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約定
我依舊記得那個盛夏,民國二十四年,1935年。
我記得這年亂糟糟的。
那個寫出《義勇軍進行曲》的作曲家,在日本溺水身亡了。
革命黨在遵義召開了改變命運的會議。
意大利入侵了埃塞俄比亞。
學生又搞起了學聯運動。
汪精衛中了三槍。
……
我坐在自己小院的銀杏樹下,讀著報紙。
就算外面再亂,與我又有何關系呢?
待字閨中。
等我爹想起來了,給我許個人家便就罷了。
亦或許……
還有奇跡呢?
“小姐小姐!”
遠處傳來爾雅的叫聲。
她是鄉下的親戚送進城的小丫頭,來的時候沒有名字,村里人都叫她二丫。
她來了家里就跟著我,只怪我老笑話她的名字,她便纏著我讓我幫她取一個。
“小姐的名字好聽,像江南女子,小姐也幫我取一個。”
……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
我娘幫我取的名字,也是她留給我的唯一。
“二丫……”
我靈機一動,
“那叫爾雅可好?”
“爾雅?”
她若有所思。
“是一本詞典的名字。”
我道。
她聽罷興奮的拍拍手,
“果然是文化人,那我就叫爾雅了。”
她推開門跑了進來,身后的大辮子一晃一晃。
我合上報紙,只見她道,
“小姐小姐!稷公子來了。”
我微微蹙眉歪著頭,她擦了擦額上的汗珠,拉起我就走。
“我偷聽的墻角,稷公子專程從南京回來提親的!”
……
“你是說……稷晏清?”
“那可不?和您有過婚約的,除了稷公子還有誰?”
爾雅拉著我,悶頭往前走。邊走邊叨叨,那股子認真的勁兒,好像比我還急。
“他們稷家去了南京,我還以為這事兒就黃了。小姐不急,老爺也不急。那二房才不會管您。您這都十七了。看這鄰里還有鄉下,哪個十七八的女兒不是嫁人生子的……”
爾雅憤憤不平,而我卻羞紅了臉。
“這種事情……哪是好意思說的?”
“我覺得好意思。”
爾雅仰著頭,拖著我到了前廳。
前廳院子里也有一顆銀杏,銀杏樹下有個石桌,我爹和一個眉清目秀的男子端坐兩側。
姨娘煮了茶,給二人呈上,爹開口道,
“晏清啊,嘗嘗今年的毛尖,看看還有沒有小時候的味兒?”
我站在屋檐下,靜靜的望著那青衣青年。
他梳著整齊的西裝頭,或許是夏天天氣熱,幾縷頭發不經意的垂在額前。
他有一雙秀氣的杏眼,遠觀有靈動,眸子里溫潤如水。
高挺白皙的鼻梁,猶如勁松般挺拔,又好似軟玉般柔和。
他有一雙薄唇,唇鋒陡峭,顯得高遠清冷。
可他又唇紅齒白,珠圓玉潤。
我覺得他的唇好軟……
這突然浮上腦海中的想法,讓我臉頰迅速的紅了……
他接過姨娘遞過去的茶杯,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金絲框眼鏡,輕輕抿了一口。
“嗯~還是當年一樣的味道。”
他笑著點了點頭。
“哈哈哈哈哈!”
爹開懷,搖著手中的折扇,好似心情很不錯,
“自從你們稷家去了南京,我還以為你和荷華的事兒就算了,難為你還記得。”
稷晏清垂目淡淡的笑著,嘴角勾著溫潤的笑意,他又推了推眼鏡,道,
“當年既是應下了,府里長輩也是同意了的,自然沒有反悔的道理。只是想等到學業完備之后再來提親,于是便拖到了現在。”
“誒,話倒是說,侄兒是在哪里讀書啊?”
姨娘聽罷來了興趣,稷晏清禮貌的說,
“晚輩在中央大學就讀無線電通信。”
姨娘似也是聽不懂,尷尬促狹的笑了笑
“誒呦……這我也是不懂……就知道是人才就是了。”
爹嫌棄的瞪了她一眼,她立刻閉了嘴。
他搖著折扇,看起來倒像是個文質彬彬的儒商,瞧著稷晏清哪哪都順眼,笑瞇瞇的關心著。
“晏清啊……那個……親家公可是好的呀?”
稷晏清放下茶杯,從容道,
“家父年事已高,母親過世后,身體一直不利索。如今也就是掛個資政的名號而已。”
“資政……是個啥呀?”
姨娘疑惑不已,卻是又招來了爹的白眼。
“資政好呀,資政……那個……那個詞兒怎么說來著?”
爹就是喜歡裝文化人,可平日里又不愛讀書。
難怪聽家里的老廚子說,以前娘在的時候,兩個人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
不過當下的我倒是不在意。
悄悄藏在心里的人,突然出現在眼前,讓我倍感歡喜。
也就是這一小會兒,沒有人看到我,我不需要維持自己深閨淑女的架子。
我便就偷偷地觀察他,心里小心翼翼的開心著。
好似一顆蜜棗含在嘴里。
我的整顆心都好似要溺死在蜜罐里。
那是發自內心的歡喜。
如果可以,我好想當場尖叫,大聲的說出我的快樂。
如果是現在的我,我一定會的。
我站在檐下靜靜的凝望著他。
他身量高了不少,面容清雋,下巴尖尖的,一身青色長衫,書卷氣濃厚。
可無論怎么變,那清雅溫潤的氣息依舊在,還是印象里那個寵溺我的雁子哥哥。
我依舊急著那年盛夏的夜里,他帶著我偷偷溜進稷府的藏書房。
稷晏清的姐姐從比利時寄回來了幾瓶洋酒。
名字叫威士忌。
那瓶子是晶瑩剔透的褚紅色,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美的不得了。
稷晏清青春年少,對那瓶子來了興趣。
那時我在稷府,稷老爺常年在南京,稷夫人身體一直不好,稷晏清只有姐弟二人。
稷老爺中年得子,稷晏清的姐姐比他大了許多,早些年去歐洲深造之時和當地一個小提琴演奏家相戀結合,便就定居在了那邊。
于是,全府上下只有稷晏清一人。
稷府不是我的家,我一直都知道。
可是稷晏清卻對我很好,很好很好那種。
于是便是他到哪里,我就跟著。
他喜歡做什么,我也就喜歡做什么。
他想去嘗嘗那威士忌,我也愿意陪他去。
等到晚上大家都睡了,我便跟著他溜進了藏書房。
我從小到大從未如此放肆,嚇得直哆嗦。
那會兒的稷晏清還帶著少年的調皮,也不安慰我,只是笑著停不下來。
那酒藏在酒柜里,上了鎖。
他也不知道從哪里弄來的鑰匙,打開酒柜。
當那瓶美輪美奐的威士忌出現在我們兩個眼前的時候,我們不由得長大了嘴。
他小心翼翼的把酒瓶拿了出來。
我們兩個就著月光仔細瞧著上面的字。
一串曲里拐彎的東西,什么也瞧不懂。
稷晏清不懂裝懂的說,
“這是法文。”
“法文?”
我不明所以的望著他,眼里滿是迷茫,
“那是什么意思呢?”
他瞧著我的樣子,忍不住笑了。
我更是莫名其妙。
他笑著揉揉我的腦袋,
“這是一句法文詩。”
“哦,什么意思呢?”
他垂目,纖長的睫毛分解了月光,好似散落的碎金灑在他的下眼瞼上。
我凝望著他,一時迷了神。
只見他嘴角微微勾起,低聲吟誦道
“
我欲與你一起生活
我渴望與你一起生活
我渴望與你耳鬢廝磨
一輩子,與你耳鬢廝磨
一輩子,一輩子,一輩子
……
”
一輩子……
一輩子……
我愣住了。
這直白的詩句,讓我瞬間漲紅了臉。
“你……你胡說,這上面就幾個勾勾彎彎,哪會有那么多話……”
我扭捏著,臉頰發燙,好似一個熟透了的蘋果。
他這說的話,讓我好想找個地洞鉆進去。
我羞怯的背過了身去不理她。
他見我的模樣,反倒是更開心了。
“這上面就是這么寫的,我還能騙你不成?”
他湊過來,在我面前晃了晃那瓶酒。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這酒那個時候看起來,便就突然充滿了曖昧的氣息。
“這……這酒不好看……我要走了……”
我羞的無地自容,就想要溜走。
現在想來,明明詩是他吟的,為何我要如此羞愧。
只怪那時我膽小又被禁錮著,也難怪后來會被梁素音瞧不起。
我起身便想離開,稷晏清急忙拉住我,
“別走。”
我嚇得急忙抖開了他的手,正想生氣,只見他把食指豎在唇瓣,壓低聲音道,
“小聲點,動靜大了會被發現的。”
我才想起來,我們還是在藏書房中,后怕不已。
我急忙又蹲了下來,湊到他身邊使勁點頭。
他見我叩頭如搗蒜的模樣,又忍不住笑了出來。
我也是不明白,到底是有什么好笑的呢?
“今天是誰查的房,怎么這藏書房的門沒鎖呢?”
突然門口響起了管家的聲音,我們兩個慌張不已。
稷晏清立刻關上了酒柜,拉著我藏到了書桌下面,捂住了我的嘴。
好在管家只是伸頭往里面瞧了瞧,見沒有異樣,便就鎖上了門。
聽見門鎖落下的聲音,我們兩個便就知大事不好。
“怎么辦?”
我急得眼淚便就要出來了,可稷晏清卻是不緊不慢的晃了晃手里的酒瓶,
“既然是出不去了,我們兩個就嘗嘗這洋酒,怎么樣?”
我瞪著一雙大眼睛,心里早沒了主意……
酒我沒喝過,以前看爹喝的醉醺醺的,總覺得這酒不是什么好東西。
可是那天也不知怎的,就被他迷了心智。
酒香濃郁,他拿瓶蓋倒了些,自己喝了一口,辣的他蹙緊眉頭。
我本不敢喝,可他騙我說是甜的。
于是我也就喝了……
方才入口,辣的我直咳嗽。
這酒味真是嗆鼻子。
可不知什么時候,他一口,我一口,酒味卻變得越發的香濃醇厚了……
后來我不知怎的,睡著了。
恍恍惚惚中,覺得自己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只聽他在耳邊喃喃輕語,
“荷華呀,等你長大了,我娶你好不好?”
“嗯……好呀……”
“一輩子在一起,好不好?”
“嗯……一輩子……一輩子……”
那之后沒多久,稷夫人病逝。
那一年是民國十六年,年初發生清黨事件,導致了大起義。
國內局勢混亂,稷晏清的姐姐無法回國。
局勢動蕩,稷老爺因此耽擱了時日。
只有我陪著稷晏清扶靈,陪著他看母親下葬。
時局不穩,一切從簡。
等稷老爺回開封的時候,府上也只有稷夫人的排位了。
那是我第一次見稷永昌,印象里便是個清瘦的老頭。
在夫人的牌位前倔強的昂著頭,一言不發。
我跟著稷晏清去見他的時候,只見他一人端坐在堂上。
就算身子骨挺得再直,也像是硬生生的被人拔了層皮,內里外里透著頹敗與蒼老。
稷晏清步履沉重的走到稷老爺面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我跟在他身后泣不成聲。
稷晏清伏在稷老爺的膝上,縱使一言不發,可他顫抖的背脊,引得我鉆心的痛。
稷老爺雙目直視著前方,努力的維持著自己的體面。
然而那泫然欲滴的淚,終是出賣了他。
那一瞬間,這對父子,讓人心疼。
……
便就是這次,稷老爺帶著稷晏清離開了開封。
臨走之前,稷府將我送回了家,卻也上門提了親。
稷老爺對我淡淡的,只說尊重稷晏清。
老爺子的原話是,
“我連一個番夷的琴師都能接受,蘇府的小姐又有什么不可的呢?”
爹見到稷府提親,自是喜出望外。
兵荒馬亂的,能定下這門親事,他自然是不會拒絕。
或許心里,便也覺得是我高攀了。
稷晏清走的時候,是我去送的他。
那時的他還透著稚氣,一身月牙白的長衫站在銀杏樹下。
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便輕柔的幫我擦眼淚。
他叮囑我,
“既是定了親,日后便是要進我稷府的門的。這幾年你就安心等著我,等我學業有成了,我就回來接你。”
我拼命點著頭,拉著他不想讓他走。
可最終他依舊是走了,朝我揮揮手,笑的燦爛。
外面再兵荒馬亂,那夏日和煦的陽光,卻依舊那么明媚。
我好懷念,那“一輩子”的承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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