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月錢
寶玉一聽便愣了。他平時(shí)對讀書之事大放厥詞，其實(shí)就是因?yàn)樽约翰辉干蠈W(xué)，編些歪理出來胡纏，總沒人理他。是以也沒想過他罵“祿蠹”，竟將自己父親也罵進(jìn)去了。
及至黛玉搶白，才想起林姑父是出名的才子，從小聽父母提起姑媽來，都說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言辭間對林姑父極為推崇。何況黛玉如今喪母，只有父親在堂，自己這般說話，可傷了她的心。
當(dāng)下連連打拱作揖，沒口子地賠不是，只說：“是我昏頭了，胡說兩句，妹妹千萬不要往心里去。林姑父的才學(xué)，連我父親都說是好的，哪里就輪到我議論了呢！”
黛玉看他猶不醒悟，只是來哄自己，暗暗嘆了口氣，心想也是沒法子的事，便道：“我原不為這個(gè)生氣。只是你這話說的不對，天下讀書人何止千萬，怎么就你認(rèn)識的幾個(gè)便是好人，旁人都不是好人了呢？勸你讀書，是讓你做個(gè)好的，就算不合你的意，那心是不錯(cuò)的。你反而給別人甩臉色，使得使不得？”
寶玉聽著她說話，更是點(diǎn)頭如啄米一般，不斷稱是，究竟有沒有聽進(jìn)去，就不知道了。黛玉沒奈何，岔開話題，和他閑扯幾句，不一會才去了。
待午飯過后，依舊來找鳳姐。那鳳姐果然和大丫頭平兒在屋內(nèi)，碰著頭嘀嘀咕咕，不知商議些什么，見黛玉來了連忙相讓。平兒也不等鳳姐吩咐，又是沏茶，又是拿果子，滿滿地端了一大盤來。
黛玉見那茶不是尋常吃的瓜片、龍井，細(xì)嗅下帶著甜香的味道，平兒已笑道：“姑娘且嘗嘗這個(gè)茶，中式不中式。”
鳳姐一眼看見，也笑起來，道：“這是西洋花果茶，我們都不愛甜的，總沒人吃。難為她想起來了，妹妹若愛吃，給你帶回去，省得白放著也是放著。”
黛玉便試了一口，果然沒甚茶味，只是甜絲絲的，還帶著隱約花香。心想她們終究把自己當(dāng)成小孩子，倒難得這片用心，便笑著說“好”。
那鳳姐多么機(jī)靈的人，看她只是閑閑品茗，也不開口說事，心下明白，向平兒使了個(gè)眼色。
平兒立刻道：“差點(diǎn)忘了，大奶奶原說喜歡奶奶那件襖兒上的一個(gè)花樣子，我答應(yīng)要送過去呢！”轉(zhuǎn)身就出了門。
黛玉看她們這樣通透，自己倒不好意思的，沉吟片刻方道：“其實(shí)……平兒姐姐聽了也不礙事的，是我一些小想頭，也不知對不對，才找鳳姐姐來商議一二。”
她曉得王熙鳳為人，有什么事都喜歡當(dāng)面說開了，不喜人扭扭捏捏的。她如今作出小女孩的模樣來，說話卻十分清楚，只是帶著些猶豫遲疑之意。說罷了，兩只眼睛睜得大大的，只是望著鳳姐。
鳳姐看了，不禁“噯喲”一聲，只覺這小表妹說不出的可憐可愛，忙道：“妹妹別怕，有什么事盡管說，我做不了主的，還有老太太和太太呢！”
黛玉聽她大包大攬的，心里暗笑，略垂了眼簾，把薛寶釵對自己說的話說了一遍。也不管鳳姐神色如何，又道：“我想著寶姐姐說的有理，我也是客居在此的，按理說已經(jīng)叨擾許多，再叫府里發(fā)月錢，我心里實(shí)在……”
鳳姐不等她說完便道：“妹妹這可多心了，要讓老祖宗聽見了，指定要罵我！妹妹且想，老祖宗待你如何？別說是外祖母，就是嫡親的祖母也不過是這樣了，你住在這府中原是天經(jīng)地義的，誰能來挑你的不是？姨太太雖和太太是正經(jīng)姐妹，終究比你要遠(yuǎn)一層了，這是其一。再說其二，林姑父是多周到的人呢，接你來的人千說萬說，還是沒攔住，給你備下的使費(fèi)怕是用十年也有余！”
黛玉此來隨身的行李，都是林海親自盯著打點(diǎn)的，她自然曉得，也早見到那裝銀錢的箱子搬進(jìn)府來。那都是她上一世不曾注意的事，如今才知父親待自己的用心，每每想起，心頭便一片酸熱。
只是她沒有想到，鳳姐竟毫不隱瞞，就對她直說出來。轉(zhuǎn)念一想，大約這時(shí)賈府還沒有太大的饑荒，并不曾在她身上動念吧。
想到此處，臉上便露出笑容，望著鳳姐道：“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那以后我也使自己的錢就是了，連我?guī)淼耐鯆邒吆脱┭悖膊槐馗瞎┙o。”
鳳姐聽她全是孩子話，又氣又笑，湊過來在她頭上輕輕一戳，道：“小妮子，你真要見外，當(dāng)心傷了老祖宗的心！”
黛玉眨了眨眼，似有些羞赧之色，卻又道：“可是，寶姐姐……”
“我就說你生得聰明，心眼兒卻老實(shí)，可見林姑父在家，不定怎么嬌生慣養(yǎng)！”
鳳姐打趣了一句，又湊得近了些，壓低聲音道：“你就記著，你是老祖宗的外孫女，和親孫女是一樣的。有二姑娘她們的，就有你的，誰也爭競不得。至于別人，你管她呢！”
“哦！”
黛玉見有她這句話，情知不會有人議論自己了。這番道理她其實(shí)早想得清楚，只是上一世年幼心重，總疑心被人挑了理，活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說不得的可笑。
她這邊思索，鳳姐只道她還在糾結(jié)，拉了她的手笑道：“你看你這模樣氣度，倒有三分老祖宗的影兒，怪不得愛你跟什么似的。妹妹你記著，論理這話我不該說，你聽了也就罷了：你和姊妹們玩笑，偶爾說一兩句刻薄話也是有的，只別落在下人耳朵里，叫人傳說你不謹(jǐn)慎，就不好了。”
黛玉聽到“刻薄”二字，驀然一驚，頓時(shí)想起府中那些捕風(fēng)捉影的傳言來，不想鳳姐竟也知道。但她這番話是提點(diǎn)自己，顯然并不是她傳的，不免心下敁敠。
又見鳳姐望著自己點(diǎn)頭，心里一動，卻笑道：“鳳姐姐說的，我都記著了，往后留心些。只是我們姊妹們素來很好，斷不至于有什么齟齬的。二姐姐脾氣最好，三妹妹又爽利，就算打趣，都是當(dāng)面就說開了，四妹妹還小呢，我們都讓著她，哪能在言語上欺負(fù)她！”
她把迎春、探春、惜春說了一個(gè)遍，卻頓住話頭，向鳳姐眨眨眼睛。鳳姐就曉得她是明白了，深贊她心眼伶俐，卻故意接著道：“妹妹說的是。要說你寶姐姐就更不會了，聽說宮中隔年要選秀女了，她是入了待選的，那自然端莊合宜，是頭一份的。你往后就看著她就是了。”
黛玉會心，忙笑道：“我知道了。打擾鳳姐姐半天，也該去了，只是答應(yīng)我的茶不要忘了！”
鳳姐“噗哧”一聲笑道：“小妮子，使著我們府里的錢，還惦記我的茶，果然是個(gè)刁鉆的！”又扯著她打趣半天，才放了手。
黛玉說了這半日的話，雖有些累，心里卻清爽了許多。回房路上便想，鳳姐其人外面看著厲害，倒是個(gè)好交的，她要同誰好了時(shí)，確乎是真心實(shí)意，自己只傾訴一二，還帶著試探之意，她卻已為自己打算起來。
那么上一世自己與她并未交惡，那些算計(jì)自己的人當(dāng)中，究竟有沒有她在內(nèi)呢？
還有就是那位“端莊合宜”的寶姐姐。
黛玉前世倒不知她有待選入宮的事，此時(shí)聽說，心下倒覺恍然。怪不得她先頭待寶玉也淡淡的，界限分明，想必要入宮博個(gè)前程，看不上這位閑散小公子。
雖說以選秀入宮，是充作宮人女使，但只要有心，何愁得不到圣上青睞！遠(yuǎn)的不提，只說賈府大姑娘元春，不就是個(gè)活生生的例子么！
那也就怪不得寶釵填那柳絮詞，竟有“好風(fēng)憑借力，送我上青云”這等野心勃勃的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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