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雖想早早離了賈府，回到父親身邊，但她如今只有十歲，父親又未續(xù)娶，房里只有個姨娘，斷不肯這時候就接她回去的。

        她自己只想著一生不嫁人，陪伴老父膝下，但想到外人總會說父親和外祖母的閑話，也就忍了下來。左右再過些年，待到及笄之后，就不受“教養(yǎng)”這一層牽絆了。

        她這邊思念著林海，豈料沒過兩月，剛到春日回暖之時，林海的書信也到了。

        這一番送信與往日不同，并不是直接送到賈政手上就完了，單是林家來人便有四個，還帶了一些粗使下人，搬的搬，抬的抬，又抬了無數(shù)箱籠雜物進來。

        黛玉聽了消息，到史太君處時，看到這些人和東西，也不禁一怔。

        史太君便笑指著為首的兩個婆子道：“可見是父女連心了，生怕你在祖母家吃了虧，叫了這兩個來服侍你。”

        黛玉看那兩人，雖說是婆子，其實不過四十來歲，一色的雨過天青衣裙，頭梳得光光的，在腦后挽個籫兒，也沒有多余的裝飾，顯得分外干凈爽利。

        其中一個忙福了福，賠笑道：“老祖宗這話，我們可當不起！我們老爺原只說，姑娘在府里住著，多承老祖宗費心，當初來得倉促，也沒想過住多久的話，所以沒帶什么人過來。誰想一下子就叨擾了府里三年，姑娘也一天大似一天了，吃的用的，哪里不要人操心呢！所以叫我們過來，并送些日常用的東西，也好替府里這些管事的娘子們分憂一二。”

        這婆子說話口齒極為伶俐，又滿臉堆笑，讓人不忍駁回，看來是個通透的人。史太君聽了便呵呵笑道：“你家老爺是個精細人，想得周全，只是忒客氣了！既如此，你們就跟著你家姑娘，叫人在旁邊收拾個房子你們住。”

        黛玉情知這位老太太人老心明，雖說自己是正經(jīng)外孫女兒，畢竟是外姓，彼此避些嫌疑倒好。所以林家派人、送東西，一概應(yīng)承了，更顯得賈府光明磊落，沒有瞞人之事。

        當下卻作出興奮的模樣，略行了個禮，就說要跟著那些人去看收拾東西。史太君虛點著她笑笑，便放她去了。

        黛玉見眾人將箱籠等物一一搬進屋內(nèi)，正要發(fā)問，方才回話那婆子已笑吟吟地過來，先正正經(jīng)經(jīng)見了個禮，才道：“這里亂得很，姑娘何必跟著吃灰呢！倒是回房休息，清清靜靜的就好。”

        黛玉會意，叫上兩個丫頭，帶她們一同回了房中。見那婆子眼睛一霎，便看著雪雁道：“剛才我見那箱子里有幾個蘇繡的小荷包兒，還是從老家?guī)�來的，你去拿出來，給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送去，也不值什么，姐妹們拿著玩兒罷了。”

        雪雁見了家里來人，正自興奮，聽說叫送東西，只得悶悶地答應(yīng)了一聲。剛轉(zhuǎn)身要去，鸚哥過來笑道：“她一個人哪跑得過來，我們一起去！”

        黛玉也笑道：“那更好了。”見兩人要出門，才又喊住，道，“還有薛大姑娘那里——我剛怎么就忘了！就說我問寶姐姐好，等收拾完眼前，就過去看她。”

        兩個丫頭齊聲答應(yīng)了，到那邊房里去拿荷包。這邊兩個婆子見狀，不禁相視而笑。

        黛玉知道她們看出來了，也就一笑，又問二人姓名。頭一個回史太君話的姓李，另一個姓余，都是三十七八歲年紀。

        那李婆子見左右再無別人，忙取出一封書信，奉與黛玉。黛玉看時，正是林海的家書，便當著二人的面拆看。

        因她一進府就頻頻與林海通信，至今已有三年，賈府中人便是知道，也不覺得有異。賈政雖時時幫他父女傳書，自是不會偷看的。但林海顯然有所顧慮，才將這信交給李婆子當面遞過來。

        信中先是報平安，林海仍在揚州任上，身邊又有張姨娘侍候，黛玉曉得無甚大事，那隱約懸著的心就放了下來。

        但跟著便見林海提到，已派人在金陵城外查看好，買了一處莊院，并若干田地，房地契都由兩個婆子帶了過來，叮囑黛玉好生收藏。

        黛玉看著一驚，也不問地契，先道：“父親這時購置房產(chǎn)，是為了什么？”

        話剛出口，見兩個婆子笑微微地看著自己，心里一動，跟著便一片雪亮。

        她現(xiàn)在住在金陵，林海在金陵城外買莊子，不是為了給她，又能是為什么？

        李婆子點頭笑道：“姑娘是何等聰明的人兒，老爺這番行事，豈有個不懂的？臨來之時老爺曾說，有句話不便寫在信中，叫我們轉(zhuǎn)述，姑娘聽了便罷：這國公府是姑娘外祖家，按理說最可靠的。只不過姑娘若是哪天心里不爽，想躲出去的時候，咱們也是有去處的。”

        她這邊說著，那余婆子也不多話，只從身邊珍重取出一疊紙來，呈與黛玉，可不正是那些房地契么！

        黛玉心里登時覺得熱了起來，想著父親遠在任上，還為自己操心，生怕自己受了委屈，連退路都想好了。自己此生若不好好報答父親，又何必回來這一世！

        只聽李婆子又道：“上次姑娘進府，雖然有些使費傍身，且老太太是最疼姑娘的，這斷不會錯，只是怕有些下人們黑心，虧待了姑娘。如今老爺特意給姑娘多送些銀錢物事過來，都是過了明路的，說句輕狂的話，咱們林家原也不怕他們嫉妒！”

        黛玉點點頭，卻笑道：“父親也真是的，明知道老太太不會讓我受委屈，又派了你們來。看被人說把我縱到天上去了呢！”

        三人相對望望，都不禁失笑，那些要緊的話卻只在心里打個轉(zhuǎn)，一個字也沒說。

        趕到鸚哥和雪雁送了東西回來，只看到兩個婆子恭恭敬敬站在下面，垂手侍立，也不虞有他。

        黛玉身邊除了丫頭，原只有一位乳母王嬤嬤，總有五十多歲了，身子也不甚好。是以黛玉除了和眾姊妹到李紈那里讀書學(xué)女紅，并沒有一位貼身的教養(yǎng)嬤嬤，可以指點起居的。

        如今這李、余兩個婆子顯是林海送來，盡管教之責(zé)的，便回明了史太君。她二人年紀又不太大，眾人只以“李大娘”“余大娘”呼之。

        黛玉得了這兩個心腹，自覺比往日更強了許多，又想著那城外的別院是自己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過去看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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