家明明能憑著干活兒掙錢,你非得讓她指著賣唱兒餓死。可嘆似蘇大人那等喝花酒當(dāng)放布施的善人又有幾個呢?人家必然以后逢兇化吉。”
完了韋娘的事,柳溶月正要回后堂看看蘇旭病勢如何,忽然又有衙役來報:“彩福樓宋老板來拜大人。”
柳溶月不禁沉吟:“彩福樓……彩福樓?難道是剛剛與我吃酒的那個大興縣珠寶商?”
衙役點頭:“正是。”
柳溶月想:我是官你是商,咱倆過從甚密,只怕有人閑話官商勾結(jié)。老爺們兒天生愛嚼蛆,我本也無所謂,讓蘇旭那心重的聽見了,恐怕又要添癥候。
有心不見吧?她轉(zhuǎn)念一想:彩福樓的宋老板看著倒像個忠厚長者,既然他私下來拜,大概是有要緊的話要和我說?倘若能定下來買賣搬遷宛平,也是美事一件。
柳溶月對趙縣丞實話實說:“我不曾單獨見過客商,你要陪我一陪。”
趙縣丞知道這是大人將自己視作心腹的意思,連忙點頭答應(yīng)。
彩福樓的宋老板今年五十多歲、在順天府經(jīng)商日久,可算是地頭之蛇。
他見了柳溶月深施一禮,看看只有趙縣丞在側(cè),宋老板才敢開門見山:“大人,小人不揣冒昧,突兀前來,可否請您將夫人那支珍珠簪再賞我瞧瞧?”
柳溶月心中一動,將那珠釵拿來交與宋老板。
宋老板細(xì)看良久才一聲嘆息:“大人不該買這東西,這簪真是賊贓!”
柳溶月和趙縣丞相顧訝然。
趙縣丞問:“何以見得?”
宋老板說:“不瞞大人,咱們順天府前年起,地面兒上便莫名現(xiàn)了精壯的閑漢亂逛。這起人也不做生意,也不跑買賣,也不知住在何處。他們絲毫不愁生計,隔三差五就拿出些金銀首飾、小件玩器賤價出售。起初還有些當(dāng)鋪買賣圖便宜收來做死當(dāng)。后來啊……唉……”說到這里,宋老板四外看看,有些礙口,似是心有顧忌。
柳溶月坦然許諾:“宋老板,你有心腹話和我說,我自然不會將這些言語四外散播。”
趙縣丞跟著點頭:“大人一諾千金。”
宋老板誠懇回話:“大人,若不是小的親眼瞧著您自上任以來勤謹(jǐn)愛民、護持百姓是個清正廉潔的好官,這話我萬不敢講。小鋪也曾收過他們的一些珠玉。東西確好,價錢確賤,小人當(dāng)初就疑心是賊贓,可市面上又沒見過,我就昧著良心與他們做了些日子買賣。誰知后來……后來有朝一日……”
柳溶月奇道:“怎么樣呢?”
宋老板將足一頓:“后來他們拿來一副首飾,其中就有這支珠釵!我才確信此事不對。這支珠釵是……是我前年自海南購入,孝敬順天府尹惠大人太太四十大壽的禮物!有句私話,我不怕與您說破。順天府尹管著京城地面,怎說也算肥缺,惠大人不會手頭拮據(jù)。惠大人就算手頭拮據(jù),要將夫人的珠釵變賣,他也不會把這釵賣到我的鋪子里來!何況是如此低價!所以這定是賊贓!丁點不假!”
柳溶月不敢置信:“不能吧!惠大人官聲甚好,與兵馬司長官更是熟絡(luò),他家丟了東西能不吵嚷報官的?”
然后她就覺得趙縣丞拽了拽自己的衣袖。
趙縣丞低聲說道:“大人,似這等官員收受的賄賂,就是丟了也不好聲張。”
宋老板重重點頭,他繼續(xù)說道:“大人,自從見了這套首飾,我就再不敢收這起漢子的東西了。后來小人與同行閑話,都說收到過類似的東西,有些分明是官家之物,上面還刻著印記呢!這些擺明了燙手的東西,大人你說誰敢拿著啊?”
柳溶月蹙眉想想:“你是說鋪子不收,所以這些賊贓在民間流散?也不對啊,那才能出手多少銀子?不瞞你說,這只釵我三百文就買下來了。他們辛苦偷來,怎能甘心賤賣?自然,若非這簪子只賣了三百文,按規(guī)矩就要做賊贓收歸庫房,也鬧不出今日這事。”
宋老板搖一搖頭:“大人,按照江湖規(guī)矩,這類燙手的東西歷來是異地銷贓。我等坐商經(jīng)營多年,自然不敢趟這渾水。可架不住有不怕死的啊。”
柳溶月驚問:“不知何人如此膽大?”
柳溶月就見宋老板深深地看向自己:“大人可知……去年咱們宛平死了個珠寶商人,名叫查淵瑜的?他便是個慣走南方的好手!再想想這二年查老板陡然暴富,豈非無因?唉,可嘆他與他那老婆,皆是死得不明不白啊!”
似有一陣陰風(fēng)吹過,柳溶月頓時毛骨悚然。
宛平后堂
心事重重的柳溶月晃里晃蕩地在后宅院溜達(dá),她轉(zhuǎn)悠許久,也不曾進屋去看蘇旭。
詩素瞧著柳溶月可恨,她忍不住過來推了小姐一把:“我說小姐,你差不多得了。你變做男人去喝花酒也就罷了,還要當(dāng)場罵人不成體統(tǒng)。當(dāng)場罵人也就算了,把人氣暈了你看都不看他一眼的。別說是老婆,便是元寶,上吐下瀉你也該找個獸醫(yī)瞧瞧。你說你變個爺們兒,怎么眼瞅著變成混蛋了?”
柳溶月困惑地看著詩素:“你什么時候跟他一頭兒的了?咱倆不是名為主仆、情同姐妹么?他做人那么摳,你為何向著他?”
詩素叉腰:“我呸!天下女子自然護著女子!是你先打我們這圈兒里蹦出去的,還怨我把你當(dāng)外人了?沒有良心!”
柳溶月咬牙威脅:“詩素,你忘恩負(fù)義!看我以后逢年過節(jié)再給你買頭繩兒、買胭脂的!”
詩素冷哼:“如今在外頭混,掙錢我自己會買。怎么沒你那點兒恩惠,我就披頭散發(fā)了嗎?小姐,退一萬步說,難不成給我買了頭繩,你不搭理少奶奶就有理了?”
柳溶月立刻薄怒:“詩素!我看你是要造反啊?咱倆不是說要相好一輩子嗎?你變心了!”
詩素低聲嘆息,她又輕輕推了柳溶月一把:“你去瞧瞧他吧。打打鬧鬧大半年了,怎說也是一個鍋里掄馬勺的。你如今就是貪圖野花香,厭棄白娘娘,也別放得這么干脆啊。尤其人家還病著,可憐見兒的。今天來診脈的都搖頭了,說發(fā)冷發(fā)熱兩日了,怎么不早請大夫來看?醫(yī)不自醫(yī),奶奶就是有手段,也不好這么耽擱自己的。”
柳溶月駭然冷笑:“什么就白娘娘?他給你個綠鐲子,你就真當(dāng)自己是青蛇精了么?我算看出來了,自從來了宛平,你們一個比一個不愛做人了!”
詩素將新熬好的甜粥往柳溶月手里一塞:“我說你去不去瞧他?!”
柳溶月接過托盤,嘀嘀咕咕:“當(dāng)小姐的時候好歹還有個使喚丫頭,如今當(dāng)了少爺,怎么各個都是我的祖宗?!”
誰知臥室之內(nèi),并非榻前無人。
柳溶月走到門口就聽里面梅娘好聲兒好氣兒地說話兒:“奶奶的臉色好些了。待會兒詩素熬好粥,奶奶再吃些,很快就好了。”
柳溶月沒聽到蘇旭說話,倒是苗太太笑了一聲:“說起臉色好,我看誰也比不上梅娘姑娘人逢喜事精神爽。可嘆這些日子你與齊肅一個在后院、一個在前頭,隔著一堵墻就是看不見。這便是緣分未到,緣分一到,心愿就了!”
柳溶月端著盤子撩簾進屋,就見床上的蘇旭突然滿臉恍然大悟:“怪不得我心里總覺得有個關(guān)竅不開!原來如此!”
梅娘與苗太太面面相覷,她倆雙雙伸手摸蘇旭的額頭:“奶奶!您這是看見大人,又火撞腦門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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