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靜王府的花會，請的固然是京中勛貴，但北靜王向來是個散淡的性子，親厚者甚少，是以這花會辦得也沒有熱鬧到不堪。一眾太太小姐們廝見了，便坐的坐，站的站，游戲的游戲，混了多半日，也就散了。

        黛玉是打定主意不嫁人的，便不用理會旁人眼光，興致起來就玩鬧一陣，不耐煩了轉頭就走，找清靜地方坐著喝茶吃點心，看那花園里的景致。

        她前世在賈府一直小心翼翼，只道自己寄人籬下，不可太過輕狂，后來又因和寶玉相戀，只怕賈家人不喜，竟是多一步路都不敢走，現在想想也是可笑。

        是以她這一世一朝回歸，早打定主意不在乎他人如何想，倒是要活得恣意些。卻不知她本來生得靈秀脫俗，這一放開懷抱，瀟灑起來，更帶了三分攝人的光彩，便如經冬的梅花，積雪退盡，紅綻枝頭，別是一種精神。

        前后兩世，這怕是黛玉玩得最為盡興的一次。

        待到回府之后，到了房中，才覺出累來，坐在那里一動也不想動。雪雁和鸚哥看著她好笑，便張羅著幫她收拾洗漱，早早地上床歇息了。

        這一日府中幾個女孩兒都睡得早，只有寶釵回到梨香院，卻遲遲無法入眠。

        她自從得知賈府已答應她與寶玉的婚事后，心里雖有失落，但也輕松了許多。在眾姊妹中，她的年紀大幾歲，是以對將來想得也最多。

        自入宮落選以來，她常常感嘆自己命運不偶，若不再打算一二，只看薛家后繼無人，將來還不定嫁到什么破落人家，一輩子抬不起頭來。是以母親明里暗里示意她抓緊寶玉，她也依言做了。

        只是今日這花會，雖見的人不多，但與往日只和賈府諸人打交道，別是一番情景。這才想到若早有這機會，以自己相貌舉止，不定也有哪家勛貴看中，配個才貌雙全的郎君，實在不必在寶玉這一棵樹上吊死。

        然而現在，一切都晚了。

        她和寶玉的婚事，雖還沒公開說明，但兩家早有了定論，就連今日王夫人也一直拉著她，不讓她再有現于外人眼前的可能。

        卻是賈家的那些女孩子，三個有兩個是庶出的，又是什么好出身了！今日也頗得了些夫人太太的目光。

        更不用說，還有黛玉……

        想到黛玉，寶釵更是一陣心煩。這個小妹妹與她其實毫無血緣關系，但一同生活在府中，也已彼此了解，知道這小姑娘并無城府，甚至有些任性，只因得了老太太的寵，府中上下都捧著她。

        更惱人的是，她父親現做著朝廷要員，圣上倚重，看賈家姨父的意思，也是甚為交好的。

        想那寶玉，自幼在脂粉堆里混的小公子，和黛玉又年紀相仿，怎么姨媽和姨父就沒想過讓他們結親么？

        只怕是林家姑父精明，賈家圖不得林家的銀錢，才把這算盤打到了薛家的頭上吧！

        夜深人靜之中，寶釵獨坐在床上，隔著朦朧的帳子，冷笑不斷。

        ※

        也正如黛玉當初所想，北靜王對賈家著實有拉攏提攜之意，是以這次花會，特地請了賈府女眷。自此之后，當日見過的幾家府上也先后來了帖子，依舊是請太太姑娘們去赴會，有賞花的，也有聽戲的。黛玉后來嫌麻煩，就推了不去，心里盤算著如何回稟老太太，去城外的莊子看看才好。

        誰知這日還不及開口，先出了一件事，惹得眾人吃了一驚，連黛玉也回想起前世此時的情形來。

        其時姊妹們連寶玉鳳姐都聚在一處，正說鳳姐送來的新茶好壞。黛玉近日過得輕松，竟忘了前世之事，及至寶玉大叫一聲“頭疼”，跟著便滿口胡言亂語，似是發狂起來，這才想到他與鳳姐有此一劫，正應在此時。

        眼見兩人發癡發狂，像是中了邪一般，闔府眾人都慌了神，先齊力把他兩個按住，送回各自房里，才忙忙地叫人請大夫，又是查邪祟本子之類。

        黛玉自知幫不上忙，只好自己回屋里，靜坐默思。記得二人這一病雖然看著兇險，亂了幾日，后來也就慢慢過去了。至于究竟是什么病癥，或是何人算計了他們，卻不記得有沒有查出來。

        又過了半日，見眾人漸漸忙過去了，只是兩處派人守著，史太君以下，眾夫人、姊妹等無不憂心，想了一想，便也過去探視。

        史太君一心疼孫兒，簡直要坐在寶玉房中不走，鴛鴦等眾人苦勸都不濟事。一抬眼正看見黛玉進來，忙著叫道：“林姑娘，快來勸勸老太太！”

        黛玉快步過去，就勢撲在史太君膝上，溫聲道：“祖母，這可不是著急的時候。”

        史太君心里其實清楚得很，自己現在急也無用，若是自己再病了，府中更要大亂。但畢竟骨血連心，又見黛玉可人，不禁就流下淚來道：“玉兒，你去看看你哥哥……祖母活了一輩子了，現在就他這么個親孫兒，他要是有個好歹，我……”

        黛玉依言轉頭望了望，見里面床上放著帳子，襲人等丫鬟都在外頭忙著端水遞手巾，想自己也不便過去近看，要幫忙也沒的幫，倒是勸外祖母回去歇息，給這些人也松口氣。沉吟片刻才道：“祖母，寶玉哥哥生病，大家都是心急的，只我們也不是大夫，診不出病癥，就是操心，也做不了什么，白糟蹋自己身子。再者我想寶玉哥哥是個有福之人，他落生之時，不是還帶著塊通靈玉么？想是能避邪的，不知現在戴沒戴著？”

        她這一提，襲人先想了起來，從旁邊桌上匣子里取出玉來，道：“原是看他病，就摘下來了，又恐人多不知塞哪里去了，就收起來了。我想林姑娘說的是，不如先戴上試試？”

        史太君這時也無別法，又兼老年人總有幾分迷信，急著揮手道：“那是他的命根子，怎么倒摘了！還不快戴上呢！”

        襲人依言將玉給寶玉戴上，等了一陣，漸漸地竟聽帳內呼吸沉穩。幾個丫鬟又驚又喜，忙回史太君道：“這回可睡著了，臉色也好了許多！”

        史太君兀自不敢信，自己過去張望一眼，半天方點著頭嘆了口氣，說了聲“孽障”。一轉頭見黛玉站在椅旁，就攬了她手道：“讓你哥哥多歇息吧，咱們也不熬了，這就回去。”

        眾人聞言，都松了口氣，張羅著扶她祖孫二人而去。

        黛玉送了史太君回房，又稟道：“我再去瞧瞧鳳姐姐。”

        史太君本想她一個小姑娘，怕過了病氣，或是也中了邪氣，但想方才正是她提起“通靈寶玉”來，且看她待兄弟姐妹心熱，便點了頭道：“去看看就回來，她那邊也有人伺候呢。”

        黛玉應了一聲，剛出門到院子里，忽聽一聲響亮佛號，仿佛從半天云里傳來。

        “南無解冤孽菩薩！有那人口不利，家宅顛傾，或逢兇險，或中邪祟者，我們善能醫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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