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沈穎番外
我叫沈穎,是金安府東安縣的縣令。
我本來不應該來這里當縣令,我是殿試前三名,圣上欽點的探花郎。
要問我為什么是第三名的探花郎,而不是第一名的狀元或者是第二名的榜眼。
那我只能說,狀元不一定是前三甲里面最優秀的,探花郎卻絕對是三人里面最好看的。
巔峰之上,前三甲已難分伯仲,皇上往往會選擇最好看最帥氣的那個為探花,再從另外兩人中按照自己的喜好,點一個為狀元,剩下的則是榜眼。
按照常規,前三甲應當會直接進入翰林院當編修,入朝便是五品。
我本也不應例外。
然而,探花郎美名在外,上到公主下到各府貴女,都想嫁與我為妻。
連丞相也有意招我為婿,我知道,只要我點個頭,往后有丞相作為岳丈一路扶持,我必將青云直上。
只是可惜,我拒絕了。
我出生于江南書香世家沈氏,父母恩愛,他們約好一生一世一雙人,本該幸福相守,我的母親卻因為生我時傷了身子,無法再生育。
父親這一支卻子嗣凋零,到我這兒,已成單傳。
祖母便幫父親做主,納了一房妾室進門,母親怨父親背棄承諾,再不肯見他,三年之后,病逝于寒冬。
父親大受打擊,于母親離世兩年后的初冬病逝。
祖母將所有心血都傾注在我身上,對我全力培養,可惜畢竟年事已高,在我十五歲這年也撒手人寰。
至此,沈氏家族我這一支,就只剩下一個從未得到過我父親寵幸的小妾,和我。
她待我還算是好,府里就只有她一個女主子,我也愿意尊稱她一聲二娘。
只是我到底隨了父母的深情,不愿意拿自己的感情做交易。
二娘說的不錯,沈氏一門都是癡情種。
她說她很看好我,要把她娘家小侄女接來跟我培養感情。
那年,我十六歲,盧春容八歲。
說起來我就想笑,十六歲的我,會跟一個八歲了還動不動就哭鼻子,一不留神還尿床的小丫頭片子生出什么感情來。
相反的,正是因為看多了她任性發脾氣涕淚橫流的樣子,對她完全沒有任何好感,如果真要問我有什么感覺,那我只能說:厭煩。
請她離我遠點。
二娘似乎也看出了我的厭惡,盧春容在這住了一段時間后,又二娘讓她回去了,說等她長成大姑娘了再來。
只是從那之后,她便時不時出現在沈府。
幸好我平時住在書院里,見不到她。
我拒絕了丞相家的親事,丞相不能牛不喝水強按頭。
但是公主也看上了我,她作為天潢貴胄,就直接多了,她請了皇上賜婚。
總所周知,尚公主之后,駙馬不得入朝為官,只能混個虛職。
皇上不忍浪費人才,一時拿不準主意,招我進宮,詢問我的意見。
我照例拒絕了,用的理由也很假,我說我有隱疾。
欺君之罪是死罪,幸好,我進宮之前特地去一江湖神醫那里尋了藥。
太醫查驗過后,肯定了我的隱疾,與公主的這門婚事才告一段落。
只是,皇上和丞相都讓我得罪完了,我知道這京城怕是待不下去了。
果不其然,我被雪藏了,賦閑一年多后,才將我打發到東南邊一個偏僻的地方當縣令。
七品的縣令比不得五品的翰林院編修有前途,我卻也樂在其中。
為國為民,當什么官不是官呢!縣令反而更貼近百姓。
我先是扶持善堂,又將手中的權力下放給手下的三個縣官。
說來諷刺,別的縣令都將權力抓在自己手中,生怕被奪走,三個縣官官位如同虛設。
而今我主動放權給他們,他們卻什么都不會。
他們說,民間戲稱他們“搖頭老爺”,他們自己也那么覺得。
我只能手把手的教他們執掌各自事務。
那三位大人雖然比我年長些,可也都是科舉武將出身,自有一股志氣在里頭。
冬去春來,教好了他們,我便空閑下來。
我整日微服私訪于市井間,因為我不相信衙役那些冠冕堂皇的夸贊之詞。
只有親身感受,親眼見證,才能發現問題,解決問題。
我可能是挑貨的貨郎,也可能是馬夫走卒,甚至,我還扮過乞丐,紅樓小倌兒。
我將東安縣一一整頓了一番,自以為已經不錯了。
卻在這年初夏,接到了一起報案,那人以前我見過,是黑山村的村長,他涕淚橫流的指著旁邊一個被打的進氣多出氣少的男人,口口聲聲指責他是騙子,賣轉胎丸,害了他兒媳婦肚子里的孩子。
我大怒,當即命人查明真相,抄了那騙子的家,據那騙子供述,他已經賣給了好幾戶人家。
這個世道,家家戶戶都想生兒子,一為勞力,二為傳宗接代,我父母尚且因為子嗣之事情離傷心,更何況別人。
只是我從小到大,翻遍家中藏書,里頭的幾本醫書明明白白的記載著,嬰孩的性別,在肚子里就已經決定了,無法通過后天改變,而且,生男生女,有很大一部分取決于男方。
男方強壯則容易生子,男方體弱則更容易生女。
而卷宗中還有不少,女方不孕,遭夫家休棄后另嫁,反而能生孩子的案例記載。
可見生什么,能不能生,并不僅僅只是女人的肚子說了算的。
我反其道而行之,張貼告示,說要雙倍賠償買了轉胎丸的人家。激起軒然大波,宣傳效果甚好。
買轉胎丸的受害者中,有一對市儈的老夫妻,滿口謊言,賞了他們每人兩板子才給他們賠償的銀子。
只是后來,每每想起此時,我都后悔的想撞墻。
我若是此時知道這就是陳瀟的公婆,我就該將他們當場打死才是。
說起陳瀟,那是個很有意思的姑娘。
我第一次見她,她在大街上背著一個比她還大好幾倍的包裹,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
就像是搬著饅頭的螞蟻,說不出的滑稽。
那日,她搬著包裹,堵住了半扇城門,守城士兵要趕她走,被我攔住了。
我正好假扮成了賣轉胎丸的江湖騙子,而那時,我當時只看她一副已婚婦人的打扮,還不知道她是被轉胎丸害了孩子的。
我只是覺得,好有意思的一女的。
再次見她時,她像個落湯雞一樣,渾身濕漉漉的,貓兒般可憐。
旁邊的嬸子說,她是為了救人跳下去的。
我不由瞪大了眼睛,古往今來,跳河尋死的女子不少,我頭一回見有女子會鳧水,還跳河救人的。
她看起來,明明是自己都需要被人保護的模樣啊!
尤其是當聽到嬸子說她被轉胎丸害了孩子,如今還在做小月子的時候,我的心臟驀的一疼。
不過沒幾天我就反應過來了,她雖然作為女子,丟了孩子,還和離了,十分不易。
但是她現在孤身一人,那我便可以接近她了啊!
此后,我經常出沒在她的村子里。
只是,她小月子里跳了河,被她爹娘在家拘了許久,她再次出現時,頭上圍著一條花布巾。
不是平常婦人包起發髻那般的圍法,而是從頭頂直接圍到下巴,只露出一張帶點嬰兒肥的小臉。
整個人看著笨笨的,不大聰明的樣子,莫名的滑稽可笑。
我嚇唬她鄰居家的小孩,她跟只老母雞一樣撲騰著過來了,我其實希望她能追著我打。
然而她并沒有。
于是,我又去招惹她了。
我見她抱著個首飾盒,慌里慌張的想躲藏,我搶先一步跑到樹后,任由她撞了我滿懷。
她一雙不諳世事的杏眼瞪的溜圓,質問我是不是那個人販子。
我才不是什么人販子,我是本地父母官,我見最近縣內百姓安居樂業,隨之而來便是對孩子的放縱與懈怠,我不過是假扮人販子,給他們提個醒而已。
說再多不如經歷一遍,孩子差點被拐走的心理陰影籠罩他們一輩子,他們便曉得看好孩子的重要性了。
但是這些我不打算告訴她。
我眼神一動,瞥見她懷里,與她氣質身份完全不相干的首飾盒子,那竟然是京城最近時興的螺鈿首飾盒,還未傳入東安縣,我便以此為要挾,讓她放棄了要抓我的想法。
我知道她這東西來路不正,但是我并未打算深究。
我與她初遇是在她用大包袱賭了城門那天,可仔細掐算起來,我第一次看見她,還要再早那么一點點。
那日,我為躲避盧春容,閃身飛進了巷子里一處無人的院落,卻聽見墻外有人在嘀嘀咕咕的說話。
本沒打算理會,但是我聽見她說“純白的細棉布來兩份,碎花細棉布兩米寬,五米長的買六份吧!這個做衣服好看。”
偏僻無人的巷子里,緣何有人跟逛集市一樣,挑挑揀揀的買東西?
我心下好奇,便飛上墻頭,一探究竟。
見到了此生難忘的一幕。
柴火垛后,破敗荒蕪的巷子里,憑空出現了她嘴里悼念的東西。
她的手在空中比劃著,看起來像是在翻找東西,不一會兒,又陸續出現了褐色的布料,灰色的布料,還有半邊墻高的棉花。
她好像花了很多銀子,心疼的抽了抽嘴角,但是隨后她表情又變得十分堅定,她自顧自的安慰自己:“我掙錢來就是給家人花的!不花出去,掙那么多錢有什么意義!我不心疼我不心疼!”
隨后,在我震驚的目光中,她將那些嶄新的東西弄的亂七八糟,這才打包到一個包袱里,搖搖晃晃的背著往巷子外面走。
只是,那時的我不知道她已經和離了,只當她是誰家的小夫人,沒未過多深究。
她見我認出這盒子不是凡品,果然慌了,雙眼不自覺亂瞄,俊秀的柳葉眉輕輕皺起,牙齒無意識的咬了咬自己的唇瓣。
我情不自禁看的癡了,內心深處,好像有跟弦被輕輕撥弄了一下,讓我整個人都不可自拔的淪陷了。
我跟她討饒,我說:“姑娘,我是個好人,讓我幫你吧。”
她不信,圓溜溜的眼睛里,全是嬌憨可愛。
還帶著毫不掩飾的驚艷。
我的前半生,這張臉給我帶來的麻煩遠比好處多。可此時此刻,我卻無比慶幸,我這張臉比旁人的好看。
她一看見我,白嫩的小臉便紅里透著粉,就像還在吃奶的小狼崽,兩眼放光的盯著大肥羊。
陳瀟,你的哈喇子快流出來了!
我從沒見過那么干凈清澈的眸子,怎么說呢,她,不像是個和離的婦人啊!更像是個不諳世事,被父母保護的很好的小姑娘,我喜歡逗她。
也很喜歡叫她的名字,連名帶姓一起叫。莫名其妙覺得,她的名字和我名字,很配。
但是她似乎不知道我知曉她的名字。
那日我正打算去花樓巡視,看柳巷有無被逼迫的女子。
遠遠看見她與一白胖女人偷偷摸摸的往煙花柳巷而去。
那白胖女人見里頭的小倌兒行為放浪,嚇的轉頭就跑,可我看陳瀟卻是興趣盎然。
我心里生氣,正打算去攔住她,誰料她被白胖女人的尖叫聲驚著了,慌不擇路,扭頭就撞進了我懷里。
這次不期而遇的相撞,比上次沖擊力大了許多,她差點被彈飛,我只好伸手環住她的腰,將她撈回了我懷里。
她像是一只受驚的兔兒,在我懷里僵硬著身體,連動都不敢動。
好一會兒,她才抬頭質問我,為什么在這里。
這樣子,是生氣了。
我不禁又起了逗弄她的心思,我學她說話,用她的話質問她。
她大概蒙了,跺著腳狡辯,說她走錯了地方。
哼哼,騙誰呢,要不是她的同伴反應激烈,將她嚇了個六神無主,她現在怕是已經抱上美男,喝上花酒了。
我心里又氣又好笑,揚著扇子故意踏進了煙花柳巷。
反正我本來也是要巡視這里的,就干脆當著她的面進去了,我聽見她生氣了,心頭沒來由升起一股子愉悅。
她在乎我,她才會生氣。不是么?
我頗為好心情的喊她:“陳瀟,下次別再走錯了!”
要是再敢走錯,你看我懲不懲罰你!
她好像沒料到我會喊她的名字,嚇的一個屁股蹲,跌在了地上。
說起來,在她的印象里,我的確不該知道她的名字。
可我是誰,我是這東安縣的縣令。
七品芝麻官也是官,上頭不來人,這東安縣全是我說了算。
我要查一個人的戶籍,那還不是輕而易舉。
其實我沒告訴她,不光她的戶籍被我查了個底朝天,她爹她爺爺,她太爺爺我全都查過了。
連她曾太奶奶因為她太爺爺的頭被別人的打破了,來衙門報案的記錄,我都翻出來了。
喜歡一個人,會情不自禁的想知道所有關于她的事情。
我在花柳巷口畫了一條線,規定里頭的人不許再出這條線拉客。
我覺得我有點較真了,東安縣彈丸之地,誰不知道這條街是干什么營生的。
可我就是要畫線,陳瀟若是敢踏過這條線,那我一定狠狠的懲罰她。
我在大街上喊了她的名字,一夜時間,便被人傳了出去。
趙清風打趣我,盧春容也暗搓搓的想找她麻煩。
可我既然敢當眾喊她的名字,就是要告訴整個東安縣,她陳瀟,是我的!
任何人不得覬覦,更不準欺負!
所有人都是聽勸的,可盧春容例外,她是個從來不肯聽我說話的犟種。
我怕陳瀟吃虧,連忙趕去,卻正好碰上她在沐浴。
不早不晚的,我是真沒見過人上午沐浴啊!
她讓我出去,不然威脅我要報官。
那精致可愛的身段讓我亂了呼吸。我突然生出一股子戲弄之意,我朝她展開雙臂,做擁抱狀:“你要是報官的話,可以抱抱本官。”
一個男人,面對他心愛的女人,有想法是正常的,能忍住沒當場沖過去那絕對是真愛。
她樂的抬手拍打水花,一片好風光。
我上頭了,我差點忍不住,我慌里慌張的逃跑了。
這樣雖然有些狼狽,不過我到底是跟她表明了我的身份,她也知道了我的名字。我很開心。
盡管她好像不信。
她去縣衙核實我的身份了,可縣衙那么多人,她不知道張口問問,就跟個倉鼠似的,躲在一旁偷看。
彼時,縣丞正在清點人手,準備去各村收糧。
我聽見她小聲嘟囔,罵我是騙子。
就這么被她誤會了,她不會以為縣衙里面就只有縣令一個官吧?
還撒氣般踢了旁邊的石頭一腳,隨后疼的“嗷嗚”一聲,一瘸一拐的走了。
我突然覺得,說她嬌憨是抬舉她了,連山里最沒見識的老婦都知道柿子要挑軟的捏,她竟然朝石頭撒氣!
這怕不是個傻子。
不過,是傻子我也認了,誰讓我認定了她,喜歡她呢!她啊,笨笨的,沒我保護可不行。
衙門去擒獲拐賣人口的馬戲班子時,我意外救了陳瀟的親弟弟。
得到了她母親的感激。
我鄭重在他們面前介紹自己,想讓他們對我能有個好印象。
不過他們好像嚇壞了,看起來根本沒有在認真聽我說話。
果不其然,在隨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叫我星河公子,竟是因為沒聽清楚我姓誰名誰!
罷了罷了,最起碼在他們面前露過臉了,我便滿足了。
后來,我去棄嬰塔下搜救女嬰的時候,碰見了陳瀟,她雙眼紅腫,帶著哭腔,我的心在看見她那副模樣的一瞬間,被狠狠的揪了一下,疼的差點喘不動氣。
我不知道,她這般難受,可是想起了之前那個被轉胎丸害了的孩子。
她說要收養這個女嬰,我同意了。
若是撫養這個女嬰能讓她心里寬慰一二,我不介意和她一起養。
她想讓我為孩子起個名字,我暗藏小心思,為女嬰起名“瑤光”。
她小聲嘀咕:“比陳小胖陳壯實好聽多了。”
我內心發笑,心想這都是些什么名字。
陳小胖尚能理解,希望孩子長的白胖可愛。
可陳壯實又是哪位能人的杰作,這可是一個小女嬰,待日后長成了如陳瀟一般嬌俏的小姑娘,頂著陳壯士這個充滿力量的名字,該如何自處。
不過后來我揣摩出來了,“風蕭蕭兮易水寒”是我那岳父大人經常掛在嘴邊的詩句。
他陳家孩子的名字也都出自這幾個字,只是陳冰要躲避“陳定水”的“水”字,改成了“冰”。
前半句用完了,再起名就只能往后半句順下去,正好輪到“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的“壯士”二字。
只怕瑤光不叫這名字,下一個出生的孩子也會叫,只愿那真的是個“壯士”。
否則一個女孩兒叫這種名字,實在太過委屈。
我認識陳瀟,我也認識陳瀟的家人。
但是我不知道他們之間,是否知道對方認識我。
我需要一個契機,出現在他們面前,拉進我與陳瀟的關系,才好提婚嫁之事。
這個機會,很快就來了,陳家人都不識字,差點被黑心肝的村長給坑了。
雖然我是縣令,那張契書就算簽了,也過不了衙門那一關。
可我仍是后怕,萬一他們不過衙門,直接暗地里將人擄走,出了這東安縣,便沒有我說話的地方,我該如何護她。
我怒了,動了想換村長的心思。
不過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辦。
我跟陳瀟去了她的新家,我將她箍在門后威脅她。
我知道她的爹娘就在門外偷看。
可她不知道啊!
她傻乎乎的要親我,雖然我也很想被她親,可親過之后,她就會說:“我已經照你說的做了,這樣行了吧!你要說話算話”之類的,她的爹娘,便會知道是我威脅了她。
所以,我在她湊過來時,輕輕踢了她的小腿一下,她猝不及防的撲在了我身上,露出錯愕震驚的神情,全然忘了剛才我的威脅。
如我預料的一樣,她的父母也震驚住了,發出了倒抽氣聲。
她拼命跟她父母解釋,不是她生撲我,是我暗算她的,可是誰信呢!
我攬下所有罪責,反而顯得格外大度,獲得了她爹娘的認可。
這些小手段是有點兒不光彩,激起了她的逆反心。
我明知她是有口無心的鬧脾氣,或許還帶著點嬌羞,卻還是在聽見她不愿意嫁給我的時候,忍不住的難過。
不知不覺中,我仿若陷進了沼澤地,若陷越深,無法自拔了。
幸好,她的爹娘很支持我,讓我得了不少安慰。
我原以為,日子會這么平淡且安穩的過下去,我會娶她進門,與她共同撫養瑤光。
誰知那瑤光不是普通人家的棄嬰。
是正四品忠武將軍周云鵬唯一的孩兒。
當時,皇上病重,太子被誣陷謀反,周云鵬作為他的親信之一,一入宮門就被扣進了大牢,四皇子下旨查抄周家,無奈之下,府里的嬤嬤帶著身懷六甲的周夫人倉促逃命。
官兵一路追殺。
周夫人驚嚇過渡,動了胎氣,在馬車上生產過后,便暈死過去。
嬤嬤不忍剛出生的小小姐出事,狠狠心,將裹著錦衣華被的小小姐放在了一戶農家門前,還留下了百兩銀子。
而就在她安置好小小姐,準備去馬車上找夫人的時候,才發現馬車不見了,夫人也不見了。
她順著車轍印記一路尋找,只找到空著的馬車。
而耽擱了這么長時間,追兵已經到了。
她迫不得已,只能在追兵眼皮子底下,駕著馬車沖下了懸崖。
懸崖下面是一條河,人與馬的尸體都很難尋匿,那些追兵也沒在逗留,都回去復命了。
誰知嬤嬤所托的那戶人家,膽小市儈,霸占了那女嬰的銀兩,連一件衣服都沒給她留。直接扔到了棄嬰塔旁邊。
至于為什么是棄嬰塔旁,而不是棄嬰塔里頭,想來也是顧慮那百兩銀子,生怕這女嬰來頭不小,會有人回來尋找,特意放在塔邊,想被旁人撿走把!
周夫人帶著周瑤光在善堂住了一段時間,托人稍信給她娘家。
她娘家人雖然也怕被朝廷黨爭之事波及,可到底愛女心切,且這時外頭已經傳出來女兒的死訊,他們便悄悄派人接了回去,藏了起來。
四皇子只等皇上咽氣,便直接登基。
不曾想,先前賣我隱疾之藥的神醫悄悄入了宮,皇帝的身體不但沒日益病重,反而好了起來。
這神醫是我找去的,而我,是太子的人。
也不能說我是太子的人,只能說,太子貴為一國儲君,血統純正,人品貴重,對我又有知遇之恩,我該報答一二。
皇帝恢復康健,第一件事就是重新徹查他中毒跟太子謀反一時。
結果扯出了四皇子謀反的實證。
太子和四皇子處境對調,四皇子成了下大獄的人。
他的黨羽,被盡數抄家斬首。
周云鵬被無罪釋放,官復原職。
也幸虧那嬤嬤命大,只是摔斷了雙腿,在一戶農家修養了一年,便痊愈了。回京之后,將整件事情和盤托出,才能順利尋回周夫人和瑤光。
這本該是皆大歡喜的美好結局。
誰知皇上見神醫醫術如此了得,又想到了因為有難言之隱而不得尚公主的我。
跟神醫說,治好了我,重重有賞,治不好,提頭來見。
神醫本著死道友不死貧道的信念,想也不想把他自己摘干凈了。
他跟皇上說,我有隱疾是假的,不用治,當初就是服了他的藥,我才騙過了太醫。
皇上雷霆震怒,當即宣我回京,說他最疼愛的小公主現在還在朝思暮想的念著我,非君不嫁。
他說給我兩個選擇,一個是速速回京,與公主成親,他原諒我的欺君之罪。
另一個選擇是仍舊拒婚,到時,雷霆雨怒,只怕不是我能承受的起的。
我笑了,我從不是一個能被威脅的人。
更何況,我如今已經尋到了想要攜手共白頭的心愛之人。
我很干脆的拒絕了皇上,我說:“皇上,微臣寧死不屈。只愿別牽連別人。”
那個傻乎乎的姑娘,我曾說要護她一世周全,只是如今看來,我要食言了。
只是,她原本就是和離之身,若是剛與我在一起,我便沒了,那些百姓的會不會陰陽怪氣的罵她,說她不檢點,是不祥之人。
好心疼她啊!
太子為我求情,皇上終究沒殺我,他下了兩條命令。
第一條,便是命人端來一碗絕嗣湯,要我飲下,不許我再擁有后代。
第二條,是不準我成婚。
我不想喝,他說,現在還有后悔的機會,只要你答應尚公主。
我輕扯唇角,搖了搖頭。
我遺憾,只是遺憾不能與陳瀟夫妻恩愛,不能以我之姓,冠她之名,不能與她被翻紅浪,生兒育女。
天只知道自打那時在客棧撞見她沐浴,我有多個日夜都在夢里與她恩愛纏綿。
雷霆雨怒,皆是君恩。
最終,我端起那碗黑乎乎的湯藥,一飲而盡,叩地拜謝。
再次出現在她面前時,我不知道我還算不算是一個男人,因為現在的我,既給不了她體面的婚禮,也給不了她作為女子才能享受的歡愉。
沉默良久,我終于還是將這些事說了出來。
我說,陳瀟,我是個廢人了,你要是不喜歡我,可以找別人去。
她不敢置信,吻我,抱我,探查我的身體,我的身體跟一塊石頭似的,毫無反應。
她慌了,她哭了,她抱我更緊,她說她好心疼我,她不會離開我的,她還跟我說,她愛我。
從那日起,她拋下家里一干事情,日夜不離的陪著我。
我笑了,這笑容里苦澀摻半,嘢的我好生難受。
我時常在想,這樣看得見,吃不著的日子,和直接死了,哪個更舒坦一些?
可每每她貪婪的躺在我懷里,跟只貓兒似得拱了又拱,我又覺得,還是活著吧!
不活著怎么知道,她愛我至深,哪怕我無法娶她,她也愿意無名無分的陪著我。
細細掐算起來,那個叫盧春容的表妹,已經許久沒出現在我面前了。
或許我變成如今這般模樣,也不全無壞處,正是看透人心的好時機。
三年任期將滿,我因為那天進府衙時,左腳先邁入門檻兒被下了大獄。
哈哈,開玩笑的,是公主來東安縣了,她也要表演一番雪中送炭的溫暖情意。
可她也不想想,我的寒冬都是她和她爹給的。
為避人耳目,陳瀟只能對公主說,她是我的貼身丫鬟。
我已不能給她什么,怎可再讓她受如此委屈,我倔強的將她禁錮在我懷里,直接了當的跟公主說:“我愛陳瀟,不管我死了還是廢了,愛她之心,絕不更改。”
公主氣哭了,鬧著要上吊,我將她打暈之后,喂了蒙汗藥,派人連夜送回了京城。
皇帝貶我下大牢的圣旨,八百里加急被送了過來。
陳瀟送我去大牢,萬般不舍,她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然后,當著我面,買了一件金絲軟甲。哦不,是鐵絲軟甲出來。
她說,這是她研究了許久,做出了的防彈衣,讓我穿上,希望這件衣服能代替她守護我。
這衣服精而細,看得出來,她花了不少心思。
我沒有拒絕。
她跟我說了商城的事,還說她是從未來穿越過來的人,她過來的時候,原身就已經小產了,她雖然一直覺得,用這副二婚的身子與我再一起,看起來我吃虧了,實際上,她上輩子連男生的臉都沒親過,她也很純的。
嗯,我知道你挺蠢的。我故意逗她,氣的她用小拳頭錘我胸口。
看來我的眼光果然犀利,打從一開始見她,我便覺她不諳世事,天真無邪,我果真沒有看錯。
我不是縣令,我蹲大牢了,她便不能再長住縣衙了,她扛著包袱離開,臨走前,她吻了吻我的唇。
她說:“沈穎,我愛你,請你盡可能的保全你自己,若是你萬般無奈,只能赴死,請你的靈魂,向著二十一世紀去。
我,陳瀟,生生世世等著你。”
“好。”
昏暗逼仄的牢房里,我啞著嗓子回答。
她走后不久,二娘來了。不,應該說,她不是我二娘了。
她扛著一個小包袱,來與我告別。
她說她一片真心待我,不欠我什么,也不欠我沈家什么了,現在我大難臨頭,九死一生。
她為沈家蹉跎了大半輩子,不想臨了還受我的連累,死無全尸。
我尊重她的選擇,告訴她,沈宅側院的井口邊,有一塊松動的磚頭,下面壓著一張五十兩的銀票和她的賣身契,那是我給她準備好的退路。
她哭了,哭的很大聲,對這十幾年的母子情意,應是有所觸動。
我最后朝她躬身行了一禮,算是送別。
秋分這日,牢房里送來豐盛的酒菜,新任縣令大人罕見的出現在陰暗潮濕,逼仄刺鼻的牢房里。
我起身迎他,笑問:“可是日子到了?”
他朝我作揖,給我遞來一杯酒,言談間帶著些敬意:“星河公子,喝了這杯酒,就此別過!”
“干!”
我端過酒杯,一飲而盡。
于百蛇噬心的痛苦中閉上了眼睛,心里只記得陳瀟那句:若是你死了,請你的靈魂,向著二十一世紀去。
再睜眼,我還在東安縣。我沒去什么二十一世紀。
因為我沒死。
陳瀟就在我身邊照顧我。
她見我睜開了眼睛,激動的扔了手里的帕子,過來抱我。
溫暖的馨香入鼻,我突然又有了感覺。
我將她壓在身下,極盡纏綿,她感受到我身體的變化,突然驚喜的問:“你好了?”
“嗯,我好了。”可以生娃了。
我沒有告訴她,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表面是在牢房里,實則,已經秘密去了京城。
四皇子無外戚可依靠,他敢造反,內里還有別人支持。
我讓太子以親去泰山,為皇上祈福為誘餌,將幕后之人引出來。
那些人果然上當了。
他們只知道太子秘密離宮,輕裝簡行,是殺掉他的好時機,紛紛傾巢出動。壓根沒想過,真正的儲君,穩坐皇宮,協助皇上打理著朝政。
是我帶上了太子的人皮面具,一路與周云鵬將軍與那些叛軍斡旋,最終將他們絞殺殆盡。
我與他們斡旋時,曾有數次性命之憂,幸好穿著陳瀟送我的鐵絲軟甲,刀槍不入,護我性命。
我立了大功,是該得到赦免,可皇權至上,皇上金口玉言,朝令夕改,有損天威。
在老皇帝的默認下,當年的探花郎沈穎,被下了大獄,自戕于獄中。
從此之后,閑云村多了個女婿,叫沈壯士。
這是我岳父大人起的名字。
算了,只要他肯把女兒嫁給我,叫沈壯士就叫沈壯士吧!
唉!
我本想入贅的,但是本國律法規定,贅婿不得入朝為官,陳家也都不許,我便只得放下了這個念頭。
三年之后,先皇駕崩,新帝登基,我又去參加科舉了,以沈壯士之名,又得了個探花。
我與新帝在金殿之上,四目相對,他心領神會的揮揮袖子,打發我去東安縣當縣令。
瞧瞧,新帝沒有逼我尚公主的喜好,我還是來了東安縣當縣令。
用陳瀟的話來說就是:這一刻,命運形成了閉環。
不過太子到底是念著當初的情意,恩準我不必每三年就去別的縣城輪值,是要我愿意,可以一直在東安縣當縣令。
陳瀟聽見我可以一直在這里當縣令,高興的圍著我轉圈圈。她兩只眼睛都閃著璀璨星光,她問我:“那我們是不是以后能一直守著爹娘了?”
“是啊。可以這么說。”
陳瀟果然傻傻的,別家夫人都敦促夫君往上爬,她是頭一個因為丈夫能當一輩子小縣令而如此開心的人。
我問她:“你不想我飛黃騰達,給你掙個誥命嗎?”
她小腦袋搖啊搖,撲進我懷里,摸著我的腹肌,貓兒似得拱來拱去:“愛人在身邊,父母住旁邊,朋友在對面,我已十分滿足,惟愿我們都幸福康健,不敢再奢求更多。”
是啊,如此,便已經是很幸福的事了。
不說我還想不起來她那些家人和朋友。
她的四個弟弟后來都考上了秀才。
陳兮也在我們成親之后,娶了云亦蓮自立門戶了。
她的那些朋友親戚,例如沈水沈淼蘇早俞枝金慧娘什么的,全都成了有錢人,在村里蓋了兩進或三進的大院子,奴仆成群,過得好生愜意。
而最讓我驚訝的是陳瀟的那個小叔叔陳金貴。
郭氏不幾年病逝之后,那倆孩子改邪歸正了,跟在我岳父一家后面討生活。
他們說到底只是二十歲的孩子,我岳父并未難為他們,教他們勞作,種地,掙錢。還讓他們跟在四個兒子后面認字。
陳金貴最后竟然成了村里的教書先生。
而最讓我瞠目結舌的是陳金玉,她是陳瀟的小姑姑,按說,我也得跟著陳瀟喊她一句小姑姑,雖然她比我小了八歲。
可我自信還能叫的出口。
誰知我從小到大的貼身小廝阿南,竟然跟她看對眼了,倆人要成親。
我蹲大牢前,放了他的賣身契,將他安置在閑云村,本意是為了讓他能平淡的過完后半輩子,誰知他還找到了媳婦。
“好啊。阿南!我把你當兄弟,你竟然要當我小姑父!”我沒好氣的戳他額頭。
他臉上的笑容壓也壓不住,跟我商量:“少爺,以后,要不我們各論各的。”
“別再叫我少爺了,如今你也是良民,以后就跟你媳婦一起好好過日子吧!小姑父!”
我幫他整了整衣衫,將他習慣佝僂著的脊背拍直,含笑叫他小姑父。
他一開始不敢應答,后來終是習慣了,偶爾還跟我拿捏起長輩的架勢。
不過我也不怕他,輩分雖低了一等,可我是縣令呢!我可以拿官威壓他。
兩年之后,陳瀟生了一對龍鳳胎,女孩像她,男孩像我,怕她辛苦,我給兩個孩子找了兩個乳母。
至于陳瀟,當然只能是我一個人的。
我還是經常像之前一樣,偶爾當人販子,偶爾當挑貨郎,偶爾當江湖騙子,偶爾扮成乞丐。
只是現在我的身邊,時不時會多一個女人販子,挑貨郎婆娘,女江湖騙子,女乞丐。
閑暇時,我就窩在她懷里,讓她從商城給我買那些聞所未聞的好東西。
這日,她突然想起了當年的瑤光:“章大娘說她額心有一抹朱砂痣,命里帶著貴氣,她現在,應該還健康的活著吧?若是活著,該這么大了。”
說著,她身上在自己腰間比劃了一下。
我看見她眸間氤氳的水汽,心底一片柔軟。笑著撫了撫她的長發。
“當然。”
這年中秋,有個六歲的小姑娘,扎著兩個軟軟的小揪揪,探頭探腦的來到我們房前,踮著腳敲開了門,睜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奶聲奶氣的問陳瀟:“我是瑤光縣主,請問你是瀟兒娘親嗎?”
“瑤光!”陳瀟落下淚來,一把將這個只養過幾天的女兒,緊緊的抱在懷里,無聲顫抖。
良久良久的時間,她才帶著鼻音笑道:“是,我是你瀟兒娘親。”
周云鵬和周夫人從垂花門處過來,眼眶也有些濕潤:“當初一別,我家發生了許多事,怕有過多的牽扯,便沒再打擾。
前些日子,云鵬被封了侯位,瑤光也被封了縣主,縣主的封地就在這東安縣。如今四海升平,百姓安居樂業,我們便想著回來看看你們。”
“如今正是中秋,倒真真是個團圓的好日子呢!我定要親自下廚,給你們做幾樣拿手菜。”
陳瀟又驚又喜,戀戀不舍的放開瑤光,要去廚房。
她不知道,周家是我邀請來的,周夫人不說,那我也不說。
她才出垂花門,就被一個滿身金光的女人撲過來,抱了個滿懷,那女人身上的金首飾隨著她的哭訴哐當作響:“瀟兒姐姐,我總算是找到你了!
瀟兒姐姐,我好想你!
瀟兒姐姐,你說對,男人果然都是靠不住的,還是得自己松手才能豐衣足食。
還好我有制作遮瑕膏的手藝傍身,如今我已經在全省開了十三家分店了!
瀟兒姐姐,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你跟我走吧,我掙的錢都給你花!”
聽到她的話,我突然想到趙明月自衙門撤職以后,整日跟沈淼膩歪在一起,勢要相伴到老。
陳瀟說,愛情不分性別的。
嚇的我忙飛奔上前,搶奪我的愛妻。
晚間,團聚時,岳丈多喝了兩杯,半醉半醒間拉著我的手,說起他和岳母對上官青環的誤會,氣的我差點心梗。
也就是說,我現在不但得防著別的男子,連女子也得防著唄!
老天,這是什么世道啊!
夜里,待龍鳳胎睡熟后,我差人將他們抱走,誓要震一震大丈夫的威風。
卻見陳瀟坐在浴盆里,面頰嬌羞的朝我張開了雙臂。
她說:“縣令大人,我要抱官。”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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