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韻錦回到教室時，女生們還圍在一起說話。她們從操場轉(zhuǎn)移到了教室，還是聚在某個人身邊。

        她看了眼坐在中心位置的人，朱敏被眾星捧月般地坐在中間正侃侃而談。看見她進來，朱敏的聲音瞬間低了幾個度。她的心跳也漏了一拍，腳好像踩在棉花上，走得搖搖晃晃，她用了很大的力氣才保持住平衡。

        她們是在議論她嗎？

        突然之間，她覺得自己危機四伏。

        窗外的白光籠罩著女生們的臉，有些蒼白的、毫無血色的臉上已經(jīng)長出了青春痘，密密麻麻的，紅腫、發(fā)黑、發(fā)膿，不忍直視，眼神像冷冰冰的刀子一樣投射過來。蘇韻錦下意識地摸摸臉頰，松了口氣，青春期快過去了，她還能幸存，真是命運眷顧，不必為此感到懊惱，整日愁眉苦臉。

        那些因為外貌而生出的惡意，都在心底聚集、腐爛，散發(fā)出惡臭的氣味。最后，又轉(zhuǎn)化成對同性的恨意，越來越刻骨銘心，幾乎勢不兩立。而被恨著的人蘇韻錦勾起嘴角笑了，被全然恨著的人也并不只是默默忍受。年輕氣盛，憑什么要無辜受委屈。她故意笑容明媚，裝作坦然自若，激發(fā)出更強烈的恨，她們幾乎想撕爛她的臉。

        這樣才算是報復吧！在嘈雜、紛亂的教室里，恨意彌漫，可她依然無動于衷，美好如初。看見姜妮的臉上有些笑容，她輕慢地走過來，手放在姜妮的肩上，“你們剛回來？”

        姜妮抬頭看著她，說：“嗯，你去哪了？”

        蘇韻錦坐回座位，“衛(wèi)生間。”

        “剛才教室里就你自己？”

        “嗯。”

        “那你做了什么呀？”

        蘇韻錦知道她的心思，把模擬卷推過去，隨意地說：“就做了一道數(shù)學題。”

        “哦。下次我也不去上體育課了。”

        蘇韻錦收回試卷，收斂了笑容，一種無力感爬上臉頰，她坐到凳子上，堅硬、冰涼的觸感讓她的身體繃成一條直線。

        姜妮問她：“你怎么突然回來了？”

        “無聊。你呢，怎么樣？”

        姜妮小聲說：“也挺無聊的。”

        蘇韻錦笑了，“是嗎？你們沒聊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沒有。浪費我時間。”

        蘇韻錦沒說話，眼睛的余光掃到朱敏的身影，被白色發(fā)卡箍起的頭發(fā)，露出圓圓的臉蛋，臉色蒼白，眼尾向下耷拉，眼睛里藏滿了復雜的情緒，她的嘴唇一張一合，聲調(diào)尖刻，以一種別人能聽到但聽不清的音量說著話，像蛇在吐信子，嘶嘶作響，釋放著危險的、試探的信號。她抿著嘴角微微一笑，從朱敏那里收回眼角的余光。

        這一切不過是自己的臆想，無從證實。別庸人自擾了！她搖搖腦袋，把之前的想法統(tǒng)統(tǒng)丟干凈了。

        ——

        黑暗侵蝕著校園的最后一個角落。女生宿舍樓下的空地被陰影覆蓋。

        終于，夜色完全籠罩下來，一層厚厚的黑云壓在頭頂。

        教室里昏黃的燈光照出建筑柔和不清的輪廓，樓房的棱角被抹去了。

        偶爾有風掠過，影子跟著搖晃不止。那是光禿禿的樹枝，還剩最后幾片殘留在樹上枯掉的樹葉。又或者是掛在窗口的窗簾，微微擺動身軀。

        因為光芒的渲染，初冬的空氣沒那么冰冷了，校園沒那么死寂，人也不至于悲傷。

        從水房里回來的女生們正穿過空地回到宿舍，她們嘴里低聲說著話，“今年冬天好冷。”

        “是啊！風還好大。”

        蘇韻錦和姜妮去上晚自習的時候，順便提了熱水壺，想著下了自習課再去水房，到時候那里的人一定會少很多。

        晚上的教學樓里彌漫著曖昧不明的氣息，隨處可見早戀的男女學生躲在角落里說話。

        沒有強烈的日光，渾渾噩噩突然變得理所當然。

        夜色濃重，積壓在身體里的精力和被黯淡光芒修飾過的臉蛋，正以無限緩慢的速度接近對方，撞擊出火花和巨大的聲響。

        她們每上一層樓，都能被追逐打鬧的人撞到，等著他們跑過去，才能繼續(xù)往前走。

        教學樓好像正在下沉。

        蘇韻錦覺得自己和周圍的人格格不入，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少年時期的人都會有這種想法，她看別人總覺得奇怪，別人看她也是一樣的吧！

        姜妮的聲音打破了沉默的空氣，“我聽朱敏說，四班的孫淼找對象了。”

        “她怎么知道？”

        “看見了吧！男生是就是你認識的”

        “楊敬，九班的。”

        “嗯，她們還說孫淼肯定要被耍了。”

        蘇韻錦轉(zhuǎn)過頭看著姜妮，姜妮臉色不自然地說：“她們說，男生就是玩玩她而已，她太傻了。”

        她沒說話，回想起孫淼和楊敬站在一起的場景，那樣溫柔、乖順的女孩子如果被拋棄、傷害，怎么承受得住呢？

        “你怎么不說話？你不知道嗎？”姜妮捏著她的手腕。

        她說：“我也看見了。”

        “是嗎？你怎么沒告訴我？”姜妮無意地問了一句。

        “我沒當回事。”她停頓一下，“再說，我覺得這也不關(guān)我們的事。”

        姜妮又說：“那個男生看起來也不是什么好人。”

        “嗯，也許吧。”蘇韻錦摸摸耳朵，低頭看著腳尖在地板上交替出現(xiàn)，小聲說了句，“希望她不會受傷。”

        過了一會兒，姜妮又說：“那個男生肯定是玩玩她，怎么會真的喜歡她呢？她又不是很漂亮。”

        “但她看起來很乖。”

        “男生就是覺得她看起來好欺負嘛！他們喜歡聽話的女生。”

        蘇韻錦突然覺得她好像巴不得看見孫淼被傷害的結(jié)局。與其說是擔心，不如說是在隱隱地期待。

        如果某個女生被男生拋棄，正中她們的下懷。

        她們得意的不是猜對了結(jié)局，而是在相同的年齡里，別人被喜歡、追求，最終只有變成悲劇，才能撫慰她們內(nèi)心世界的失衡。自己無法得到的戀愛，別人也只能遍體鱗傷地潦草收場。

        走回教室的路上遇到不少人，但都是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人。

        很多年后，回想起這段路程，蘇韻錦還是覺得在明暗交替的走廊里，浮動著的戀愛氣息，是青春歲月里最美好的一幕。其余的一切，都褪色、消融在黯淡的背景里，變得無足輕重，可以風輕云淡地一笑而過。就連那些流言蜚語，都成了隨便談笑的過往。

        走進教室，還是會聞到熟悉的氣味。

        她看到男生們在后面圍成一個密不透風的圈子，大概正在看電影。

        聽到有人進來，某個男生警惕地看一眼，沒有發(fā)現(xiàn)危險，繼續(xù)著剛才的事。

        蘇韻錦關(guān)上門，姜妮站在講臺上，撿起粉筆頭朝著男生們?nèi)舆^去。

        她打破了平靜的局面。男生們慌地散開，有人把手機揣進兜里，抬頭看著這邊，臉上掛著奇怪的笑容。“干嘛？”聲音很黏稠，像是剛剛睡醒。

        姜妮大笑著問：“你們在干嘛？鬼鬼祟祟的。”

        “多管閑事，小心挨打。”

        “你再說這種話，我就去告訴老師，你們看黃色電影。”

        “誰看了？誰看了？你別胡說啊！”男生們慢慢散去，都坐回了各自的座位。

        姜妮指著一個胖胖的男生說：“你看了，就是你，你們一群人。”

        “你有證據(jù)嗎？”他扶了扶眼鏡，轉(zhuǎn)身往外面走了。

        “你跑什么？”姜妮看著他的背影喊了一聲。沒有回應(yīng)了。

        蘇韻錦站在門口看著兩人的爭執(zhí)，微微一笑，走開了。

        晚自習是班主任監(jiān)督的。他兩手空空地進來，站在門口掃視一眼，哼哼兩聲，轉(zhuǎn)身離開了教室。

        沒過幾秒，他又進來了，站在講臺上看著坐在下面的學生，久久不說話，氣氛就這么冷卻下來，人們裝模作樣地拿出課本和試卷，在老師嚴厲的注視下消耗著最后的時間。

        黑暗像是涌動的潮水，淹沒了整個校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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